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
作者: 胡云1
夜的幕布缓缓落下,夜色如打翻的墨汁,在大地上洇散开来。路人行色匆匆,远方的屋舍时隐时现,一盏盏灯火在晚风中摇曳。我已然人生四十,尚需外出打工,内心悲凉如水,已记不清是第几回如候鸟般地往返故乡了。
我是拼车回去的,车上坐着四五个同乡人。几人偶凑一块儿像极了一场小型谈话会,我默坐一角,想做局外人。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退伍老兵,他诉说着自己的人生节点,这个话题立刻将我的睡意驱散开来。我陷入沉思。多少年来,从农村到工厂,从锄头到扳手,我何尝不是在命运的一个又一个圆圈里奔跑着,却始终无法突围。我带着儿子们出门游玩时,每遇到岔路口,总会玩一种游戏。我找一根粗一点的枯树枝,往空中一抛,落下来,树枝尖指向哪方,我们就朝哪儿走。儿子觉得有趣。树枝一抛,看似随意,却弥漫着宿命的色彩。一根抛向空中的枯树枝,优美的上升之后是随意的降落弧线,两秒的时间,假如可以按下暂停键,或者一阵狂风吹来,它命运的轨迹将会改变。我常想,我也如这枯枝一般,命运的抛物线被生命随时奔袭而来的风暴改变。我从不信命,但也许这就是命。
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花园是时间的迷宫,时间一次次在小径的岔路口分叉,试探性地走完每一条路;走完一条路线,出来之后,时间归零,又回到岔路口重新走另外一条岔路;上一条岔路走完,又到下一条岔路口继续分别走,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普通人走的路根本不可逆转,生命是一趟单程旅行,岔路前,你只可择一路前行,不能试错。走得不顺时,人常会停下来疑惑地想象,没走过的那些岔路或许比此刻正在走的这条路要好走。我们总以为得不到的总比得到的好。
2
时光的望远镜重新聚焦在高考那年。当时,读过几年书的我,思想跟趣味与乡邻格格不入,我急切地想要逃离村子。高考落榜后,在家待得越久,这种愿望就越强烈。我住的那间屋子里有个大谷仓,谷子气味很冲,飞蛾起起落落,房门外的厅里母鸡走来走去,鸡屎满地。我不想种一辈子田,想去当兵,考军校。我想改变自己命运的轨迹,不步父辈的后尘。
当我自鸣得意地放弃读大专,一门心思地想当兵的时候,不会想到,前面的路充满荆棘,并不会一马平川。
我陷入沉思,当年那些画面刻于脑中,它们经常追到我梦的深处。
秋收之后,我骑着单车到村委二层小楼前时,水泥坪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好多人,或站或蹲,姿势各异。跟相熟的几个打了招呼,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彼时高中生少,高考落榜的我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我是来参加军检的。
院子里栽了五六棵白杨树,地面上站满了人。沙洲镇卫生院,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仿苏式建筑,两层,我们在铺木地板的二楼军检。我走进去,看到一些男医生。一个“白大褂”走过来对我们说,衣服全脱光。没人动,大家都害羞,讪讪地笑。半天,大家才扭扭捏捏地光着屁股站成两排,双手捂住私处,听“白大褂”口号,还要走一二一。同村小组的伙伴光着身子上了体重秤,刚好够重量,但在身高尺下被打掉,从脱裤子开始就几分钟的事,后面几项不再检。他灰溜溜地走了,满脸失望,临出门时大声说,没意思,白白地脱了一回裤子。大家一阵哄笑。
我初检过关了。回家路上,远处在风中摇摆着身姿的小草在朝我挥手致意,世界在我眼底忽然变得温暖美好起来。
等待复检期间,祖父还带我去补了半颗假门牙,预备着以后当军官的形象。
复检前的傍晚,好心的村干部跑来同父母嘀咕,埋怨他们没找关系疏通路子,怕有意外发生。父母一副冤屈样,只摆手,细声地说,是我不肯走这路。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夜色苍茫,偶尔藏匿在草丛深处的虫子发出悲鸣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下半夜的凉气从木窗缝隙里飘进来,寒意逼人,我把被子盖在身上。
