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 宋香玉

1

老锁头落了一层尘灰,厚厚的,盖住了斑斑锈迹。老赵左手托起锁屁股,右手拿钥匙,一连插了三次,左转转,右扭扭,拔出来端详一下,嗯?就是这个带五星的小钥匙,又没换锁,钥匙也没错呀。老赵拿出这些日子养成的耐性,又试了三试,锁才开了。

老赵本来不信这些,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是违心地屈服了。妻妹转述大师的话,你家有一尊没人供奉的菩萨。老赵左手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闷着头想了又想,忽然心里就一沉,点了点头,是有一个,在老家,还真是没供奉过。

房子原也不是他的老家。他没在这里生,也没在这里长,更没在这里娶媳妇生娃。老母亲88岁上闭了眼,刚刚入土为安,四弟妹便迫不及待地给老家掐上了锁。这可是兄弟俩的共同婚房。妻悄悄地流眼泪,也不吃饭了,说纯是欺负我们没生出个男孩儿来。讲真,四弟两口子这个行为,的确不咋的,直接侮损了兄弟感情,但自己作为哥,能去和他吵架去?不怕街坊们笑话?老赵只能是生闷气,也心疼妻,跟了自己这么些年,连个老窝都没守住,硬让人家给抢了去。要是商量一下,妻说不定还大度地让给他呢。看他两口子的做派,真叫人瞧不起,不屑和他们一般见识。老赵悄悄托了人,有一天终于打听到这个闲置的院落。换屋瓦,换窗户,铺地面,改水改电,粉刷墙壁,平整院落,总共投进去三万来块钱,才成就了眼前这个农家院落。菩萨原也不是老赵请的,是二嫂往城里搬家时,嫌没地儿摆放,才搬来这儿的。自从妻卧床,行动全靠轮椅,老赵就没再回来过。

铅灰色的天空,飘着零星雨滴,挟着小雪节气的冷风,一抱粗的桐树叶子落了个精光。满院里铺了一层枯败的落叶,踩进去不露脚背。一人高的杂种树,细的也有小拇指粗,像一群野孩子乱哄哄的,失了体统。原来通往北屋和厕所的砖铺小道当然也被落叶覆盖得严严实实。当黑漆斑驳的木门吱呀打开的一瞬间,这一幅景象着实让老赵傻了眼,虽然也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有进了荒原的错觉。

老赵抄起一把竖在门洞里的锈铁锨,从大门口开始,先挨根铲除一株株小杂种树。妻弟则拿起一把磨秃了毛的扫帚,连推带扫清理落叶。

影壁墙后边,落叶之上有一大片红彤彤,老赵让妻弟先捡拾起地上的果子,又面又甜,不大酸,你姐最爱吃,这棵山楂就是专为你姐栽的。

那年春天,妻突然不舒服,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到半夜时,老赵起来给妻倒了杯水,发现妻已经不会说话,半边身体不会动弹。老赵以为她又犯了癫痫,想到女儿马上就要高考,最怕影响睡眠,就一直靠到天亮,女儿上学以后,才送妻去了医院。因为送医不及时,妻20多天还不会说话,并且留下了永久性的脑血栓后遗症。

山楂树一直默默地立在墙角,春天绿叶间撑开一朵朵小白花伞,也引来了蜜蜂;秋天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红果果,妻装在上衣口袋里,每天摸出来吃几颗,一个冬天都吃不完。那时妻每一步路都走得认真扎实,先屈曲起右臂,半攥着拳,左腿迈一步,右腿向外画着半圆拖拉一步。手脚已不灵便,但她还能一歪一扭地出来进去,用那只好使的手拔草捉虫,握住小扫把,把小院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归置得整整齐齐。

老赵握紧破铁锨,弯着腰,又稳又准,几乎是一锨铲掉一株小野树,累了就倒倒手,扑扑往手心啐两口唾沫,换个架势,继续用力铲,顺便用锨头划拉划拉落叶。砖铺小道一侧,露出了几行长长细细的绿意,一丝丝腐叶的气息中夹杂着一缕缕韭菜香。有几年没吃到妻烙的韭菜合子了?韭菜鸡蛋虾皮馅儿,那可是人间美味,老赵咽了一下口水。集市上、超市里也有卖的,买来吃着就不香性,都不是那个味,不是妻调制出的味道,不是妻刚刚从热鏊子上挑下来的。唉,只怕是这辈子再也吃不上那一口了。老赵鼻腔深处突然强烈地一酸,咽喉处像哽了一个硬物,眼里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东西,他极力低着头不抬,怕妻弟看见。

