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
作者: 易可1
老锅灰驻扎会展中心已经三年了。
会展中心建在郊外,偌大的场地,占地百十来亩。老锅灰估计了一下,会展中心的东墙以前是二尕子家的菜地,西墙应该是杨寡妇家的猪圈,南墙应该到前街牛大拿家柴火垛,北墙怎么也到后街徐老歪家的院墙。按照这个估算,他家原来的炕头应该是现在会展中心的公共厕所。一想到这么多人将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拉屎撒尿,老锅灰有点窝火。可窝火归窝火,谁能挡住时代前进的脚步呢,当初上头一声令下让动迁,谁敢不搬。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整个堡子就见不着人影了。
但老锅灰不想搬。他一个孤老头子,无儿无女,就靠政府一点儿补贴和两亩薄田过日子,离开了土地,他以后咋活?虽说有点儿动迁款,可只出不进,早晚有花完的时候,不如种点儿地心里踏实。他不搬还因为两样东西,一个是他家的大杏树,另一个是他家的猪——大壮。
儿子是十岁头上走了,没人知道他把儿子的骨灰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杏树下。也是这个季节,杏花开了一树,黄灿灿地逼人的眼。儿子壮得像头牛,心眼儿却不全,没上几天学,就只能领回来在家放猪。一年夏天,猪放到河滩地里,一只猪崽落了水,儿子跳进河里救猪崽,猪崽活了,儿子却死了。老伴的眼泪哭干了,没几天就瘫在炕上了。她说,老锅灰啊,我走不动了,你把儿子留在我身边吧,我要天天看到他。老锅灰想起儿子爱吃酸杏子,就把骨灰埋在了树下,没起坟头,高大的杏树就是儿子的坟头。老伴乐了,天天隔着窗子看杏树。杏花开了,她说我儿闻得见杏花香;杏花落了,结了青杏,她说,我儿别急,还没熟,不兴爬树,看摔断了腿;青杏子一天天地长大,由青转黄,一颗颗地挂满枝头,把杏枝都压弯了,她说,我儿要吃熟杏子。杏子熟得落了地,老伴不让捡,她说,让它自己烂在地里,我儿能尝着味儿。最后一颗杏子落地的时候,老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锅灰把她的骨灰也埋在了杏树下。他独守着一个家,但他不孤单,因为他的家一直团圆着呢。半年时间,老锅灰没了俩亲人,中年得子的老锅灰如秋天的倭瓜藤一样蔫了。他把家里的猪都卖了,只留下了这头被儿子救的猪崽。他让猪随了儿子的名字,叫大壮。
大壮听得懂人语似的,只要老锅灰心情烦闷,它就会温顺地趴在老锅灰的脚边,用猪毛摩挲老锅灰的脚面,有时还会哼哼两声,那意思好像是在安慰老锅灰。动迁工作组进村,老锅灰提出一个问题,我上楼了,我的猪咋办?我的树咋办?毛副乡长被他这么一问,乐了,说,政府给你损失费,树砍了,猪卖了不就得了。老锅灰一听,火顶上了脑门子,说,大壮是我的儿,卖猪卖鸡没听说卖儿子的。一句话把毛副乡长弄愣了,旁边的村书记解释,他才明白,老锅灰把猪当成了儿子。
老锅灰想不通,要跟他的家共存亡。所以,他作为钉子户目睹了会展中心的建设过程,他家的破房子成了会展中心一个另类的存在,一晃就是三年。会展中心落成前,政府继续找他谈话,动迁款又加了十万,再给他安置会展中心保洁的工作,把在农民新村分给他的新房调到了一楼。更贴心的是,政府保留了他家的大杏树不动,让它成为会展中心绿化的一部分,把他家老房子推倒盖成了公共厕所,厕所里的保洁库房辟成了他的单身宿舍,允许他暂时居住。最让老锅灰感动的是,政府允许大壮跟他住在一起。老锅灰知足了,离开了土里刨食的日子,不但有存款,还每月都有进账,这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最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锅灰心里踏实呀。好事还在后头。自打他到会展中心上班以后,同村的杨寡妇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信,有事没事就往他这儿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只要他一点头,杨寡妇就能把行李搬到老锅灰的炕头上。可老锅灰不急,他总怕好事太多,他没那个命承受。
现在,老锅灰绕着会展中心巡查。春天的阳光照在他无比幸福的脸上,他手里拿着笤帚,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打扫着本来就已经非常干净的地面。
