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楼叮咚

作者: 焦元

吴雨的床比双人床小点、比单人床大点,它的对面有一幅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塞尔·杜尚的《下楼的裸女》仿品。他起床前总会盯着画看一会儿,这幅如电影慢动作般摇曳着身影的裸女,吴雨每次看一会儿,在眼前都会解构出不同的物体,有时是一匹飞驰的野马,有时是一个漂移的盛装男人,却从来不是一个裸女。

1

这次来大连,吴雨是给一个客户拍摄写真集。混入摄影师这行五年,他在业内有着锅盖那么大的名气,不是很大,勉强盖上糊口的锅。

偶尔能收到这种高端客户的订单。这种客户往往是不差钱的,一般报销来回机票,还会有一笔不菲的报酬,但对于成片的品质要求较高,必须与众不同,体现艺术品位,有的甚至要求拍荒木经惟那种“私摄影”。对于写真集,她们见过太多,会有审美疲劳,没有独到之处很难打动她们。

这几年,他拍过的女性裸体十个手指叠加也数不过来。丰腴的,艳瘦的,浑然天成的,精心雕琢的,各有不同。相同的是这些女客户褪下了五花八门的衣服的束缚,就仿佛摘下面具,变得真诚而真实。男人也一样,许多商界大佬喜欢在澡堂谈生意,那里都会很坦诚。水是最后一张面具。

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吴雨有一件印上名字、赭黄色、有些皱褶的摄影马甲,一个超大的黑色摄影包,里面装着各色镜头,当然有他最爱的“大光定”(大光圈定焦),影友们都这么叫。这种镜头拍出的片子背景有着奶油般的虚化,细腻而丝滑,如梦如诗,小姐姐们最喜欢。

这次拍摄场地还在老地方,蒙娜丽莎影楼。影楼的标志是一楼到二楼的木质楼梯上方挂着巨幅画上胡子的蒙娜丽莎。那胡子不是哪个“熊孩子”加上的,是马塞尔·杜尚加上的,他表达着一种态度:艺术与反艺术。所以,杜尚也曾是古典大师眼中的“熊孩子”。

当然,这幅画是这里的老板郑光明临摹的,他曾是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画得还不错。他和吴雨挺熟,最早他们在同一家摄影俱乐部玩,都很喜欢马塞尔·杜尚的美学理念,虽然圈内对于杜尚一直争议很大。郑光明比较喜欢拍人像,吴雨更多的是拍环境人像。虽然只有两个字的不同,但是内容有很大的差别,郑光明更突出唯美,而吴雨更偏向纪实,他的片子很少后期修饰,他觉得纪实摄影是一种取材于现实的哲学,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郑光明从美术学院毕业,在中学教了十多年绘画,虽然没有太大的成就,日子却过得有声有色,和一位洋气的英语女老师关系处得不错。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忽然认为自己是有管理才能的人,业余时间自学了国学和MBA管理课程,一心想当个校长或者副校长什么的,来发挥所学。于是常常找各种机会接近校长,谈自己对于教育的认识和创新教育的想法。一度校长远远地看到他就绕道走,甚至有一次被郑光明堵到厕所的单间里半个多小时。

有一天,郑光明忽然被提拔为教务处副主任,不知道校长是真正发现了他的才能,还是被他谈烦了。

郑光明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学校的教学秩序确实有所改观,但他不小心动了学校一些元老的奶酪。于是,遭到了大规模的排挤,连平时和他通过眉眼交流的那位英语老师都“弃暗投明”了。到最后,校长也抵不住压力,正好有一个内退名额,工资照常,还有一笔不菲的补偿金,便劝郑光明报名。郑光明前思后想也没有办法,只好这么办了。此事过后,校长赢得到了老师们前所未有的支持,每次讲话前后都会有持续而热烈、结尾处还略有节制的掌声,连那几个元老也不得不对他客气了许多。

郑光明一肚子的委屈,他隐隐地明白了校长的用意,就像是一个江湖棋局。但转念一想,这也都是自己找的。

郑光明离开了家乡,用补偿金和多年积蓄到大连开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影楼。影楼装修得挺唯美,都是郑光明一手设计的,格调很高,环境以黑白灰这些高级色构成,组合起来别有一番性冷淡风格,尤其那幅长着胡子的蒙娜丽莎画像更显中性。

