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井

作者: 海泩

1

“你娭毑总算搬到下面来住啦。”视频电话那边的父亲对我说道。父亲正坐在小平房门口,坐着的那张椅子是从老屋搬下来的。那是十年前请木匠师傅上门来做的,彼时我们一家三口都还住在老屋里。

爷爷去世后,奶奶寸步不离老屋。如今奶奶终于从摇摇欲坠的老屋里搬出来,至此,老屋彻底告别了属于它的25年光阴。

放下电话,我脑海里浮现出奶奶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屋的画面。曾经喧闹温馨的老屋顿时变得寂寥空荡起来。我的脑海里满是老屋的影子。老屋承载着家族的记忆,它是生命的底色。

算起来,老屋并不算“老”,只比我大了两岁。

20世纪80年代末,爸爸和叔叔两兄弟都到了适婚年纪。可那时一家四口还住在另一个山湾里头,土坯房里泥土地,茅草屋顶逢雨必漏。奶奶挽起裤腿坐在黢黑的灶屋里,看着脚下踩出的一层黑泥浆,咬咬牙一拍桌,瘸了一条腿的木桌摇摇晃晃,建房的决心却坚定不移。

当时的日子也似那两间屋子捉襟见肘。要建新房,全都得靠自己。于是一家四口齐上阵,在分配所得的小山头上,挥着锄头、担着箢箕,挖空了一块当作地基。又在对面另一个山头掘出一井窑洞,自己动手烧制出时髦的红砖。

爸爸弟兄两个本就是学的泥瓦匠手艺,刚刚出师不久,这时候建个房子出来就是自身本领的最好证明。再加上要建的是给自己成家的新房,于是浑身都是干劲。一家人披星戴月地赶工,一砖一瓦地砌出村里的第一栋两层楼房,也就是如今这栋老房子。

有一栋好屋,自然要配一口好井才完整。在我们当地,水井是居家必备。家家户户都有水井,就连住在山湾里只有一间土坯房的单身汉家,水井也是不缺的。因此,打一口水井也是头等大事,花费工夫不比砌一间房屋少。一口水井让日子多了份沉淀和诗意。

老井的位置定在了老屋的西北角,背靠山林,常年遮着树荫,竹林清音近在咫尺。爷爷先请人用机器往地下钻20米,接下来就靠两兄弟齐心协力砌井壁。他们一个在上面和好水泥,用小桶递下去,另一个自下往上砌砖。在井底可以用自制竹梯,等到梯子不够长了,就得换麻绳,吊住腰身,脚踩井壁,宛如神功加身,飞檐走壁般将红砖一圈圈垒上来。到了井口,再在地面整整齐齐地砌一圈水泥台,里里外外都用砌刀刮得圆滑流畅,宛若玉璧天成。

老房子建成,成了村里一桩轰动的大事。爷爷一个外乡讨饭过来的单身汉,无亲无故,居然娶亲成家,做了村里建楼房的第一人,众人无不称奇。锦上添花的是,爸爸接着就要迎娶自由恋爱的女友入门。

大喜那日,爷爷搂着一包糖果爬上了楼房屋顶的天台,站在村里的最高点喜气洋洋地撒下喜糖,看着底下的人嬉闹哄抢。喜庆的鞭炮声响彻天空,炸醒了寂静的村庄。这个隐忍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头一次骄傲地冲着老婆大喊大笑。这是他这辈子站得最高、最得意的时候了,放眼望去,青山绿水,良田连亩,就连风,好像也是这高处独一份的凉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景致了。

他不会想到,这就是他这辈子能到的最高点了。

暮色袭来之后,天变了颜色,送来一夜风雨。爷爷好似一张纸鸢,好不容易飞高,转眼便被风雨摧残,坠入尘泥。那一晚,了却心头大事的爷爷,安详地在柴堆上睡去,再也没能醒来。一夜之间,满屋红字翻作白,一如奶奶耳畔的头发。哀乐代替喜乐响彻山谷,将奶奶的哭喊声一点点碾碎在山林间。

经此一事,父母的婚事蒙上一层死亡阴影,生活摩擦不断,终于在两年后分崩离析。妈妈带着嫁妆离去那日,风风火火,一如来时。眼见着拖拉机远去,我在奶奶怀里哭闹不止,简直搂不住。奶奶索性松了手,任我跌跌撞撞去追,直到掉到路边的泥水沟里。她站在一旁看尘烟远去,心里想的不过是,同是女人,她怎么那么舍得。

2

奶奶就舍不得。

爷爷故去之后,奶奶仍旧年轻,甚至称得上靓丽。即使在垄上田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吹日晒也遮不住她肤色白皙,明眸善睐,岁月只添风采。爷爷去后,总有人上门牵线说亲,大家都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要以自己的后半辈子为大。来来往往的人中,奶奶相中了县城一个退休干部,为此特地提前孤身去了城里租房试住,在那里卖水果收废品。等到半月之后回家,看到我脏兮兮的模样,软趴趴的眼神,她到底还是心软了,回绝了对方,不顾一切地回了老屋。她说,舍不得。

