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温暖有光

作者: 苒小雨

1

为了便于她寻找,一个小时前,他给她发了位置,又发了张图片。图片里,那栋象牙黄色的尖顶建筑物,仿佛一个随时准备发射出去的火箭。

她是导航过来的。老远放慢了速度,选了个还有段距离的公共停车场,把车开了进去,那里种了一圈银杏树,零星有几片干叶子挂树枝上,在寒风里摇摇欲坠。泊好车,她看了眼车载电脑上的日历,然后视线便被紧紧地黏在方向盘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看微信。他的微信头像是他的全身照,一身浅色休闲服,双手插进裤兜里,站在318国道上。她拍的。以前他常开一辆红色牧马人带着她自驾游,像乘着一面奔跑的红旗,他们一起到过不少地方。可如今,为了那个小姑娘,他居然小心翼翼与她保持着距离,愣要装出一副与她没什么关系的样子。

她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一会儿,点开消息:亲爱的,你到哪儿了?

她删除,按黑了手机屏幕。天空是灰色的,在这座城市,这样的灰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她系好白色羊毛大衣的腰带,照着前面的镜子,理了理齐肩短发,从包里拿出一款蓝框渐变灰的太阳镜,犹豫了一下,放了回去。这种天气戴个太阳镜,简直有点儿说不过去。最后又看了眼日历,她拿起包推开车门,顶着风,向他给出的方向走去。走进酒店旋转玻璃门的瞬间,她还是后悔了,不应该来的,就算不戴太阳镜,至少也应该戴个口罩遮挡一下,毕竟,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在这样一个下午,跑进一家酒店与一个男人幽会,这是她从来没有的经历,实在感到别扭。可旋转门不容迟疑,把她旋进了酒店大厅。

“欢迎光临!”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她一跳。一个穿蓝色套装的高个子姑娘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心里莫名有些恼。环视一周,找到电梯的方向,匆匆走过去,按五楼,然后死摁着关闭键。电梯上升的瞬间,她又想到酒店直入云霄的尖顶,感觉自己正被发射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一阵头晕目眩。

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他穿着酒店里的白色浴袍,挺着啤酒肚。他比他微信头像里的样子至少大了三圈儿。那张不仅大了三圈儿还陈旧了不少的脸,此刻堆满笑容,头发吹过,脸刮过,他身上有一股洗漱用品的味道。他将她拽进来,认真地反锁上门,挂上防盗链,转身就要拥抱。她皱着眉推开了他,径直走向落地窗前的沙发。房间里有一个极其夸张的淡紫色圆形大床,床周围挂着淡紫色的纱幔,像童话里的。茶几上放着一束玫瑰,目测,该是九百九十九朵那么多,旁边还有一个好看的蛋糕。

“我就是个保姆而已,这么一大束玫瑰花,我一会儿若带回去,你的公主又会怎么想?本来安抚她就不那么容易吧?”她赌气说。往年的这一天,也就收个红包,方便的时候会摆一桌,坐一起吃个饭,但从没这么隆重过。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他跟过来,替她脱去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拿了一双一次性拖鞋给她换上,把她的鞋子规规矩矩摆放好。她看他做着这一切,愈发感觉他陌生。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像个大爷似的,回到家,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时候这么殷勤过。他去洗了手,回来把蛋糕推到她面前,拆开,一根根插上蜡烛,点燃。

“来,许个愿。”

过去的那些年,她至少满怀期待许过十次相同的愿——希望能怀上他的孩子。今天刚好是易孕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习惯了把每个月的这几天备注为“非常重要的日子”。此时,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怕冷似的缩进了沙发里。

“都是我不好,今天你过生日,其他的都不要想了好吗?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他坐过来,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她低着头没说话。究竟是什么摧毁了一切,让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他手上一用力,把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他在床上一向很出色。她一直怀不上孩子,但那不是他的问题,医生说,问题出在她这里——不明原因的排卵障碍。为此,她求医问药多年,他们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可这一次,他却不行了。

