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都对
作者: 韩文鑫吃过早饭,我把一只碗、一双筷子、一个碟子送到水池,洗了,晾在白钢碗架上。望眼楼下,没有几个行人。后楼老赵在遛狗,楼上小刘也遛狗。有一条狗,就忙活不少。朱成博也想让我养狗,我不要,我心累,哪有精力去养它,不要!
来到客厅,想打开电视,又一想,没啥意思。看手机,眼睛不中了,智能手机也用不好。听收音机,唉,也没意思。到南面阳台,看看楼下,夏天眼看就过去,楼院里的树叶开始落了。院中央那棵槐树,长得挺好的,今年春,物业的人不知为啥给去了头,今年的槐花就没有开。多少年夏天,我就等着这槐花香味,今年没等到。这物业的人做事,不合理呀,咋就不问问我这样的老人呢?征求一下业主的意见,再决定是不是给树去头。唉,人微言轻,我一孤老太太,朱成博都一周只来一次,上班似的点个卯,喂猪似的送点菜,俗话讲,葛棱刺喂驴,算是心思到了。我还能指望谁呢?
我命苦啊!十五岁,我妈得齁巴,就是结核病,死了,把我扔下了。我哥那时在山西,建设“大三线”,把我嫂子和我爹扔在家里。好点的年头,一年探亲两回。回来一次,生个孩子,带带拉拉生了八个,老三老四是小子,其余都是丫头片子。老六怀里抱着的时候,东院那个白脸曹操——我老婶儿,不知咋就上来好心了,给孩子喂了一个枣儿。多大点的孩子?能吃一个枣儿?一口气儿没上来,噎死了。不然,我这侄子侄女,是九个。这么一大家子,就靠我爹。我爹体格不好,打塔山那年,上阵抬担架,腿肚子让枪子儿钻个眼儿,一辈子走道儿都瘸拉的。生产队照顾他,让他喂猪。喂猪也不轻巧啊,天天累得直不起腰。
这老些孩子,这一大家,我嫂子人家是富贵身子,我要是不帮着,能行吗?
老大比我小五岁,从头一个小子开始,我就帮他们带孩子。老三以下都是我带大的。从十岁开始,我就帮我嫂子拉扯孩子。这个娘们儿没良心,也是个白脸曹操,天天跟我拉着个脸,就没见她有笑模样。家里的园子、自留地,都是我爹一个人干。她是横草不摸、竖草不拿,一天天就洗孩子那几件衣裳,被物褥子还尿骚烘烘的,不是个干净娘们儿。我还帮她洗呢!就知道串门子,跟东院那个白脸曹操,天天聊闲。老六噎死了,把我哭得提哩秃噜的,人家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心得多狠呢!屯子里头串完了,还到西山根儿的亲戚家去串,不年不节的,把我哥过年给我爹买的点心都给人家送去了。一待多少天,孩子爪子一大堆,都扔给我爹和我。我才多大呀!那时,我妈就病了,天天在炕头咳,药瓶摆了一片炕。伺候老的,又管小的。人家出去了,不闻不问的。我哥看不着,还以为媳妇受了多大屈呢,回家跟我爹说,她不容易,让我爹多担待。还不担待呀?她一天天啥也不干,就几个孩子,咋不容易了?我还帮着呢!
我哥,唉,我那个哥呀!
带完侄女侄子,又带外甥外女。我两个姐,一个嫁城里,一个嫁海边去了。大姐在城里,两个孩子没人带,我高中没念完就去帮她带孩子。大姐对我好,大姐夫也中,十七岁,我就吃住在他们家,带大外甥大外女。白天俩人都上班了,两个孩子扔给我,中午我姐回来,一起吃口饭,晚上也是,把我累得呀!别提了。我姐给我买衣衫,买鞋,那还不是应该的!要给我钱,每月五块,我不要。亲姐妹,我再缺钱,也不能要。钱了物的,给多少,能咋的?真正遇到事儿的时候,才见人心。
后来,就遇到事儿了,我真伤心。从十七岁给他们带孩子,带到二十五岁,孩子上学了,我也该搞对象了。可是,我都这么大了,在农村,哪有合适的?就在城边搞。开头介绍个农村户口的,人挺好,对我也好。可思来想去,不行,还是吃商品粮的才牢靠。可是,我是农村户口,正经城里好小伙儿,谁能搞个农村姑娘呢?就遇到了朱成博他爸。个儿不高,长得实在不起眼儿。还有病,肝硬化,黄皮拉瘦的。这么个条件,城里搞不着,就找农村的。直到结婚上车,我都在犹豫。下了车,看着热闹的酒席,欢笑的人群,我那心呐,别提多难受了!
有啥法儿呢?认命吧!