老锅灰正沉浸在无限美好的遐想之中,一串牛铃铛般的笑声把他拉回现实,老锅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杨寡妇来了。果然,不多会儿,杨寡妇的两只大脚杵到了眼前。老锅灰这才把头抬起来,说,这一大早的,你嘎嘎啥呀,跟个老鸹似的。杨寡妇把她的胖身子扭了一扭,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那啥,咱孩子让今晚去他家吃饭。老锅灰一翻眼皮,说,别老咱孩子咱孩子的,我没孩子,那是你孩子。杨寡妇讪笑了一下,说,这不早晚的事嘛。
其实,在老锅灰心里头,是默认了杨寡妇的。杨寡妇虽然模样糙了点儿,可是人实在,手脚勤快,这段时间对自己也不错,配他这个孤老头子足够了。可是有一点让老锅灰犯合计,那就是杨寡妇为啥等到现在才开始示好,以前一个村那么多年,怎一点儿动静也不见。老锅灰思谋着杨寡妇是冲着自己手里这点儿钱来的,他可不能让她得了手。
老锅灰没理杨寡妇这个茬儿。他说,中心马上正式用了,我就要忙了。杨寡妇听出来老锅灰的腔调,一把抢过老锅灰手里的笤帚,说,忙啥忙,累不着你,到时候有我呢。老锅灰任杨寡妇把笤帚抢过去,眼看着她撅着个大屁股把笤帚抡得飞快,仿佛清扫机一般,一路飞奔而去。看她这个热情劲,老锅灰担心她把好好的路面扫秃噜皮。
2
老锅灰跟着杨寡妇到了她儿子大成子家。自从动迁以后,杨寡妇把动迁款都给了大成子,跟着他搬进了镇上的农民新村。据老邻居们说,杨寡妇常受他儿子媳妇的气。要说当妈的就是贱,儿子明摆着不孝顺,杨寡妇一副老奴才相,伺候着儿子一家。自从杨寡妇黏上自己,大成子比对他妈还孝顺,有事没事就找他吃饭。老锅灰心里明白,大成子是对他和杨寡妇的事看出了门道,认他那俩钱儿当爹了。
老锅灰一进屋,大成子媳妇小敏的脸上就开了一朵花,她说,叔,来了。老锅灰不抬眼皮,把手里的酒壶递给小敏,说,把酒烫上。那话硬气得就像对自己的儿媳妇。小敏慌忙接过酒壶,连声说,好好。
饭菜做了一桌子,大家团团围坐。喝了几盅酒后,大成子开了腔,他说,叔,啥时候把你和我妈的事办了吧。老锅灰抬起眼皮,看着大成子,说,不急。大成子往老锅灰碗里夹菜,说,叔,你们也一把年纪了,早到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这当儿子的也放心不是?
老锅灰呷了一口酒说,大成子,自打动迁以后,我也没住处,拿啥办哪。
大成子说,你在我们新村不是有楼吗?
老锅灰说,我不愿意住楼,我离不开原来那个地方。
大成子说,那啥,让我妈跟你住厕所也中,是不,妈?大成子对还在厨房里忙活的杨寡妇喊。
杨寡妇应道:中,中,我没啥挑的。
老锅灰看着杨寡妇和大成子的热情劲,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味深长地盯着大成子的眼睛说,你也忒急了吧?
转过天来,杨寡妇把行李扔在老锅灰的炕头上,说,我不走了,中不?老锅灰正喝稀饭,没想到杨寡妇会一大早赶到他这儿来,他慌忙放下饭碗,说,杨玉芝,你这是抽的哪门子疯?杨寡妇猛地扑到行李上,哇哇干号了几声,她在哭腔里说,我咋恁惨呢,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连个窝都混没了,我还活着啥劲呀!老锅灰赶忙把她往起搀,杨寡妇哭得更凶了,吓得老锅灰赶紧去关门,他怕杨寡妇的哭声扩散到会展中心,让人听见。
杨寡妇哭够了,才把脸一抹说,老锅灰,你看我也是实心对你,你就像对你家大壮似的对我,我就知足了。一句话,把老锅灰逗乐了,他说,那你不成母猪了?
母猪也比我现在强,好歹它还有个窝。
到底咋回事呀?
我和小敏吵吵了几句,大成这个瘪犊子向着小敏,说我是老不死的白吃饱……老锅灰听杨寡妇的唠叨,心里有点犯合计,他前脚刚出大成子家,后脚杨寡妇就跟儿子儿媳妇翻脸?于是,他脸上挤出一点笑,说,可你也不能在我这儿住呀,没名没分的,让人看着不得笑掉大牙,再说,你看我这也没个下脚的地方。
老锅灰说得没错,公共厕所里的这半房,除了他搭的一铺短炕让人能看出个家样,其他的地方像个废旧物仓库,更像个猪圈。因为大壮跟老锅灰同住,屋子里散发一股猪屎味儿。
不管老锅灰咋说,杨寡妇硬是住了下来,一派女主人模样。她炕上炕下地忙活,把杂物都整理了,锅台灶头门窗四壁地面都让她彻底清洗了一遍。她又给大壮的猪窝铺上了新干草,她知道那是老锅灰的命根子。到老锅灰下班时,一锅热乎的饭菜端上桌,二两烧酒被烫出好闻的酒香。夜里,老锅灰搂着杨寡妇的胖身子,一股久违的温暖在老锅灰的身体里弥漫开来,他彻底投降了,管她杨寡妇是冲啥来的,过日子还得有女人,不然家哪还成个家呀!
