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读着,写着长信(散文)

作者: 高海涛

青春啊

我们的青春是从20世纪80年代,或者更早的两三年,醒来的。

我们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上大学的,年纪有点大,但我们读的是英语专业。大学三年级,开始选修第二外语,我选的是法语,你选的是日语,而我的同桌老董,上海来的,快三十岁了,他选的是德语。

问他是怎么想的,老董说,他崇拜康德、尼采,还有李尔克。

多么意气风发啊!那时候都这样,记得我从图书馆借到的第一本法语书,就是《青年马克思》(Le Jeune Karl Marx)。

那年的元旦晚会,忘了吗?我们都报了节目,老董报的是诗朗诵:《秋日》,作者:李尔克。这本来很正常,他是用汉语朗诵,而且是冯至先生的译本。但排练的时候,李敬爱却发现了问题,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说也没什么大问题,就这首诗的开头第一句:“主啊,是时候了”,好像不恰当,听起来别扭,我们是80年代的新一辈,公开宣扬基督教不好吧?老董毕竟是上海人,并不倔强,说可以折中一下,“主”这个词可以用德语念。另一个女生,吉林来的,支持老董,说就是啊,应该解放思想嘛。但李敬爱还是很犹豫,说你们都是团员,要不开个支部会表决一下?那个女生本来坐着,就忽地站了起来,说这属于个人自由,你们要表决“我们”有没有这个自由吗?

我当时并不在场,是听你学说的,你说那个女生说“我们”的语气很特别,含混而有力。后来恰好陆老师走进了教室,听了大致情况,嫣然一笑,说可以变通一下,用“青春”两个字开头吧,说完翩然而去。

啊,陆丽霞老师,只有她能这样举重若轻。整个大学期间,可以说陆老师是我们最爱戴的老师。当时她四十多岁,不仅英语教得好,还极有气质,朴素而雍容,总系一条淡红色的纱巾。

元旦晚会陆老师来了,还替我们请来了系主任、德语教研室主任,以及陆老师的先生,后来教我们翻译课的屈老师。这可是我们班前所未有的光荣,所以大家演节目都特别卖力,尤其老董,他蓄势待发的朗诵把晚会推向了高潮——

青春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这首诗写得真好,译得真好,当然,改得也真好!青春啊——仿佛这是历史隐忍已久的召唤,而我们的青春感、青春意识、青春自觉,也前所未有地被召唤了出来,混杂着春天的感激、秋天的思考和对成熟的渴望。是的,许多年了,同学们早已天各一方,老师们也都没有了音信,但我还一直记得那次晚会,老董接过了那个女生勇敢而羞怯的献花,并赢得了同学们意味深长的掌声。系主任也站起来讲了几句话。还有陆老师,她在红纱巾的衬托下简直面若桃花,她和屈老师相视一笑,那嫣然的笑影就定格在所有同学的心中。

青春啊,是时候了!中国啊,是时候了!80年代,好像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感觉,不是吗?还有那句“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你说很喜欢这一句,我也是,这么多年一直记着。那是我们80年代整体的样子吧?一代人的精神肖像。仿佛春天遇见了早晨,一切都醒了,那时候我们读过多少书,写过多少长信啊!

而如今,虽然书有时还读着,可长信却无缘再写了。这不仅是因为书信都电子化了,变成了短信、微信或E-mail,而且,谁还有写长信的时间和心情呢?就算你有时间和心情,但写给谁呢?

目光

让我们从哪里开始呢?她说。

那个夏天的傍晚,一切都很开放。你们坐在校心湖边的长椅上,谈起什么是美的话题。后来又谈起突创论,她相信美也是突创的,和生命一样。说着就笑了起来,有点莫名。事实上她笑得前仰后合,一头秀发,梳理着幽幽的目光。

有几颗星星,月光很淡。她说月光很美,但月亮是个贼,它的光是从太阳那里偷来的。你知道这是莎士比亚的话,出自《雅典的泰门》。她说世界上所有的光,包括月亮和星星的光,其实都是太阳的反射。这是常识,没什么好说的。你欲言又止,过了一会才问她,突创论就是神创论吗?