朱成博他爸人还行,就是身体不好。我大姐分了新房子,我们找了人,他们的旧房过户到我们头上。后来房改,我们还花了三千块钱,我大姐给备补了一千。再后来,动迁了,你猜怎么着?我大姐说得分她一部分补偿款,张嘴就是两万块。我当时跟她说,你备补一千块钱,是存心的吧?我给你带那些年孩子,如今朱成博他爸那么个身体,我连个正经班儿都没有,这补偿款去了买新楼的钱,还得搭进一万多块呢!你咋好意思跟我要补偿款呢!
你猜她咋说?她说:干啥非得要两套房子,有一套就够了!再说,这也是她应该得的!
我要两套,有我的道理,将来跟儿媳妇整不到一起,还不得留个后手儿!我没给她,多少年的姐妹感情,哪里还有?最没良心的是外甥外女,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两个小东西,从此也跟我没来往了。结婚了,给我信儿,我去了,随了二百块钱。朱成博上大学,他们也假装儿地给了三百块钱,多一百。就多一百!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的呀!
老话儿讲,外甥是狗,吃完就走,真不假呀!
朱成博是好,身体好,不像他爸。我四十五,他爸就走了。剩我一个人,没再找,不找了,有个儿子呢,娘儿俩相依为命,到老了,我儿子咋的也错不了。我给老师做衣裳,给校长做衣裳。我手巧,活儿好,校长的料子服都找我做。给钱我不要,只要把朱成博培养好了,我挨多大累都行!朱成博也长心眼儿,知道省,知道妈不容易,不乱花钱。上大学了,有个同学同情他,跟他一起吃饭,饭票都是同学掏,朱成博悄悄地把饭票省下来,换成钱,回家给我。我大姐那俩孩子还笑话朱成博,让我当时就给骂了回去。朱成博贪人便宜,你们啥时候大方过,亲亲的表弟上大学,就随三百块钱?还觍脸说呢!
我儿子懂事,没啥不满意的!那年我爹得重病,躺在炕上三天水米没打牙,一家人都回来,围着我爹干着急,等着我哥从山西往家赶。寻思他回来就能有办法,孩子大人都这么想。可是呢,朱成博跟着一帮表兄弟,迎到南山坡上等大舅,大舅下了车,一件行李都没拿,慌慌张张往家跑。进了屋,看见爹,坐炕沿儿上淌眼泪,也是啥招儿没有。我那心哪,一下掉井儿了,爹要有个三长两短,天不就塌了吗?我站在柜边哭,眼泪在地上砸出了坑,朱成博的小眼睛一瞅我,母子连心,晶亮的小眼睛,眼泪开了闸似的往出涌,我们娘儿俩哭成一团。
朱成博这一哭,把我爹哭回来了,他的右手动了一下,他能说话了,他指着炕梢儿,我爹说:博,别哭……
那一屋子人啊!哇的一声都哭出来!我爹、我和朱成博,通着心呢!孩子这么一哭,他姥爷受不了了!我爹醒了!
可是呢,你猜那白脸曹操咋说:儿子回来了,老爷子病也好了!瞧瞧!瞧瞧!!人家轻巧地把功劳去了,还要我说啥!
可是,怕啥来啥!儿子再好,娶不着好媳妇也白搭。朱成博这个媳妇,是自个儿从网上搞的,网上的事能靠谱啊!见面那天,我就不同意,不大点个小个儿,瞎摸哄眼的,一笑一脸褶子。可是,儿大不由娘啊,从前啥事儿,儿子都听我的,就这把,也不吵也不闹,我咋哭咋骂、咋说咋劝,就是不吭声儿,缩着个脖子,坐那儿,拿出老朱家人的那一出儿,对付我。一家人出去,人家俩走我前边,连搂带拽的,恨不得长一块儿,把我这个当妈的早撇到虹螺山后边去了!自个儿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眼瞅着让人抢走了!我那心呐,疼得稀碎!
唉,没有办法!不认咋整呢?打掉牙往肚咽吧!
孙子出生了,我钱是钱,物是物。我一个独身二十几年的老寡妇,手里那俩钱儿攒得不容易,给我孙子我不心疼,可咋就换不来个人心呢?不让我带孩子,我看自己的孙子,进屋就得洗手,不洗不让抱。我天天洗手,把个老手洗得直掉皮。嚼一口饽饽喂孩子,你说媳妇瞄见了说啥?太恐怖了!我是他亲奶,我能给孩子下毒咋的?你们都经过啥事儿了,这就恐怖了!朱成博也跟我吵吵,嫌我埋汰呀!气得我指着朱成博鼻尖骂:你妈当年就是这么喂你来的。把你喂这么大,到今天,你嫌我埋汰,你敢嫌我埋汰!你个王八犊子,没良心的东西。
我那个亲家奶奶不是个好饼,人家跟闺女说,怕我这单身老女人把孩子性格给带坏了。这说的是人话?我一个人,把朱成博带这么大,我单身,朱成博性格坏了吗?他性格坏了,你还把闺女嫁给他!不讲理呀!欺负我没有爷们儿呀!