“今天实在太累了,这么久没去,公司一堆破事。”他摊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的某个点。

她有些诧异,紧跟着屈辱感涌了上来,汇聚,咆哮,掀翻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我看跟公司那一堆破事没多大关系吧,到底跟什么有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不用说,这个月又没希望了。

“于曼,真不是,确实今天事太多,实在累。你原谅我一次好吗?别再生气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得管她,我亏欠她太多。我妈也正为这事糟心,知道有这么个孙女,回来了,却一面都不让见。天天打电话让我赶紧想办法,愁死我了。我不该给她介绍说你是家里的保姆,可你也看到了,我当时要不那样说,她摔门就走,她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出了事怎么办?让她再适应适应,等过了这段,兴许能好一点儿。”他说。

她觉得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就会失控,伴随泪水而来的,将是不堪入耳的话语,但她还是强忍着,起身打算离开。她身后絮絮叨叨的男人,孙杨,是和她一起生活了15年的丈夫。让孙杨孙子一样处处小心翼翼,怎么讨好都没给过好脸色的公主叫莫沫,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

事情要从十多天前的某个黄昏说起。那天于曼本来在家里追剧,那么冷的天,她是最怕出门的,最后竟被他硬拉了出来。他说答应送她的兰花有着落了,一个画画的朋友养了不少,让他们去挑选一盆。

把兰花放进后备厢,回到车里,孙杨发现落下的手机上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当那个电话再一次打来,他接听了,对面显然是一个女人。接完那个电话后,他坐在那里半天没动。

“怎么了?”于曼问。

孙杨没回答,试了几次,才把安全带解开,下车,背对着她,站在一棵法桐树下点了支烟。手机被他紧紧攥着。黄昏走得很快,太阳从他们左侧隐去,老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于曼透过车窗玻璃,静静盯视着他。那里的路灯很高,一直把头伸进树杈里,昏黄的光斑驳陆离,孙杨站在那里,最终成了一个不太确定的黑影。他抽完一支烟,回头看着这边,接着又拿出第二支点燃,红色的火星快速闪了几次后,暗了下去。他打了一通电话。

“我得去趟北京。”重新回到车里后,孙杨说,“事情紧急,必须马上走。”

“去找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她是谁?”于曼问。

孙杨迅速系上安全带,启动车。

“我想听你解释一下。”

“现在我没心情说这个,去高铁站,一会儿你把我的车开回去。”

车驶出便道,驶上机动车道,速度越来越快。

“那就是真的了,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多久了?”

孙杨没回答,在黄灯亮起的瞬间,一脚油门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急切地奔向下一个十字路口。以这样的速度,过不了几分钟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过不了几个十字路口,高铁站就到了,他就可以得偿所愿,乘上去北京的高铁。这让于曼难以接受。副驾这边的车窗没关严,吹进来的冷风从右侧太阳穴钻进去,她整个脑袋一下子就凉透了。孙杨的手机突然再次响起,她抢在他前面一把抓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前挡风玻璃砸去,咣当一声,玻璃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银色蜘蛛网。

