拆迁

作者: 刘驰

1

僵持是引而不发,是无声对峙,是震前的静谧。僵持的日子过得很慢,时间在亢奋与低回中进入了新的世纪。

自从佳桐先斩后奏背着商南给集团公司写了举报吴总挪用往来款的信,横亘在商南和吴总之间的裂痕就无法弥合了,双方心照不宣,弈局陷入僵持。

就像一颗石头投入深不可测的水井。商南心里有时会对佳桐有些埋怨,怪她独断和莽撞,把他们俩推向了危途,但大多数时候是感动和敬佩。作为男人,商南不能后撤,只能选择决绝:人家一个弱女子为了他都敢作敢为,自己哪能呢?有个词叫妇人之仁,其实不论历史还是现实,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有决断力。佳桐说她是为了保护商南,而商南感到是被佳桐绑上了战车。面对现实,那就往前冲吧。

佳桐倒是挺兴奋,她愿意和商南绑在一起。前途未卜,胜负难料,在佳桐那里,就是兴奋。但商南不想失败,男人只要平庸的胜利,不要浪漫的失败。

本来商南经常在总部办公,毕竟自己还是副总经理,分担着公司层面的部分工作。自从佳桐写了举报信,商南就几乎天天去分公司上班,他还不习惯和自己多年的领导对立,去分公司相对自在舒服一些。

但今天一到分公司,令人不快的事就迎面而来了。分公司负责文档印鉴管理兼统计的小刘一看商南到了,马上尾随而来,并迅速关上了门,用慌张的语气急促地说:“昨天下午您回总部后,秦经理领着区房产局一个姓郎的科长来了,说科长要看一下西库的产权证。我以为是正常检查,就把产权证给他了,哪知道郎科长拿到产权证就说你们这个仓库是违建,证被没收了。”

商南一听脑袋就大了。其实他早就想把文档印鉴像财务那样送交总部集中管理,但感觉小刘人挺稳重,加上不想因动作较大引起个别人的反感,就没着急实施,现在果然出事了。西库那边传闻要拆迁,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收了产权证,肯定不是简单问题。证在手,拆迁谈判就有底气;没有证,你跟人家谈什么呀?一旦拆迁后得不到应有的补偿,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谁能承担得起啊。

想到这儿,本来懒得和吴总面对面的商南,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向吴总汇报,这样的事,决不能支支吾吾。走出办公室,商南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秦经理秦始皇,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秦经理在商南眼中阴鸷而独断,因此被他暗称为“秦始皇”。正是因为在对秦的使用上与一把手吴总产生了分歧,才使吴商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去年商南提出罢免秦始皇,结果被吴总将了一军发配到了分公司,以副总经理的身份兼任分公司经理。秦始皇虽然被免职,但是并没有失宠,这一点被善于人际观察的国企员工看得一清二楚。他也努力营造着这种氛围,人越多,看商南的眼睛越斜,应答商南越慢。原来经常在单位看不到身影的他,现在居然按时上班,坐满一天,而且身边往往高朋满座,客户和外单位的人依然一口一个秦经理地叫着,对比门前冷落的商南,让人搞不懂刚被免职的到底是哪一个。而商南也很明白,在他和吴总之间的高下没有较量出来之前,对秦始皇大动干戈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容忍了对方的非暴力不合作和故作傲慢。

商南毫不怀疑,产权证被没收,绝不是偶然事件,一定是内外勾结的一石几鸟的阴谋。

去往总部的路上,商南的脑袋一刻也没停歇运转。所谓西库,是20世纪70年代前期,国家为解决进口原料的接港、仓储、调拨、发运等问题,而在滨城投资200多万元建设的仓库之一,滨城公司也因此而生。那个年代的钱很值钱,200多万元就建起了两座万米仓库,分列道路两旁,颇为壮观。选址在此,其思路也是现在的人很难理解的。那时候没有产权概念,土地是国家的,房子是国家的,事业是国家的,甚至人也是国家的。当时东北搪瓷厂听说部里要在滨城建仓库,便汇报到滨城革委会,由革委会主任兼滨城警备区司令亲自出面找到部里,请求将仓库建在东北搪瓷厂院里,名义是可以提供土地,实际是方便生产。搪瓷厂所用的搪瓷铁皮和钛白粉都是紧俏的进口物资,而东北搪瓷厂又是部里的直属直供企业,部里领导大致了解情况后,便爽快地答应了地方的请求:建在哪儿都是建,能方便企业,何乐而不为?但搪瓷厂空闲土地有限,于是便更改设计,一分为二,一座建在搪瓷厂院里,是为西库,东库则与搪瓷厂隔路相对。

