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湾榉树下的号声

作者: 于永铎

1

老张觉得有些不妙,轻飘飘地就化成了一缕青丝,乱冲乱突一阵后从韭菜叶般大小的缝隙钻了出去。回过头看,床上的那个老张,身长腿短,极像一具停泊在岸边的木舟。老张从没有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过自己,没想到,这具蜡像一样身躯的90%都是不熟悉的。如果走在街上,不看脸,恐怕认都认不出来。奇怪,怎么突然就没了感觉呢?冷啊,热啊,疼啊,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唯有这缕透明的青丝,还在往外抽,也不知能抽多久。老张飘着,荡着,犹如一个挣断了线的气球。

床上的那个老张,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满脸的恼怒与嫉恨。如果可以开口说话,猜他一定会喊,医生,快抓住他!护士们轮流按压老张的心脏,老张明白,她们只不过是在做做样子,给家属一个交代而已。

老张想和床上的那个自己和解。正犹豫着,青丝断了,老张猝不及防,一头撞到墙上。几个人从门缝挤进来,朝他招手,还说快走快走。老张就慌了神,顾不得和自己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地往外闯。儿子和儿媳冲了进来,儿子炸雷一般地哭,爸呀!老张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应一声,就听一阵尖锐的警报声,一愣神的工夫,监护仪上出现了几道冷冰冰的直线。护士放弃了抢救,麻利地拆除除颤仪、输液泵、小型X光机。医生在整理数据,填写表格。一股劲风扑来,老张就缩成了一颗米粒,瞬间,昏天黑地。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一缕熟悉的铜管号声,老张就觉得自己被凄厉的号声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有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只能无尽地哀号。黑暗褪去,老张落在了一处荒野之上。身边站着几个人。老张数了数,总共有五个人。有人说:“别瞎数了,加上你正好六个。”说话的这位自称姓贾,让在场的人称他贾老师。

“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壮汉不屑地说。

“事到如今,大家要同舟共济。”贾老师说。

贾老师的旁边还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夹着一个中年男人,仿佛押着一个囚犯。贾老师扯了下老张,厉声说,走啊。老张慌忙就跟着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没有树木,没有花草,甚至没有晴朗的天空。老张有些发蒙,这是往哪儿走呢?其实,他心里头是清楚的,只盼着能确认一下。贾老师贴着他的耳朵说,咱这一拨全是横死的。老张一愣神,猛地撞到柱子上,居然是一根钟乳石。走在前面的女人连声惊叫,蛇!蛇!男的说不是蛇,女的才稳住不叫了。老张左看右顾,生怕再蹿出个怪物来。贾老师拍了拍手掌,号召大家要团结友爱。

“咱们打回去吧。”壮汉说。

“还能打回去?”老张惊得脱口而出。

“你是哪一个?”壮汉瞪着老张,“那是什么?”

“哦,这是小号。”老张下意识地举了举胳膊,“我是老张。”

“小号?”壮汉瞪圆了眼睛,“什么小号?”

“哦,我说错了。”老张摊了摊双手,“哎,恍惚了。”

“捶死你!”壮汉握紧了拳头,身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铁疙瘩。老张连忙后退几步,不敢和他对视。小姑娘从大石头后面闪了出来,笑嘻嘻地问大家怎么才来。她伸着手指,前前后后数了一遍。

“别数了,一共六个倒霉鬼。”贾老师说。

“算上我一个,一共七个倒霉鬼。”小姑娘调皮地说,“走吧,前面就是黑风口。”

一句话,壮汉倒退了两步,其他人也跟着倒退。老张想不出黑风口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小姑娘拽住壮汉的胳膊,问他是不是大亮,又拽住中年男人问他是不是吴处长,没等人家回答,又问胖女人是不是吴处长的老婆。一句话捅了马蜂窝,胖瘦两个女人为了谁是吴处长的老婆吵了起来,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大亮猛地伸出拳头,女人立马闭上了嘴。小姑娘碰了碰老张的胳膊,问是不是贾老师。老张指着鼻子说自己姓张。小姑娘一把挽住了老张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问爷爷好。贾老师突然断喝一声:“小丫头,我们的来历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姑娘一点都不害怕,坦然说是扫地爷爷告诉她的,还说扫地爷爷嘱咐她一定要和姓张的爷爷一起过黑风口。吴处长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说她叫露儿。老张一怔,露儿?这名字可不吉利,太阳一出来,露珠儿不就没了吗?贾老师问露儿是哪里人。露儿的眼神就拉直了。贾老师又问,露儿眯缝着眼睛说:“这里是不能说真话的,你不知道吗?”