当然,她收住笑,很庄重地复述了一句话,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你问,那这光是来自太阳吗?

她突然缄口,半天才嗫嚅着说,那倒不是,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第一天创造了光,第四天才创造了太阳、月亮与星辰——可这是怎么回事啊?都怪你,把我问糊涂了。

然后你开始无语,但能觉察到她的目光,含情脉脉,幽幽闪亮。一阵风吹来,她抱紧你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要下雨了。

你说,等一等,我要让你见证一种与太阳无关的光。

什么光?她问,声音有点紧张。

你站起来,拿出打火机点烟,她抢过去,替你点上。松了口气说,还以为是什么光呢,打火机的光也算?

不,打火机不算!你吸着烟,更加淡定:火柴、油灯、电灯都不算,我说的是自然光。

那是什么光呢?她颤抖着,目光缠得更紧。你用手指着天边,回答两个字:闪电!

哎呀真是!她雀跃着说,闪电是自然光,也好像真和太阳无关呢。你再举个例子,除了闪电,还有什么吗?

还记得吧,当时天已骤然变黑,雨上来了,你望着她的眼睛,故作深沉地说,还有,你的目光。

不眠之夜

“有过多少不眠的夜晚,抬头就看见满天星辰”这是你最喜欢的一首歌,那么深信,那么深思,又那么深情。词作者是你的同龄人,也是你的校友,你们一起毕业留校,住在同一个“青椒楼”(青年教师宿舍),但他是中文系的,你是外语系的,见面只是偶尔打个招呼。

那时候的白天很白,黑夜却不怎么黑,白天与黑夜之间,那个宿舍楼的所有“青椒”,无论男女,似乎都只做两件事,不是失眠,就是看书。

记得整个夏天,你都在看《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这是何老师推荐阅读的,英文版还不到二百页,但你却读了整个夏天。

正是从那个夏天开始,你真正学会了失眠。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失眠甚至有点奢华,那么多如花似玉的憧憬,冰雪聪明的联想,都翩翩而至,和你共度良宵。而这样的夜晚,和盖茨比的故事几乎是同构的。盖茨比的故事也发生在夏天,一个年轻的少校,因为战争与初恋分手,而当他王者归来,女友早已嫁入豪门。所以,夏天的盖茨比,了不起的盖茨比——他之所以了不起,并不在于他传奇般的发迹,而在于他太爱自己的青春和初恋了,他对那个叫黛西的女子一往情深,不仅买下了城堡式的豪宅,与黛西家隔水相望,还每天晚上举办盛宴舞会,灯红酒绿,宾客不绝,通宵达旦,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吸引昔日的恋人前来相见,续写有始无终的故事,完成意味深长的悲剧。

那些挥金如土的夜晚,多么像你的不眠之夜啊。

80年代,一代人的多梦时节,一群人的萤雪时光,好像只有那时的不眠之夜,才是真正的不眠之夜。

吻别花

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年代。

关于那本英文小说,还有个小插曲,就是你在阅读中看到一个很生僻的词:kiss-me -at-the-gate, 直译是“在门口吻我”,出现在小说第五章,当盖茨比带着尼克和刚刚重逢的黛西去他的海边别墅和花园转转的时候,黛西用她迷人的低语称赞了园中几种花草的香气。

所以你能断定,这个“在门口吻我”也应该是某种花草,但字典里没有,好几种字典里都没有,你就去问何老师。何老师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说,你去问问陆老师吧,她是教词汇学的,这种构词法很特别。

你去见陆老师,她低头笑了又笑,说这种构词法很常见啊,像勿忘我:forget-me -not, 含羞草:touch-me-not。至于你说的这个词,我看就是忍冬花,也就是金银花,你看原文不是这样写的吗——“淡金色的味道”。你也可以去问问屈老师,他是教翻译课的。