这也是吴雨喜欢的风格。所以,他也常常来这里拍些片子。郑光明很高兴,有时客户要拍些有品位的片子,他手下几名摄影师完成得一般,说差也不是很差,色调、构图、取景都还好,中规中矩,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郑光明自己不想亲自出手,就会约吴雨来拍,一方面和吴雨见一面,另一方面也是让吴雨赚点儿钱。吴雨最近挺困难,搞纯艺术的,没有人供养确实很艰难,就像杜尚不能没有艾伦斯伯格。其实,郑光明也知道吴雨的性格,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不会为了钱去拍那些俗不可耐的片子,而他的作品暂时还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反正感觉艺术本身就是这样的,不可能符合众人的审美。郑光明常说:“哥们儿的作品是领先于时代的,哪天为我拍几幅,我个人收藏,估计多年以后能卖个大价钱。”

“那没问题,郑哥说话,小弟一定照办!”吴雨也不在乎他是否在开玩笑,做人做事他不太愿想太多,何必那么累。

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郑光明的影楼大有起色,生意越来越好,想到这里拍一组写真往往得提前一个月预约,此时,他也将自己的一身管理所学发挥到极致,天天组织摄影师、化妆师、修图师们上早课,不仅学业务,而且学管理。郑光明说:“希望大家从我这里走出去,都能独当一面,成为老板!”

2

有两个月没来蒙娜丽莎了,用力推开巨大的玻璃门,吴雨走进一楼大厅。大厅里排列着许多身着各式婚纱的塑料模特,模特的头只和他的手差不多大,臂腿纤细,唯美的婚纱裹着那些几乎是人类极限的曼妙身材,加上塑料的那种人类不可能有的白,美得有点不太真实,而这就是现实,或许最高规格的美本身就有些不太真实。

吴雨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十五分。还没到营业时间,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迎宾。他没向前走,停在门口不远处。这时,从里面跑出一只卷毛的褐色小狗,它身体几乎不动,四条不太长的小腿摆动的频率很快,但向前的速度并不快,有点像那种“太空步”。

小狗好不容易跑到吴雨身前,停下,抬起头看着他,几丝卷毛掩着一双有着黑色和蓝色中间色的大眼睛,眼神显得十分灵动可爱,瞳孔很亮,从下而上75度角看着吴雨,下眼白显得很大,一点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或许感觉吴雨的眼神挺柔和,小狗抬起一只前爪,抓了抓他的裤管。吴雨于是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小狗顺从地享受着。

小狗的毛很柔软,摸起来很舒服,吴雨把挡在它眼前的几根仿佛烫过的卷毛向它的脑后捋了捋,立着的小狗尾巴立刻电流表针般左右摆动。

“糖豆!”这时从里面传来味道甜美的呼唤,那声音清亮而悦耳,尾音还带着些许沙沙的磁性,仿佛飘浮在空气中回转不停。吴雨顿时感到小狗的肌肉一僵,迅速退后两步,抬起它的头,眼神瞬时变得凌厉,并向着他大叫数声:“汪、汪……”

吴雨有点发蒙,小狗的转变有点太快了,一时还不太适应。这时,随着几声清脆的细跟高跟鞋接触大理石地面的响声,从里面转出一个女人,小小的巴掌脸上有着一双尺寸严重超标的亮眸,微露着一种超级无辜的眼神,仿佛从来不会做错事,即使做了一点点错事,我们也会自然地感觉会有一万种客观原因让她那么无奈,值得我们瞬间原谅。

美女边走边说:“糖豆,别淘气!”小狗瞬间停止叫声,面无表情,立着不动。美女又说:“进屋去。”小狗仿佛电视剧中的仆人一样,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跑向里面,临转身时还给吴雨抛了一个有点哀怨的眼神。

美女虽然长相、扮相高贵,但是语气十分平易近人,就像小学的大队辅导员:“吴哥,你来了呀!”她叫于怡娜,是这里最早的前台,相当于某快递的001号员工,目前是这里客户部的经理。她是吴雨喜欢的那种类型,温柔而端庄,内外兼修,如今眼神中更多了一丝阅尽沧桑的淡定。

“几天不见,小娜气质越来越高贵了!”吴雨不由自主地说,顺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玉扣递给于怡娜。每次来这里,他都会给她带些小礼物,一方面在这里好沟通,一方面吴雨挺喜欢看她接到礼物时的莞尔一笑,那笑容仿佛平静的湖水中泛出了一朵莲花,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忍不住想再买更多的礼物取悦她,哪怕只能再看一小会儿她的笑。