“是吗?”贾老师吓了一跳,“我说真话了吗?”

2

凉湾的早晨从一阵牛鸣声开始,我披衣出了屋门,满山满谷涌现出焰火一样的颜色。随手框来,每个镜头都是蓬勃昂扬的。这是我熟悉的颜色,也是我一直想要的风景。房东大嫂告诉我,得再等一会儿才能开早饭。她让我在附近随便走走。说话的时候,一群羊咩咩叫着从门前走过,羊群的后面是一片棉絮样的云朵。

凉湾是北方的一个小山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车,在加格达奇下的车,休息了一天后继续换乘。进入森林,我就经常产生幻觉,我以为自己坐在船上,漂荡在五彩斑斓的林海中。途中,我遇到了一条河,一条静止不动的河。司机告诉我说那是额尔古纳河,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迟子建。真可笑,我压根儿不知道额尔古纳河和迟子建有什么关联。车子一直顺着额尔古纳河朝北行驶,一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快到天边了吧?

多年来,我一直想拍出理想的图片。我曾去过许多地方,我不停地走,不停地发现,却感觉路途越来越窄,窄得容不下我的视野。凉湾算是个例外,不夸张地说,很少会有一个地方像凉湾这样令我着迷。这个地方很神奇,仿佛前生在这里生活过,一草一木都带着温度,带着感情。我喜欢水,水是有灵性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有水的地方就是有灵性的地方。我绕过一垛一垛发黑的绊子墙,终于,在一棵突兀的树下遇到了一条并不陌生的河。

后来,村里人告诉我,河边那棵突兀的大树是一棵榉树。

河边草滩上的牛群慵懒散漫,它们一直凝视着我。在我看来,这些牛很像一群不会说话的人。我打算蹚河去往对岸,想拍突兀的榉树下面的牛和羊,我打算给这一类作品设立一个统一的名字——我与牛羊。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急促的乐声,如同突然投过来的石子儿,几乎砸中了我。

榉树下,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举着一把闪亮的铜管小号。

小号声缓缓而出,是德彪西的《月光曲》,我从没有听过铜管小号吹奏的《月光曲》。号手一定不会想到,我这个陌生人居然是一个德彪西迷,德彪西创作的每个音符都刻在我的脑子里,像摩崖石刻一般。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凉湾的榉树下,小号的音色让我着迷。我的眼前出现了月亮,出现了水银般的月光。

3

老张不了解黑风口,也不明白这一行人为什么一定要往那个地方走,好像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他们。老张不敢多言,也怕被落下,便紧跟着前行。吴处长心思缜密,总担心被偷袭,每遇到一处高地都要四处瞭望。胖女人咳嗽了一阵后,吴处长提议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再走。大亮发现了一个坑,就带头跳了下去,老张和露儿也跳了下去。雾气凉冰冰的,越来越浓,没多久,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大亮有些暴躁,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老张听得心惊肉跳,担心他暴起伤人,便朝一边挪动。露儿贴着老张的耳朵说她想回家。大亮忽然挤过来,问露儿怎么才能回家。露儿没有回答,大亮一脚踢来,露儿吓得连声尖叫。老张赶忙护着露儿,身上挨了几脚。贾老师拦住大亮,劝他不要乱发脾气,大亮渐渐平静了。雾更浓了,老张的眼前一片昏黑,心里头也是一片昏黑。

“爷爷,我想妈妈了。”

“哦。”

“小姑娘,我猜你是吃了野蘑菇中毒。”贾老师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掐会算啊。”贾老师得意地说。他居然通过露儿的某句话就断定她是大山里的孩子,又通过露儿说的蘑菇断定她是误食了毒蘑菇。贾老师这么一分析,连老张都频频点头。

露儿家的后山上有的是蘑菇,有榛蘑,有猴头菇,有凤尾菇,有草菇。说起蘑菇,露儿说这么多的蘑菇中就数草菇好吃。水烧开了,烧得咕嘟咕嘟地响,随手抓一把洗干净的草菇扔进水中,焯好后捞出来用井水拔。重新刷锅烧水,什么调料都不要,只放些咸盐,瞧好吧,城里人都能把下巴颏喝掉。

“瞎说!”胖女人打断了露儿的话。

“是真的,城里人都很馋。”露儿说。

“瞎说!”