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一座仓库被拆分为二,不仅效能大打折扣,而且增加了很多成本和费用。但历史就是历史。其实部里领导有他的小九九,希望能借助地方的力量尽快将仓库建设起来,起码能提供一些帮助。只是后来发现,真正被方便的是搪瓷厂,他们的搪瓷铁皮和钛白粉在短缺经济条件下得到了优先保障不说,不少员工和领导家属顺势进了中直单位,这在当时是很牛气的事情。

回到公司总部,商南没有像往常那样敲门,而是直接闯进了吴总办公室。他想给对方一种感觉,事关紧要,事态严重。

商南简要汇报了西库产权证被扣的来龙去脉,重点分析了可能会使下一步面临的拆迁工作陷入被动的局面。吴总倒是颇具大将风度,表情无动于衷,语气不急不缓:“商总啊,你好久没来我这屋了,贵客啊。”吴总叫自己商总,而不是以前的商南,还是贵客,明显就是讽刺。围绕两个人的斗争已经不是秘密,只是没有撕破脸皮而已。吴总依然不紧不慢:“内部管理问题必须追究。”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首要的是把产权证要回来。”作为多年领导,吴总的逻辑是清晰的,是善于抓住主要矛盾的,这也是商南一直对吴总深有好感甚至崇拜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两人何至如此。但商南听得更清楚的,是吴总在强调,这件事在内部管理上是有责任的。商南想,我不想激化矛盾,反倒被人抓住了薄弱环节,还是太嫩。

2

西库拆迁,商南近期略有耳闻,好像还是听秦始皇说的,没有太往心里去。作为央企,他们除了党务工作接受属地党工委领导,其他方面工作都是线性管理,地方上的事情并不十分注意,何况他们早就习惯了地方有求于自己。计划经济时代,现在的集团公司还叫部、滨城公司还叫办事处的时候,滨城公司领导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北京,到部里到司里,要钱要项目要配额,回来就转化为各种效益,所以人们称之为跑“部”“钱”进。由于手里有钱有项目有配额,所以地方行业管理部门和直属直供企业趋之若鹜,各单位总派一两个能人常年围着滨城公司转,其实就是公关。时间进入到世纪之交,随着经济体制改革和市场经济推进,这些行业部门不是消失就是弱化,而滨城公司也完全市场化,再也没有了资金项目和配额,谁还和你往来呢?至于那些直属直供企业,不是改制就是破产,偶尔有老人见面,也是徒生唏嘘,于是,滨城公司就更加“线性”了。

西库所坐落的东北搪瓷厂,原来关系如此紧密的直属直供企业,并无例外,也随着改制渐行渐远。

东北搪瓷厂曾经是个风光的大厂。那个时候,搪瓷用品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大到浴缸,小到茶缸,哪家不得有那么几件?特别是东北搪瓷厂生产的一套印着红色双喜字图案的脸盆茶盘痰盂,因其耐用与喜庆,畅销全国。商南刚参加工作时曾经参观过搪瓷厂的陈列室。面对过时的红双喜脸盆,商南边参观边想,这么土气的东西怎么能卖得出去呢?

商南第一次遭遇刘丽芬,就是参观搪瓷厂陈列室那次。那时计划经济已经衰落,但还有双轨制的余威,所以和直属直供企业往来还算密切。所谓密切,就是他们还围着滨城公司转,看看还有什么油水。何况搪瓷厂还是近邻,两家定期聚聚,不仅正常,而且显得搪瓷厂很懂事。那时的刘丽芬是供销科科长,负责原料采购和产品销售。这个位子,一定是留给能人的。

那天的聚会,这边是当时还是副总的吴总带着金属部的经理,以及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商南;那边是“老革命”蔡厂长和刘丽芬。蔡厂长出身四野,建国前就作为支援地方的年轻干部被派到老解放区滨城,在军工厂造炮弹支援前线,现在眼看就要离休了。今晚,作为主人的蔡厂长,却是最落寞的人,一是对当前的经济体制改革有些心灰意冷,二是手下的刘科长太能张罗以致有点儿喧宾夺主了。

蔡厂长的开场白话音刚落,刘丽芬就站了起来,招呼道:“来来来,各位领导先垫垫底,吃口东西。”说着就给大家剥螃蟹。只见她动作麻利准确,毫不拖泥带水,咔咔几下子就把一只梭子蟹大卸八块,以最方便持握和入口的姿态摆在每个人的盘里。吴总眯着眼睛看着刘丽芬,笑呵呵地说:“刘科长嘴一份手一份,扒得真好啊。”刘丽芬接过话头说:“一会儿我给领导剥个虾,保证剥得更好。”剥虾(瞎)是当地方言,意思是瞎白话,众人听了都哈哈一笑。刚才她给商南剥螃蟹的时候,商南礼貌地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我自己来吧。刘丽芬笑了,说:“这小伙儿这么秀气,还脸红了。让大姐给你剥,大姐剥得好。”说着还用胯骨顶了一下商南的大腿,商南的脸更红了。