但这种微笑与几年前也略有不同。几年前于怡娜的微笑幅度更大一些,还带着清脆的笑声,更加发自内心。而现在她的笑较为淡定,不再会花枝乱颤,少了一丝清纯,多了一丝成熟。

“吴哥,都这么熟悉了,你怎么还这么客气呢,我不能要呀。”于怡娜笑着用手挡了挡。“正因为关系好,我才倍加珍惜。这是我一个岫岩的朋友送我的玉挂件,成色不错的,我想了想,在认识的女生里,只有你最适合戴。”于怡娜又象征性地推了推,就收下了。她说:“郑总在楼上上早课呢,你稍等一会儿,估计十点能完成。”

“他?上早课?”吴雨有点疑惑。

于怡娜说:“是的,最近郑总给公司的成员做培训,今天讲的是《论语》。”“老郑这是怎么了?”吴雨心想,但没说出来。于怡娜看到他的诧异眼神,继续说:“郑总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吸引了不少优秀的摄影师,他感觉有责任把这些年轻人带好,就天天给他们讲一小时早课,也挺辛苦的。快了,吴哥坐这里稍等,我给你煮杯咖啡。”

吴雨就坐在大厅边的沙发上等候,于怡娜袅袅地向大厅内的一个房间走去,吴雨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发呆。于怡娜掀起房间的珠帘,吴雨透缝隙看到房间内,一个女人懒洋洋地伏在一个桌子上,好像在打瞌睡。那个女人他也认识,叫什么名字忘了,只记得大家背地里都叫她“懒癌”。

“懒癌”有二十五六岁,长得还不错,细眉长目,皮肤白嫩,细看有点像一个五线的电影明星,就是懒洋洋的。吴雨见过她几次都是那个状况,总让人猜想她头天夜里从事过某种十分剧烈的体力劳动,比如说斗地主什么的。

终于等到了十点,楼上还是没有动静。又过了二十分钟,随着楼梯上皮鞋的噔噔声,一个身着白色衬衫、淡紫色西裤的中年男子走下楼梯,正是郑光明。他后背着的头发稍有点乱,无框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略显疲惫。这时,房间的珠帘瞬间打开,“懒癌”左手拿着一个装着半满茶水的水晶杯,右手拿着一条雪白的毛巾,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了出来。她嘴上说着:“郑总辛苦了!”将手中的毛巾和水晶杯先后递了过去。郑光明先用毛巾在头上沾了沾,然后,接过水晶杯拧开盖子,轻轻地嘬了一口,说:“我得对这些孩子负责呀!”“懒癌”的眼光一闪,透出粉丝看偶像的眼神,说:“您太有责任感了,看您都累出汗了。”

郑光明看到了吴雨,笑着走过来说:“艺术家来多时呀,怠慢了呀!”

吴雨马上站起来说:“郑哥现在越来越有企业家的风范了,心中充满了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属于那种富了不忘乡亲们的人。”

吴雨笑了笑,说:“我这小小产业还算不上富,但是传播老祖宗的文化,把我学的那点管理知识教出去是我的梦想,希望能带给这些孩子一点点益处。来,上楼,说说这次拍摄的事。”他带着吴雨踏着汉白玉的台阶来到了二楼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足有八十多平方米,一个巨大的老板台摆在屋子的一侧,对面是一个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封面漂亮的套书,书架上面摆着《论语》《道德经》等等国学经典,也有许多康德、笛卡尔、弗洛伊德等国外大哲的作品,看起来十分气派。办公室一边像一个小型图书馆,而另一边是充满商务感的办公场所,有一点一半梦想、一半现实的感觉。在老板台上正扣着一本书,看来是郑光明近期正在看的,吴雨走近些扫了一眼,是一本很旧的书,封面已磨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斑驳得像一张历经岁月的老树皮,估计是在夜市上卖十块钱五本那种,上面隐隐约约有三个字《鬼谷子》。吴雨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难以置信,来源于郑光明的反差。他平时给员工讲的是《论语》,却喜欢看《鬼谷子》。”郑光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商界哪有那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太单纯了!”

坐在小牛皮转椅上,郑光明说:“这组写真,为啥要请你这个艺术家来拍,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郑哥赏我点钱花呗。”吴雨说。

郑光明笑了笑:“你也别谦虚,这次客户很重要,是我一个重要朋友的太太,她从小学舞蹈,特别爱美,现在年龄大了,对自己美好的身材更加珍惜,就想着给自己留下一套美好写真,留到老了回忆。之前,听说在别的影楼也拍过几组,但是她本人不太满意,特意找到我。我就想起了你这个艺术家,你的作品有美感,有感觉,我十分看好。”吴雨想了想说:“拍写真要美感很正常,她还要有感觉?这个有点不太一般,写真能拍出什么感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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