“是真的,我妈的男人就是城里人,他就把下巴颏喝掉了。”

“打住,你妈的男人是哪一个?”吴处长抓住了漏洞。

露儿一时语塞。老张拍了拍露儿的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此时,浓雾散去,彼此又露出头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灰头土脸。大亮又疯了,他乱踢乱踹,吓得人们一阵阵尖叫。大亮朝黑风口方向狂叫,狂叫声居然给顶了回来,放大了何止万倍的音量,炸雷般地响。闹了一阵,大亮爬出坑,晃晃悠悠地走了。露儿喊,大亮哥,你别瞎走呀。贾老师怪她多嘴,朝她打了一巴掌,狠狠地说:

“别管他!”

“大亮哥挺可怜的。”

“他那么凶,怎么会可怜?”瘦女人说。

“大亮哥真可怜,好好的,就被人打了一枪。”

“别瞎说。”老张碰了碰露儿的胳膊。

“爷爷,我没瞎说,是我亲眼看见的。”露儿抬高了嗓门,“有人问大亮哥:‘你是猛子吗?’大亮哥说:‘我不是猛子,我是大亮。’那伙人突然朝他的肚子上开枪,大亮哥就倒下去了。”

4

露儿问:“爷爷,你不想奶奶吗?”一句话刺疼了老张,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开了。从冬到夏,从老到幼,演电影似的。老张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盈出。他不敢说话,担心控制不住情绪,担心会号啕大哭。

“爷爷,咱们能回去。”

“又在瞎说。”老张擦了把泪水。

“爷爷,我回去过,我见过妈妈。”

“瞎说!”老张惊愕地看着露儿,这姑娘,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露儿不管不顾地说她能看见妈妈,妈妈却看不见她。露儿的表情深沉,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老张的心就软了,可怜的孩子,算了,让她说吧,幻觉也好,谎话也罢,说出来总会舒服一些,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露儿第一次回去时,耽搁了返回的时间,当即被扒了一层皮。这话听起来幼稚可笑,如果换作以前,老张是不会容忍的,无论是谁,别说是谎言,哪怕一句小小的夸张言语,他都会不顾情面地揭穿。此时,老张却不愿意刺激露儿,甚至都不愿意让她醒来,让她说吧,可怜的孩子。

眨眼间,露儿失踪了,老张心里一阵起急。他四下找寻,到处是嶙峋的石头,大一些的是石头山,小一点的就像一群漂浮着的小精灵。没多久,老张就恍惚了,眼前总是露儿被怪兽围攻的幻影。露儿被咬死了?不会的,露儿不会出事的,不会的。老张惊慌失措的时候,贾老师一把搂住了他,他贴着老张的耳边,蚊子似的说:“跟你说实话吧,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贾老师确实够倒霉的,完全属于突遭横祸。当时,他正和邻家的小媳妇在车里数钱,除了数钱,他们什么都没做。岂料,小媳妇的老公开来一辆铲车,小媳妇的老公没打声招呼,就将铲车开到了跟前。贾老师和小媳妇聚精会神地数钱,他们总是对不上钱数,他们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得心烦意乱。铲车举起了大铲子,朝着小汽车拍了下去。贾老师狂喊:“兄弟,你为的是什么呀?”

“你说的是真的吗?”老张浑身直冒冷汗。

“你说,这鬼地方到底让不让人说真话?”老贾说,“哎,说真话不对,说假话也不对,你就当故事听吧。”

走过一座石头山,一阵狂风迎面吹来。老张瞬间被刮得东倒西歪。他摸索着,几次撞在石头上,石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被他撞疼了。一块巨石挡住了风沙,老张总算站稳了,眼前一片昏暗。头顶和脚底没有区别,隐隐约约,头顶上也有一块巨石,巨石的旁边也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老张。老张就想起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内心有了一丝悲凉,到底是谁抛弃了谁呢?头顶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大风瞬间就被吸走了。世界顿时清凉了许多,一束光亮从缝隙中射进来,刹那间,山川、原野,尽收眼底;刹那间,老张发现远处的近处的到处都有人,这些人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从远处冲过来一队士兵,排成排,手里拿着长戈,逢人便刺,惨叫声响彻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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