次日,我骑着单车先到村部,以为比别人早到,到那儿才发现很多人先到了。我看见荷树坪的小福子独自蹲在地上吸烟。他穿青灰色的衬衫,皱巴巴的。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勉强笑笑,嘴角翘了两下,很潦草很敷衍。我心底一寒,我想起我们曾经一起背着米袋去街上读书,同住在县城下半团巷的河边矮屋。我还把从家里带来的咸带鱼分给他吃,他只会带酱豆子、咸酸菜、辣椒酱。小福子家穷,全村人都知道。他那时开朗,我也是。我的自卑心理是在初中三年慢慢堆积起来的。
村干部带我们去沙洲镇的民兵训练基地,一个集中训练各乡镇民兵的地方。闲时大铁门紧闭,让人觉得里面神秘。每到秋季征兵体检时,会打开使用,整个瑞金的有志青年会在里遇见。
在大门外,有中年人蹲守,光盯着,不说话。
踏进大铁门,我开始紧张、心慌,感觉气氛压抑。院子阔大,中间水泥路宽广,路两旁种着矮矬矬的冬青,修得不够平整,但有规则,像模像样,再过去几排的白杨笔直粗大,地上飘散着落叶。偌大一块水泥坪地,旗杆威严地耸立正中央。后面靠山,后山也是基地的区域。三排房子呈半包围状,人们进进出出,我们在那儿体检。
一个矮个子男人过来,领着我们,他自称县人民武装部干事,姓王。他把表格递过来,让我们填好,分好组,站在树荫底下等。
院子里的水泥坪常年日晒雨淋,看起来灰暗,平时安静的院子今天突然闹哄起来。我站那儿略觉无聊,脸有些僵硬,细碎步原地踏,睁大眼看别人走来走去,有人欢喜有人忧。我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我去了一趟厕所,急急跑回来,怕错过,仍进去排队,刚好站到太阳暴晒的地方。日头一晒,心内愈加焦躁。身体开始歪歪扭扭。我斜视队伍里所有人的脸,发现这些人大多冷漠,都不说话,眼睛里闪着绿光,一个个小豹子一样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一小坨肉。
“小福子,归家时等我。”我细声对他说,希望我们能像初中时一样亲密。可他不理我。
王干事向我们走来,他没戴帽子,穿深绿色军裤,淡草绿衬衣,宽皮带,精气神十足。他三角眼,阴郁有神,那小眼睛往队伍里从头到尾照了一遍,被照者迅速低头,不敢直视。他走路步子稳,从面前走过,一步一铿锵,尖头黑皮鞋似乎随时会踢过来,野小子们一个个挺胸叠肚严肃起来,脸部紧绷着。我开始羡慕当兵的。
王干事叫我们向前走,我又莫名紧张,似有尿意。一进门,一个护士面前放了很多细长玻璃管,插在一排排塑料盒里。王干事说,排好队,每人拿一个,到厕所接尿,接好了拿过来写上自己的名字。
房间里的日光灯全开着,风扇呼呼作响,气氛很紧张。医生和护士正忙碌着。护士坐在办公桌前,给排队路过的人量血压。另一张桌子前,一个人在抽血。我看着血液从小软管里流过去,有些不忍细瞧,别过头去看那些呆滞的脸。野小子们已变作木头,一个个呆头呆脑,像提线木偶。护士给了支湿棉签,让我按住。王干事一直在旁边领着我们,我有几回感觉到他那双三角眼正盯着我,我不敢回头看。
我们被带到一个小门口,不断有人出队,没那么多人了。残酷的现实加深我的紧张。小门里出来一个,又进去一个。这是放射科传说中照X光的机器,像吞噬人的怪兽。我想起读书时学过的放射性物质,总觉得不安全,有点心颤。我心怀顾虑地挪进去,拉上小门,被跑来的医生推到中间位置,他手劲大,把我身体往那儿一推,机器哐当一下。
我再拐个弯,进另一个房间,心电图室。医生坐机器前,旁边一张小床,白床单让人不适。其他医生护士都戴口罩,他没戴。我有些紧张,跟在小福子后面。轮到我时,医生说了几句话,让我躺到床上去,他偶尔笑一下,露出嘴里镶着的那颗金牙,闪闪发光。
我问他要不要脱鞋,他摇摇头。我躺好后,心还在怦怦跳,金牙医生开始将心电图机上的几个电极放置到四肢和胸壁上。四个电极夹板,各夹四肢,电极板铁片还沾了水,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连好后,金牙医生启动心电图机,他坐在桌子前观察机器左上角跳动的数字。等了一会儿,数字波动渐渐平稳,他按下机器,停止记录,稍微又等待一会儿,可看到显示屏显示数据,心电图纸从打印机里吱吱地出来。金牙医生示意我起来,把做好的心电图撕下来,叫王干事过去,交给他,细声说了几句话。
我嘘一口气,这时才认真观察金牙医生。他是四五十岁的黑面男子,中等个,鼻毛伸出两根,身上有烟味。这时,王干事走过来,拉我到一旁,告诉我说,小伙子,医生说你心脏有问题,要退掉啊!