3
老锅灰有个毛病,从不在公共厕所里拉屎撒尿,他说厕所太干净了他拉不出来。为这,杨寡妇还笑话他是个穷酸命,改不了当农民的死相。所以,会展中心附近绿化带成了他排泄的场所,他还美其名曰积农家肥。
这天,正在草窠里解大手的老锅灰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他赶快提上裤子冲出草窠。不远处,一股浓烟升起,浓烟里隐约可见一股火舌顺着风势向他猛扑过来。老锅灰气不打一气来,大声吆喝起来,这是哪个孙子在这儿放火呢,要把老子的腚烤熟咋的?会展中心外围的绿化带绵延了数十米宽,平时少有人来。
不用老锅灰找,浓烟处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还没等老锅灰看清,这个人一溜烟钻进绿化带,消失不见了。
老锅灰愣怔的工夫,火舌借着风威已经四散开来。老锅灰抄起身边的一根大树枝开始抽打火舌,他一边打一边喊,快来人啊,快救火。在外面等着老锅灰的杨寡妇听到喊声冲了进来,他把树枝递给杨寡妇,返身拿起地上的一把铁锹,在这片已经开出的空地边上挖出防火沟,两人一阵忙乱才把火势控制住。
老锅灰扔了铁锹,一屁股坐在烧焦的地上喘粗气,杨寡妇更是连惊带吓,话都说不出来了。老锅灰被烟呛得干咳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说,这是谁呀?光天化日下放火,他想干啥?
杨寡妇思忖一会儿说,看样子像开荒。
顺着杨寡妇的话茬儿,老锅灰仔细打量着这块地。它位于绿化带的深处,地面上已经栽植的碗口粗的小树和灌木已经被砍倒了,露着新茬,树下的茅草被烧得面目全非,让这块地像得了斑秃的头皮。在这块空地边上,老锅灰发现了一个蓝红相间的蛇皮袋子。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镐头镰刀钢锯,还有一套迷彩服,蛇皮袋子旁扔着一把打火机。
老锅灰笑了,说,有种,开荒开到会展中心来了。
转天,老锅灰拎着缴获的“战利品”敲开了保洁部主任的门。主任对老锅灰汇报的情况非常重视,亲自上报了大中心主任。中心主任下达指示,让保洁部牵头把开出的空地补上绿植恢复原貌,并重点防范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保洁部主任把这个任务给了老锅灰。老锅灰一听来了精神,他说,主任放心,我保证把那块地种好!
主任说,不是种地,是补绿植。
啥是绿植?
一句话,只长叶不开花的,只开花不结果的,结果不能吃的,都叫绿植。
那我也没有啊,我家里现在只剩点儿白菜种子。老锅灰挠着头,有点为难的样子。
这个不用你操心,中心马上就要统一进绿植了,到时候你多领点儿,把那块空地补种上。
中。
另外,你精神点儿,防止这类事件再发生。
中。
老锅灰感到肩膀一下子沉了。
清明节刚过,天气转暖,北方冬天正式宣告结束。老锅灰甩了冬衣冬鞋,一身轻松。这个不用下地劳作的春天让他的筋骨闲得难受。他心里骂自己,老贱骨头,闲着你还难受,真吃饱了撑的。
跟他一样难受还有杨寡妇。夜里头,杨寡妇说,要不咱种点啥?
老锅灰说,种啥,哪还有地。
杨寡妇说,咱中心里有不少花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点儿菜吃。
老锅灰一翻身,你拉倒吧,那是花坛,不是菜地,公家说了算,由不得咱。
还真就让老锅灰说中了。没几天,中心进来了好几卡车的花草小树灌木。老锅灰被派去种花坛,杨寡妇没事也跟着莳弄。两只手又粘上了新鲜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这股气息像老锅灰喝的烧酒,似醉非醉地让他心里好受。只是杨寡妇边种边嘀咕,这么好的地,种花可惜了,要是能种上点茄子黄瓜辣椒西红柿,夏天吃菜不用愁了。老锅灰拿鼻子一哼,说,看你那觉悟,这叫绿化美化环境。咱中心主任说了,这上档次,外国都这样,你那是落后思想。不管咋说,闲了一冬天的手终于派上用场,老锅灰兴奋得像得了好处的孩子,杨寡妇说他是挨累的命。老锅灰看着杨寡妇弓腰驼背一副卖力相,不禁乐了,他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手上沾土就乐得屁颠屁颠的。杨寡妇说,我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锅灰说,我可没说娶你呀。两人一路说笑,花坛里的花花草草也像迎着春风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