待到我懂事的年月,老屋连同老井都有些年岁的痕迹了。那时爸爸和叔叔两兄弟已经分家。叔叔家添了堂妹,一家三口住老屋西侧。能干的叔叔在偏厅屋后打上木架,铺上黑瓦,遮住老井,算得上半间房的天井就成了。

而爷爷,只余一副黑白的面孔终日肃穆地立于神龛上,常住堂屋,看家人出入忙碌。幼年的我只觉畏惧,后来渐渐会想,他在世时,最高兴莫过于那日登上屋顶撒糖,可惜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不然可以笑着陪在堂屋,该有多好。

老井仍旧是大家共用的,一家人吃喝洗涮,都仰仗这口老井,整日里几乎没有停歇。圆滑的一圈水泥井沿,任由地底深处渗出来的井水,日复一日地冲刷,常年泛着青润的光泽,并未随着时光开裂老去,反而显得容光焕发。这常让我想起奶奶的容颜,仿佛岁月并不催人老,倒把睿智的光芒镀在她眉眼间,平添几分光彩。

家里的两个男主人,一年到头总是忙碌的。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共处的时光却并不那么多。大多时候,老屋里到处都是两个女人和两个女孩儿的身影。

我格外喜欢在叔叔家的天井消磨夏日午后的时光。爸爸和叔叔在外务工的时候,婶婶和奶奶在家操持,这天井也是她们待得最多的地方。特别是夏天,外头日光正耀,晃得人睁不开眼。天井却弥漫着丝丝凉意,凉意从水井底部慢慢升上来。

午睡醒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总能听到水井那边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外疯玩得气喘吁吁跑回来,或者蹬了一个小时单车从学校回家,头顶冒热气的时候,我穿过屋后树荫,总能在天井里头找到熟悉的人影。

这时必然先打一桶凉凉的井水上来。吊在麻绳上的铁皮桶,被婶婶倒扣着扔到井里,哐当一声闷响,仿佛能亲眼看到水桶一点点沉入水中,听着尾声就能轻易判断出铁桶已经完全浸入。两手将麻绳用力一拉,铁通翻了个个儿,已经盛得满满当当。两手交替往上抡,一桶清澈透凉的井水闪现眼前。就势拿水瓢一舀,咕咚咕咚灌一大口,顾不得脖颈衣襟上也淋得湿嗒嗒,管不得奶奶的笑骂,只觉得通身凉爽,一身暑气荡然无存。

小孩子爱喝凉凉的井水,大人们却喜欢喝茶。把井水灌在熏得漆黑的烧水壶里,吊在炉子的红灰上,不消添多少柴,水就轻易滚开了。捏一撮同样在这个炉子上熏的土茶,开水一冲。比不得外面卖的绿茶好看,茶汤隐隐泛出褐色,但喝起来却是同样茶香四溢。小孩子怕烫嘴又怕热,单是闻到茶香也醉人。有时奶奶一大早拿搪瓷缸泡一大碗,到了傍晚只剩浓浓的缸底茶,我双手端起来偷喝一口,到嘴里先是浓得化不开的涩味,然而涩味散去,仍然能品到一股天然的甘甜,也不知是来自茶叶还是井水,抑或是生活中的小幸福。

有时我也爱逞能,自己动手打井水,却总也掌握不好角度,控制不好力度,把铁桶砸在红砖井壁上哐啷作响,伴着小半桶井水,从奶奶口中打捞出一些往日的时光。“你爷爷还在这井口摔过一个跟头呢!”说着便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日爷爷累过头倒在井边的事,当时还差点栽到没完工的井底下去。说到后头,总免不了叹息一句,“他这个人呀,就是实心眼儿过头。”或者:“我早叫他不要累过头,他偏不当回事,看如今,有福没命享了吧。”

这么说起来,我跟爷爷倒是有“过命”的神交了,因为我也同样差点掉到井里头。有一年暑假,我带着上学路上认识的一个姐姐回家玩。先是逛到二楼露台上,跟着她一起爬上一米多高的护栏扶手,挑战过独木桥的心跳。然后轻易被她鼓动:“你去拣几个瓦片来,我们玩过家家吧!”我爬过护栏,踩上天井顶上的瓦棚。咚的一声,一脚踩空,径直掉下了天井,一屁股坐在井沿边。要是再偏移三寸,只怕就要提前去孝敬爷爷了。好在只是“要是”,好在未伤及筋骨,但自此之后,吓得哭天抢地的奶奶心中已埋下不小阴影。那之后数年,即使我懂事不少,但若是想趴在井边看看里面的碧波水光,感受一下地底传来的阵阵清凉,仍只能挑她不在的时刻。