“不可能啊,什么问题?”我简直要跳起来。
“早搏。”
“早搏是什么?”
“一种心脏病。”
我急切哀求他:“我没心脏病,我怎么可能有心脏病呢?这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我求王干事问问医生,怕是他搞错了。
“我们的医生都是市人民医院的老医生,不会错。这是真的,抱歉。”王干事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两下,不多不少,两下会不会是一种暗示,我当时傻,哪里能猜到其中玄机。
我急躁起来,一听这话,蒙了,脑袋嗡嗡响,我的世界开始静下来。我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怎么可能啊,高考前学校检查没有的啊!
我着实被吓到了,心脏病不是小事。我完全没理会到王干事的表情,特别是眼神,王干事眼里有期盼,甚至是鼓励,有只狡黠的狐狸在里面奔突。我呆头鹅一只,完全没看见,自家光顾着绝望了。王干事似乎还等了我一会儿,看见我呆成这样,收回狐狸眼,摇摇头,想走开。我见他要走,紧跟两步胆怯地问:“王干事,后面的还要不要检?”
王干事回过头来注视我的眼,想再找出来,可惜没有,我眼中满是单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王干事彻底失望了,摇摇头说:“回去吧!”
我满面羞愧,挤出人群走到一边,失魂落魄地回头看,喃喃自语。如果一旁不是人来人往,我可能会失声哭出来。而小福子已走到下一个检查医生的面前,正在撸袖子,他斜着眼睛看我,木木的,没一点表情。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黯然转身离去。
我脚步踉跄,摸到单车棚,开锁,推单车,出民兵训练基地的大铁门。阳光刺眼,像第一次看见似的,围墙外一片喧嚣,我沉浸在内心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单车还是那辆单车,没长高,跨了几次才跨上去,我歪歪扭扭地骑着。
我一直骑到荷树坪的土路上,头脑里的意识才清醒过来,羞耻感瞬间涌上来,压得很重,我骑得更慢了。原来这些羞耻感源自村里人的看法,我不想回去。我害怕碰到人,有嘴巴的人,不知如何回答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去兵检,他们会张嘴问我何时去当军官。我害怕被他们的口水淹没。我悄悄地拐弯,骑下去,到厨房门口先听听,没动静,推着单车进院子。我试探性地推门,轻手轻脚地进去,一头躺在床上,整个人就瘫了。
早搏是什么?没人知道。父母也不懂早搏是什么,对看一眼,面面相觑。
天黑透后,我走了出去。往屋后走,沿着土路向东走。一直往东头出了村屋,过社公树,来到菜园子。月光洒落在大地上,一片朦胧中的菜园,包菜显得那样白,我一拳打在一棵菜上。砸烂了,不知谁家的,我以此来宣泄内心的忧伤。我起身慢吞吞地走回田埂路,刚好有月光,心想,晚上何不趁月光拔花生?昨天,母亲给我安排了收花生的任务。我决定疯狂一回。走到我们家的一丘田,月光下黑乎乎一片花生苗。周围一片寂静,不远处的村庄灯火通明。我想大声呐喊,可最终压住嗓子仅干号了几声,然后像疯子一样开始拔花生。我两腿一叉,站行沟里,两手一起握紧了拔,出手快稳准,老牛一样喘粗气,一口一口地出。脑子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整整一丘田全拔光了,直起腰来,自己都诧异,原来我干活儿也不赖。
我开始诅咒命运。最后将一把花生苗往天上一扔,绝望地倒在泥地里,任泪水横流。泥土松散柔软,我给了它们几拳。泥土是香的,我深吸几口。天空飘动着灰云,正在靠近月亮,星星在眨眼睛,我想起了遥远的童年。小时候无忧无虑,我反反复复地念叨,永远不长大多好。
复检过后五天,母亲带我去人民医院做心电图复查。
做完拿给医生看。母亲在一旁絮叨,说是兵检检出了早搏,问那个医生早搏是什么,查得怎么样,片子里有没有看到。那个医生戴着眼镜,白面皮,笑得爽朗,说:“这能有什么事呢,什么事都没有,这个温癞痢呀,肯定又在捣鬼。”
我终于知道那个金牙医生姓温,外号温癞痢,惯耍手段。早搏很常见,很多人都有,对当普通兵员并无影响。心情抑郁,或者劳累过度都可能产生,只要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自然就不会了。听了眼镜医生一番解释,我如释重负,几天来担心自己身上有心脏病的阴影终于云开见日出。母亲更高兴,说没事就好,那个温癞痢太坏了,怎么能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