大孙子也受她娘儿俩影响,见着我不冷不热的。我给买蛋糕,买糖,孩子不吃。这孩子,嘴刁!正经蛋糕店的东西,人家不吃!这可比当年我哥从山西带来的都好吃呀!这孩子,不吃!糖,人家妈不让吃,说是对孩子牙不好。我这些侄子侄女、外甥外女,哪个小时候不吃糖?哪个牙不好了?
其实呢,就是不让你跟孩子建立感情,挤对我一个孤老太太,这个小没良心的。是,我当初反对你跟我儿子搞对象,可到了,你不也嫁过来了吗?咋的我也是你婆婆。天天绷着个小脸,一盆水儿似的,人面前儿勉强叫声妈,那声儿就像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是叫妈还是咒我呢?实在不愿意,你就叫我个老同志都中,别往我跟前站了!
儿子也早就让人家策反了,跟我不是一条心。就那么个媳妇,嘴含着怕化了,手拿着怕掉地下,跟他爸当年对我那出儿似的。可是,我当年对我那婆婆,哪是这样呢?一口一个妈叫着,比亲妈都叫得欢实。我给老朱家养大了朱成博,他爸咋对我,都值得。就这么个东西,对你妈都不好,朱成博你咋寻思的!
儿子是叛变了,说话叫我凉心啊!他居然跟我说:你得改改你的性格!我性格咋的了?我是打你孩子还是骂你孩子了?那是我亲孙子,我对他能差了吗?至于你媳妇,我是不爱理她,可她也不理我呀!你咋不叫她改改性格呢!噢,就跟你妈有能耐,在媳妇面前就酥了骨头?你咋连你爸那个病人的腰杆儿都没有呢!你还是我儿子吗?!
说到了,还是老的贱种,这三口人儿这么对我,我还一天天总想人家。朱成博工作到省城了,我把两套房子卖了,加上这些年口挪肚攒的俩钱儿,帮他交了首付。买了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居然没给我留一个屋,哪怕是保姆间那么大的小屋儿呢!人家跟老丈人商量,在旁边儿买了个单室楼,让我自己个儿住。搁不得我这老太太呀!儿大不由娘,我老了,只有这一个依靠,不住咋整呢!
我住了,自个儿管自个儿。我孤独,没有说话儿的人,就下楼,跟那些也像我似的老姐老妹一起走圈晒太阳。有时遇见后楼老赵,熟悉了,拉拉话,你猜他说啥:现在这时候,想要孙子,你就得先当孙子!你就是给人家掏着钱,干着活儿,还不一定落好呢!现在这老的,和小的得会处。处不好,人家给你好眼色?这是给我话听呢,我知道背后是谁,我那亲家奶奶,跟这老赵早就认识,人家多少年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儿!楼上小刘,看着挺好的,楼道里遇见了,帮我拎拎东西,搬搬重物,不多言不多语的,有时还进屋里瞧瞧,像是关心的样子。开始我心里挺热乎,后来有一天,我在楼上,正看见我那儿媳妇跟这小刘在楼下一棵树后面嘀咕,嘀咕啥呢?一边嘀咕一边比画楼上?我明白了,这是派人监视我呢!我一个孤老太太,有啥监视的?有啥不放心的?
人心隔肚皮,外表哪能看得清!从那以后,这小刘再假模假样地帮我干啥,我就不让他干了。玩勺子去,拿我老太太当傻子,休想!
我气呀,家里外头生气。可就是板不住,真是个老贱种啊,总踅摸人家,心里刺挠儿地总想去看孙子。起初,朱成博还天天来我这儿,养的猪似的走走过场,赶上出差了,就没人理我了。儿媳妇,外姓人,咋好比得上儿子?更何况像我这种情况呢!
自己独处的时候,我恨他们,咬牙切齿地恨。见着了,心就软了,没能耐,跟自个儿的亲骨肉,谁又有多大本事呢!特别是见着孙子,那小脸,那眼神,跟朱成博小时候一样一样的。那时候,我一个人,每天骑车接送他上下学,不论刮风下雨,寒来暑往,伤风感冒,发烧到39度,我也踩着雪地,推着车子送朱成博上学。我啥都不怕,啥架都敢打。有人欺负朱成博,我去跟他撞头,豁出命来撞。打工老板想辞了我,我跟他打,不许你辞我,辞了我我儿子没法养。物业总想方设法地跟我要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钱给你了,我儿子的书没法念。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子不上学,朱成博得有出息。阎王爷让我去死,我都跟他整。我就不死,我死了,儿子没人管。我不死,我多难受都挺着,高低把儿子供出来,让他有出息。
朱成博出息了,到了,给了我这么个生活,唉,还说啥呢?命,人不能和命争,摊上啥样是啥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