“你疯了!”一个急刹车,孙杨怒视着她,她这时候才看到他两眼红肿,他哭过了。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身后传来急切的喇叭声,还间或夹杂着叫骂声。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孙杨才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于曼听到后震惊不已。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那时候,他们的婚礼办完还没多久,一个女人找了过来。于曼猜测她可能先找了孙杨,不知为何,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于是她又找到于曼,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于曼到的时候,桌子上摆着两杯水,女人的那杯已经喝了三分之一。女人礼貌地征求了于曼的意见,按于曼的口味点了两杯咖啡。两个人都看向玻璃窗外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默默坐了大概有两分钟,女人才开口。她说,她才是孙杨的女朋友,他们一个学校,她比他低一届,还在上大四,他们是在她大二的时候开始的。接着,把她和孙杨在一起的那点儿事一五一十跟于曼说了个清清楚楚,然后告诉于曼,她有了身孕,已经两个多月。于曼从窗外的大雪中收回目光,诧异地看向面前瘦得像剪影一样的女人,她穿着紧身毛衣和紧身牛仔裤,腹部平坦。她坚信对方在说谎。如果女人真是孙杨的女朋友,那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结婚?于曼本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充满敌意,于是她毫不示弱地告诉对方,她也有了身孕——她认定那是早晚的事,说不定那一刻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她的身体里孕育。女人听了她的话,果然没话说了,她坐在那里,盯着桌面愣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窗外,最后什么都没说,穿上羽绒服起身走了。她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后来于曼没把那件事当回事,她觉得即便有问题也解决了,她也没问过孙杨,也没跟孙杨提起过女人跟她说过的任何话。不能因为那些有的没的事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数不尽的幸福时光等着。可她没想到,当年的问题不但没解决,还悄然生长了十五年,如今已经长成一个无法解决的更大的问题并出现了。

孙杨无比愧疚。他质问于曼:“你为什么当年一句都没提她怀孕的事,你知道她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受了多少苦吗?”于曼气急败坏地反击:“我哪里能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等了你四年,你却让一个尚在读大四的女生怀孕,又不声不响跑回来跟我结婚。她不是在找我之前就找过你吗?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她怀孕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这样做你对得起谁?”孙杨挠着头,似乎在使劲回忆:“她当时确实没告诉我她怀孕的事,这就奇怪了。”于曼说:“她当时如果告诉你了,你要怎样?把刚结的婚离了跟她走,还是带她去堕胎?”孙杨看着于曼,愣在那里,半天后,低下头,窝在了沙发里。

满腔怒火和委屈的于曼,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因为那个女人的电话是从北京的某家医院里打来的。于曼找出自己上个月换下来的旧手机,电池不大好了,总得充电,其他没毛病,如果带个充电宝的话,不耽误他的事。孙杨接过手机换上卡,订了机票,凌晨就急匆匆地出发去了北京。

孙杨赶到的时候,女人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夜。她的女儿抱着一个旧帆布包,脸色苍白,凄楚无助,蜷缩在医院走廊里的蓝色长椅上。看到孙杨,她似乎在第一眼就认出,那便是她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抛弃了她的父亲。她看着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也就是在那时,重症监护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医生宣布了女人的死亡。小姑娘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她哭喊着往那道门里扑,孙杨本能地一把抱住她,她厌恶地死命挣脱,挣脱开后站得远远的看着孙杨,喊出了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我妈一定是不愿意看到你,才打定主意死在里头了。

孙杨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周,选了一处墓地,安葬了那个女人,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和小姑娘搞好关系。莫沫最后同意跟他回来,也是因为母亲在进重症监护室之前,对她郑重地提出,一定要跟着亲爹回去,不然母亲死都放心不下。

那期间于曼去地下车库看过,想把孙杨放在后备厢里的那盆兰花抱回家。可奇怪的是,前挡风玻璃碎了,车门也没上锁,后备厢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2

“我说过,不见你的家人,不管是你老婆还是你老妈,更不会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你答应过我的,骗子。”莫沫进家门,看到迎出来的女人就发飙了,一边发飙一边就要往外跑。孙杨一把拽住她。

“莫沫,她是家里的保姆。”孙杨说。

女孩身上那件光面黑色半长款的廉价羽绒服,像挂在单薄的衣架上,显得空荡荡的,齐耳的短发因为刚刚过于激烈的动作有些凌乱,黑色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大眼睛盯着于曼,一把甩开了孙杨拽着她的手。

“那我怎么称呼你?”

于曼惊讶地看向孙杨。为迎接他的女儿,她备好了朝南的次卧,又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她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可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一直看着莫沫,背对着于曼这边,似乎也不打算回头解释点儿什么。她又看了一眼随时打算冲向门外的女孩儿,赌气回答道:“你就喊我贱阿姨好了。”

“简,简单的简,简阿姨。”孙杨这才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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