时代风云总是弄潮儿的顺水浪头,是命运,是机遇,也是个人造化。总之,在成千上万个国企改制的既得利益者中,刘丽芬当仁不让地成了其中的幸运儿。和大多数改制企业一样,搪瓷厂在刘丽芬的领导下,经过裁员、买断、转型等一系列动作,人员剥离了,包袱减轻了,创造了一时辉煌,个人也斩获青年改革家、三八红旗手等荣誉。只是风光过后,企业却逐渐表现平平,最终生产和发展难以为继。当初短暂的辉煌,其实吃的是员工下岗减轻包袱的红利。商南后来和搪瓷厂以及刘丽芬渐行渐远,但也耳闻过一些情况,有人寻死觅活,有人堵门砸窗,更有银行和其他债权人天天纠缠。商南想,一个女人,何苦来哉。

商南不知道的是,刘丽芬早已炼就了铁腕的手段和刚硬的心理。因为她有她的信念,她的信念就是她手握的资产。

目前这个已经改名叫作卓立家居用品有限公司的单位就是刘丽芬的资产。卓是女儿卓凡的卓,立则是刘丽芬那个丽的谐音。卓凡、卓立,作为母亲的刘丽芬对她们一视同仁,将卓立家居视如己出。可是,想到财务报表,刘丽芬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按照报表,公司的资产负债率已经高达133%,这就是一个死亡企业的指标。负债主要是银行贷款和应付账款,资产主要是寥寥无几的银行存款和一大堆变现能力很差的原材料和成品,还有就是按照原值入账几乎已经提完折旧的厂房。土地比较特殊,属于划拨性质,也就是在改革开放以前作为国有企业用地,由市政府无偿划拨使用的。作为历史转型期间的遗留问题,政府以房产权确认土地权,承认这类土地的权属,但是遇到开发和转让的时候必须补缴土地出让金。在划拨状态下,它在账面上没有资产价值,但是却有权属价值。当下已是城市化大幅跃进、房地产开发愈演愈烈的形势,这块土地一旦转让出手必定价值不菲!只是,刘丽芬又蹙紧了眉头,这块土地上还有一块不属于她的飞地,那就是滨城公司的仓库——西库。

3

与商南的尴尬孤立不同,佳桐因其清新可人的外貌和活泼直爽的性格,在分公司收获了颇丰的人缘。为了加强财务管理,商南兼任分公司经理后提出将财务合并到总部,但因反应激烈,而且没有得到吴总支持而作罢,改为把佳桐调来兼任分公司的财务经理。她现在跟着商南几乎天天来分公司上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这边的财务工作上。起初,人们对他俩的关系窃窃私语,但面对佳桐的落落大方,很快就变得无趣,人们也就不再说三道四。

佳桐的存在,延伸了商南在分公司的触角。通过佳桐和小刘的追述,商南大概想起了一些细节。一个月来,秦始皇的办公室经常有人到访。和被贬职之后特意的张扬不同,这几个人来的时候都比较低调,表现了和他们的外貌极不协调的安静。商南似乎也有印象,只是当时没有在意。他知道秦始皇长期经营处于异地的分公司,和这边的职能部门以及企业比较熟悉,有自己的圈子。但是商南不知道的是,这次他们研究的事非比寻常。

引荐他们来的是江湖人称三哥的人。据说此人在滨城手眼通天,左右逢源。不过秦始皇对他毕恭毕敬,却是因为他知道三哥的妹妹是刘丽芬。

刘丽芬他们家是滨城老坐地户,父亲是码头工人,充沛的体力加上无所思虑的生活,让老爷子的繁育能力格外旺盛,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老三就是三哥,老小就是刘丽芬。作为唯一的女孩儿,刘丽芬享受了父母和兄长们的多重恩宠,因而心高气傲,不甘人后。应该说老刘家的基因是优秀的,三哥和刘丽芬就是代表。三哥高大挺拔,小妹亭亭玉立。他们出生的时代都不是适合读书的时候,所以他们的优秀主要表现在了外在的方面。三哥从小进体校,如果不是18岁时跟人打架摔断了腿,断送了即将加入省青年队的前程,据他的教练说,老三将来进国家队没问题。等到三哥把腿伤彻底养好,已经20岁了。顺着父亲的关系,他进入了港务公司,编制在工会,工作是踢球。作为足球强市,滨城港务公司足球队常年征战全国足球乙级联赛,消化吸收了大量滨城籍退役专业队球员。那时,足球还未进入职业化时代,球员踢到二十七八岁找个理由退役,进入事先找好的单位,拿着工资,再为单位踢两三年比赛,是最佳选择。当然也有三哥这样年轻的准专业球员。如果不是年龄老化,这支队伍还真不把一般对手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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