奶奶和婶婶在家的时候,总有忙不完的事。年少时不懂,为何家里总有大大小小的事务让人停不下来。直到自己成家以后才知道,操持一个家,就会把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角落放在心上,一年到头是极少能有空闲的。这正是“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有时她们是在揉搓家里各个边边角角的织物,譬如饭桌上罩剩饭剩菜的布罩子、厨房和卧室的抹布,有时是涮洗锅碗瓢盆,好像把家里弄得窗明几净就是这两个女人的天职,即使是地面没有硬化的灶屋,地上的土也总是光亮的。

我不喜欢洗洗涮涮的事情,不仅双手会在搓衣板上摩擦得发疼,好好的一盆干净沁甜的井水,也被污染成黏稠的黑水,还要泼在井边水泥地上,怪脏的,不怕会污染老井?于是我总是跟在后面,再泼几瓢干净的井水,把天井的地面冲洗干净,混浊的脏水顺着屋后的阴沟流走,走着走着总会变成山间的清流。自然和时间一样,有着神奇的净化能力。老井只是静静地待着,并不介意我如此挥霍。不管如何,都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渗出来,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但也有一些时候,我是不介意的,比如被大人安排洗被套。冬天换下来的被套总要留到盛夏来洗。它们在春天已经退下前线,但那时天气潮乎乎的,洗了也难晾干。不如等到夏天,洗完晒干,兜满阳光的香味,等到寒冬打开似乎仍有那股味道。

洗被套这事,我和堂妹,也能帮上一二。奶奶会把家里那个分外厚实的大金属澡盆挪出来,那是我出生不久就已经备好的嫁妆,盆底还用毛笔写着大名,重得直到我长大,一个人也搬不动。大铁盆被挪到门前的阴影里,被罩扔进去,拎几桶井水浇上,就轮到我们两个尽情地在里头踩。一脚踩进去,井水冰冰凉凉漫过脚背脚踝,两个孩子都忍不住惊笑出声。踩在高低不平的被套上,身躯摇摇晃晃,水声扑哧、扑哧,触感清凉柔软,宛如踩在春种时节烂软的泥地里,但是这么清爽柔软,只怕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舒适吧。等我们玩得尽兴了,奶奶或者婶婶这才加上洗衣粉搓洗。漂洗的时候,仍旧唤我们上场,再来几次“腾云驾雾”。

水井边的忙碌,更多时候是为了吃喝。幼时家里拮据,吃不上多少好东西,但总有些特例,那些挖空心思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来的美味,让幼时的我们解馋,在我们生命中打下烙印,直到离家万里,见过天下美食,仍旧念念不忘。其中,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有两味,红薯粉和酸枣糕。

红薯刚用铁钎挖出来时带着一身湿黏黏的红泥,一个个紧紧连着藤蔓,好像刚出生的孩子,裹着一身胎脂,立时就要与大地母亲断了脐带,继而免不了被世事打磨,变做完全不同的模样。它们被挑回家,用井水一遍遍冲洗干净,削去皮,用菜刨子细细地磨成渣,然后泡在井水里反复揉搓沉淀,直至浆洗出淀粉。

在这漫长的忙碌中,我和堂妹就坐在旁边,要么拿红薯叶秆做耳环玩,要么啃着鲜甜的红薯仔,要么手里抓两个烫乎乎的红薯渣煎饼,边吃边围观边畅想,偶尔帮忙递个勺子碗。

等到红薯淀粉析出来,做成黏稠稠的浆水,就可以准备烫粉皮了。老井前面的偏厅就是叔家的灶屋,里头那口大铁锅热腾腾地烧着井水。我和堂妹除了偶尔蹿进蹿出围观一二,是不太愿大夏天搁在灶屋里头淌汗的,大部分时间仍旧窝在天井里凉快。有时搬个矮凳配高凳,便能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吃的。等到水快开了,婶婶把手臂粗的长树干塞在灶膛里,便能叫它自己烧着,无须再为灶火多费心思。

舀半勺浆水,放在抹了油的铝制浅口圆盘上,转几圈匀一匀,搁在微滚的大铁锅中,不消一会儿,浆水神奇般变得透明,一层轻薄软糯的粉皮已成。婶婶立马继续下一盘,奶奶则把锅里已熟的圆盘取出,拿到屋前,小心翼翼用筷子挑出粉皮,搭在两个木头叉架中间的竹竿上微微晾干,便能切成粉条或者粉皮,转移到临时取下来的纱窗门上彻底晒干。这门,夜里能防蚊,白天可晒粉,也同老屋里住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红薯粉不管是用来煮菜、下汤、凉拌还是油炸,都是一道美味,能吃到过年,甚至明年夏天。孩子们还喜欢捡了晒干的红薯粉边角料放在柴火上烤,粉皮受热后变成鼓鼓囊囊的白色脆皮,一口下去,粉脆香甜。如今想来,只需要一点点荤腥便能煮出一大锅香飘飘的红薯粉,每一根都弹牙有嚼劲,裹着醉人的油荤香,在那个年月是多么难得的美味。大人们不仅拼着每一分力气挣钱养家,还要挖空了心思满足孩子们的馋。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无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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