女儿今天上午从省城回来了,是她小姨打电话叫她回来的,干工作以后还多的是机会,妈妈可只有一个,不能留下遗憾。老赵心情复杂,想起妻是在自己的照料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特别是想起前几天发的无名火,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见女儿。

这次坚决不听你们的,说啥我也要顶住。那天,老赵一只脚蹬在医院走廊的矮窗台上,一只手叉着腰,在电话中朝着女儿气哼哼地说。

妻吃饭出了问题。吃不上三两口就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一连两三天了。老赵的心里就像塞了一把草,乱糟糟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他已经向医生做了汇报,护士一大早就来抽了血,初步化验结果大致还行,就是白蛋白一项太低,结论是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功能下降。

老赵一听说营养不良,自然心中十分窝火。他压着性子问医生怎么办呢。

她这种情况,需要给插个鼻饲管。

老赵一听得插个什么管,头先嗡地一响,几乎站立不住。他弯腰扶住了妻的床尾,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咧咧嘴道,有点接受不了。

就是鼻子里插根软管,挺简单的,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要是不插,又没有别的好办法,全靠她自己进食达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下去,人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那我再考虑考虑吧。老赵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却带着僵硬的微笑,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先跟女儿大概说了一下妻眼下的病情,总结为一句话,状况很不好。女儿是大律师,在省城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好几周了,都说来没来。而现在,女儿是他唯一的主心骨。

女儿说是在出差,等出差一结束就先回老家。好在妈妈已经进了医院,有什么紧急情况,听医生的就行。

医生说给你妈插管,你也愿意?

怎么不愿意?只要是为了我妈好。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我坚决不愿意。

为啥呢?女儿不明白。

老赵压低了嗓音,用手罩住半个嘴巴,本来吞咽功能就不好,一旦插上,那不得全废了?就是不想让她再遭罪,不管谁说,今次我自己有老主意,不插,就是不插。

女儿在电话的那一头急得要哭,你再不听医生的话,我妈这次很可能就没命了。

你又没来跟前看看,你懂个啥?不能再和上次一样,老赵理直气壮地搬出了上次的教训来。

2

老赵挺后悔。他觉得,妻营养不良这笔账,就应该算在康养中心头上。

妻的尾椎处和左腿膝盖外侧,不知何时,出现了轻微的破皮,稍微有点发红。老赵带上花镜,趴近了细瞧,还就是破了皮,不过是破了一层油皮。他琢磨,又没磕着碰着,咋破皮了呢?及至第二天第三天,看到破皮范围有扩大的趋势,表皮湿乎乎的,还是想不明白。问人说,长期卧床,翻身不及时,就会这样。也没有长时间不给妻翻身啊。

老赵打听了一个偏方,就是把熟鸡蛋内那层薄薄的白膜揭下来贴在破皮处,据说效果奇好,关键是不用再花钱。老赵立即煮了四个鸡蛋放凉,拿到前阳台,借着亮光开撕那层薄膜,并不难撕,就是大的不大,小的很小,不完整,自己要不嫌,就没人嫌。之后像儿童玩拼图一样,小心给妻贴上。妻弟送来了土霉素和碘伏,让老赵换药,说养老院的老人用一个好一个。再等等看看,不行的时候再换用你这个办法。

在鸡蛋内膜的作用之下,妻身上的破皮不只范围扩大了,貌似还往深处侵蚀,表皮像糊了一块灰黑色的破布,不时往外渗出些脓水。一天天咋不见好转呢,老赵心里就有些发毛了,开始火烧火燎。他不得不电话中如实告知女儿,说自己算是告了饶,你妈身上破了块小皮,发展成褥疮了,不见好。

临时回不来,就是回来也照料不了,妈妈一米七多的身量,自己没那么大的力气。最好的办法,进康养中心,医养结合的那种,不是一般的养老院,贵点就贵点,这个钱由自己出,权当自己在妈妈跟前尽孝。女儿在电话里说得很直白,很理智。

老赵嘟囔道,我是不愿意把你妈送进去。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你尽可以提出。女儿问老赵,老赵闷闷不语。他目前没有办法,但凡有,他也不会给女儿打电话告饶。老赵几乎带哭腔了。他很想对女儿说,自己都快抑郁了,又不知道熬到啥时是个头,一个人天天这么守着,也没个人来替一替,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正常的语言交流都成了难题,更别提另一些方面的事了。现在已经是坚持不住了,这种日子摊谁身上不难受?但又难以启齿,怕被女儿笑话,自己的老婆都伺候够了?但女儿确实整天忙,是真的指望不上。