屈老师不愧是教翻译课的,他很坦率,说可以直接译成“吻别花”,因为这是文学作品。至于是不是忍冬花,他没有判断,说要不你再去问问何老师吧,毕竟他是教英美文学的。

你没有再去问何老师。你听说过,当年三位老师从南方同一所大学毕业,是一起分配来到你母校的,那是许多年前,他们风华正茂的年代。然后他们就走过了冬天,又走到春天。但吻别花到底是不是忍冬花呢,直到现在,你也不能确定。

叶芝不老

发生恋爱了,到另一个城市去看她。冬天,萧索的林荫道,拐角处的教堂。你们在松花江边来回漫步,说着古往今来的恋人絮语,比如叶芝的诗:“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沉沉……”

就像树上的雾凇吧?她笑问,想象着某种白发苍苍的样子。

《当你老了》啊,你由衷感叹,说这首诗是叶芝写给爱尔兰女革命家昴德·冈昂的。叶芝对她一见倾心,似乎毕生都在追求她,也毕生都在被她拒绝。但叶芝就是叶芝,被虐千遍,仍如初恋。可以说,叶芝对冈昂的追求是纯粹的,就像是对追求本身的追求,这首诗也因此名扬世界。

——这个冈昂像个男孩儿名,她比叶芝的年纪大吗?

——不,应该比叶芝小一岁,你说你记得。

——那为什么这样写呢?当冈昂老了,叶芝岂不是更老?难道他自己就不会变老吗?她咯咯笑着,一连串反问。

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你说当然了,叶芝一直优雅到晚年,他从不穿深色衣服,总是那套宽松的浅色外衣,但也会老。实际上叶芝结婚时五十多岁了,与海德李斯小姐——这是女孩儿名。然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叫安妮。叶芝非常喜爱安妮,经常带她去玩。有一天父女俩下了公交车,走到家门口,安妮刚要按门铃,叶芝赶紧上前说,小姐你找谁啊?噢,一定是找我的女儿安妮,她和你年龄差不多大……

突然感动了,你发现她的睫毛上若有雾凇,声音很轻地说,是我错了,你也错了,叶芝不会老!即使冈昂老了,海德李斯老了,安妮和现在的我们都老了,叶芝也不会老!

深情遗忘

是这个女孩儿吗?也许不是,反正她后来离开了你。

那次她离开你去南方,在你的记忆里有两个版本,都是那样如诗如画,不知是两个人离开,还是一个人离开两次,但季节都是在春天,地点都是在车站。吻别花可以开在花园,而更多的是开在车站。

——四月印象:穿着牛仔裤,提着旅行箱。买一张车票,去诗和远方。喜欢说英文,带点东北腔。这些杂乱的事情让你想起她——年少、轻狂、迷人、开放。

——暮春倩影:你默默送她上火车,你在站外,她在站里。车要进站了,你看见她扬了扬手,一甩长发,就那样走了——黄昏背影,脉脉余晖,那一年,她三十二岁。

后来你们还有几次通信,每次都写得很长,南方杏花,北方桃花的。但这么多年,所有的通信都已不知去向。春天消失了,连同姑娘们芬芳的手稿。

有一天你发现,你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为此你深感不安,直到有一天,你在一本关于康德的书中找到了例证。据说康德曾因为什么事,导致他与相伴多年的兰普先生分手。后来他对此有所愧疚,并担心这名字会留在他记忆里,于是就在日记中写道:“千万记住,兰普这名字必须被忘掉!”

啊,康德,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令。

这例证不仅让你感到安慰,而且简直是迷人的——为了忘掉一个名字,伟大的康德竟如此郑重,提醒自己千万记住,必须遗忘!也许世界上真有一种遗忘,是饱含深情的遗忘,因为太刻骨铭心了,所以才不得不遗忘,也必须遗忘吧。

成熟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有一首诗叫《蓝莓》,他写道:“大小就像你的拇指尖,蓝莓/是真正天空的蓝色……其实你应该看见,所有的蓝莓/都是一起成熟的,而不是/有些熟了,有些还绿着”。

这首诗虽然短,却很有意思,就像你和你的同学们,都成熟了,即使有个别青涩的,也要努力装出成熟的样子,唯恐被遗忘在什么年龄段或时间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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