让阿姨一个人住下,叔叔身体好,不用在这儿住,可以每隔三五天来探视一次。管理人员说。老赵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能把她自己一个人撂这儿,我不放心,也怕你们照顾不了她。毕竟才来,无论工作人员说得多么好听,老赵是一百个不放心。他心里还老是充斥着那些护工虐待老弱的新闻,说啥也不能自己先离开。但私下里他早想好了,此地不可久留,等褥疮一好就赶紧走人。

一个单间,两张单人床,壁橱、沙发、茶几、电视机、低组合橱、洗衣机、卫生间、浴室、淋浴器,表面上一看,应有尽有,应该还挺有家的感觉。

在这里陪着吃了三顿饭,我已经低血糖了。老赵据实告诉服务员。

服务员笑了,说饭是随便吃的,不够自己再拿,你怎么不自己去拿呢。

吃这样的饭菜,总觉得营养跟不上。

老人的饭菜每周都有食谱,都是合理膳食,吃得太油腻了,老人反而不舒服。

他们都是些八九十岁的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才70岁啊。

你在这里感觉不行,你完全可以回家呀。

是怕她也会营养不良的。我倒是很愿意回家,我走了,不是也怕你们办不了吗?

你在这里不习惯,你又不放心,离不开,那咋整啊?

老赵搔搔头皮,咋整啊,挨活着吧。

妻的褥疮在往深里发展,康养中心什么都是新的,包括经验。这里没有特效药物,只能是家属提供什么药物,就给用什么药物。喂饭,大小便,老赵都不再上手,甚至给妻褥疮换药,连看也不看了,他早就不想再看,只是嘱咐,动作尽量轻点。

至于膝盖外侧的疮面,服务员只是看了看,说很深,不能动,要动就找专业医生来,只有彻底清疮才好得快。

那要等我女儿来再说,能保守就不要清创,我怕她疼。

服务员笑了,等你女儿来?你女儿来阿姨清创就不疼了吗?

妻弟拿来了打听到的安普贴,说是治褥疮效果奇好,就是一贴五六十元。老赵接过来,不说用也不说不用。他并不全是嫌贵,他还是担心不好使;待要不用,又怕妻弟的火暴脾气。他站在卫生间门口,挺纠结。

四天后,服务员轻轻地揭开膏药,粘下一大块腐败的组织,里面果然是一个能见到骨头的坑。等阿姨褥疮好了,就可以坐起来了。老赵踮着脚,远远地往这边探头张望着,这膏药有效,再贴上。

老赵也都想好了,等这次回家以后,先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打理一下。春节时女儿女婿给买来的那一盆蝴蝶兰真好看,开罢了花,就被弃在水槽底下了,这会儿可能已干死了。当着女婿的面,他还嫌乎了女儿一顿,一年中最贵的时候。女儿反驳说,再贵也要买,365天就过一次年,家里连一棵像样的花都没有,不叫过年。那不是有棵嘛,花正开着呢。老赵把头往阳台一摆,是一棵蔫了吧唧的植物,又黄又小的叶子,细软的枝条上顶着零星的小花,倒是天天开。女儿笑了,不是我看不起这花,本来挺好的花,缺水缺肥,缺打理,说白了就是缺关爱。

我哪里顾得上啊。老赵尴尬一笑,歪头摸着自己委顿的脖颈子,又深深地叹一口气。唉,家早就不成个家了。

3

女儿从网上买来康复器材,组装好后,因为人手不够,平日无法给妈妈使用。女儿就问老赵,到底还想不想雇保姆。老赵说,雇个女保姆住在家里,我觉着很不方便。你方便不方便是次要的,关键是我妈需要,现在因为没人做帮手,咱花那么多钱买来器械,你一个人又没法用,我妈都不能做康复,我还盼着我妈快重新站起来呢。老赵就微微笑着不作声了。已经找了五个女保姆了,相对象似的,一个个都黄了。女儿这才知道了为什么,原来他有他的小心思。

女儿说保姆钱我给拿。老赵把小眼儿向女儿一瞪,我又不是没钱!你拿?你的钱就不是钱了?女儿执意要找,老赵又劝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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