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祭
作者: 孙焱莉一天,我整理书柜,在一本旧书里倏然飞出一只蝴蝶。我拾起来,那是张泛黄的照片,里面年轻的女子朝我微笑。她是我的姑奶奶梁轶英。听父亲说她的一生很传奇,被写进了县志。
当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时,我与照片里那灿烂的面庞对视,她仿佛嫣然一笑,为我推开了通向她的门。
1
那天是混沌的,明明有太阳在空中挂着,可却是雾糟糟的一片。中午时分,十九岁的梁轶英出门泼水时,看着太阳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惆怅。
黄昏到来后,她正坐在屋子里,突然听见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喊她。她兴奋地推开门,耳畔听到了两声清脆的炸响,她目睹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的情景:父亲倒在门口,头磕在地上,眼睛睁着,后来他想向前爬,但身子只是努力地抽动几下,血从身子底下流出来。
父亲网兜里的铝饭盒倒扣在地上,半块饼子蹦了出来,而她推开门后的笑意还没褪去……
最近奉天城常出事,两个月前,一伙骑马的人袭击了东塔机场,警察和宪兵到处抓人。自日本人进到奉天城后,在大街小巷张贴“暂行惩治叛徒法”和“暂行惩治盗匪法”后,城里死的人就越来越多。有的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说成是叛徒或者盗匪给杀了。
自母亲五年前病故后,父亲最不放心她,每日上班前反复叮嘱她:“不要乱跑!不要上街!把房门关紧!”一个月前,父亲所在的工厂闹罢工,工人要求涨工钱,父亲是带头人,常有人来家里商量事。罢工当天,他和十多个人被日本人扣起来,还好,两天后又给放了。父亲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其间常有人来找父亲说话,背着她。在那一个月里,父女俩过得很拮据,喝了半个月的稀粥。后来父亲总算开工了,工钱也给涨了两成。发了钱后,父亲还给她买了只烧鸡腿。她以为从此后日子就要好过了。但是,她发现父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常拿着母亲的遗像看,后来有一天父亲把她叫到身边,把一张简易的手绘地图交给了她,并嘱咐她:“如果哪一天我有事了,你就赶快跑,去找这个人,他叫梁雨水,他是你堂叔。”除了地图,父亲还递给她一张照片。里面年轻的父亲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并排站着。她看到那个地图的终点叫一筒十八沟。
父亲就差几步就到家了。
她扑过去,呼喊父亲,摇晃父亲的胳膊。父亲半睁着眼睛,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好好……活着!”就闭上眼再无声息。她拼命地呼喊、摇晃父亲。
少顷,有人过来拉梁轶英,用左手,那人右手拿着手枪。半年前,她曾目睹有人用枪把一个女人打死了,所以每当看到街上的日本人或者警察背着枪走过,她就怕得要死。可那一刻,她不怕了,她使劲甩开,继续扑回父亲身上。一辆插着膏药旗的汽车驶过来,在离他们十多米的地方停下来,车里一个秃鬓的人探出身子吼:“快点,整车上来!”
梁轶英看向车,突然感觉那人眼熟,一下子想起来,三个月前父亲曾带着一个姓金的秃头和另一个姓柳的人来家里,他们抽着叶子烟,商量着事情。父亲让她去门口坐着,看着点儿人。后来那两个人在家里吃了晚饭,菜是她准备的,那天她炸的也是小鱼酱,金黄油亮的小鱼配上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又香又好看,她还买了两块豆腐,煮了一盆水捞饭。那个姓金的人一直夸她漂亮、能干,还说父亲真是有福气。
那人把枪别在腰里,双手拉她,她使出全力啊啊地惊叫着,拒绝起来。
有一支枪突然抵在她的头上。那个拉她的人狠狠地说:“起来,要不打死你!”她眼睛紧紧闭住,闭得眉毛和眼都拧到了一起。她下定了决心,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抱住父亲的脖子,她想:要死也要死在父亲身旁。她被拉起来,连同父亲的头。远处传来马蹄声,凌乱而急促,紧接着是枪声。
她和父亲又被重重摔回地面,她抬头看,身边那个拽她的人捂着流血的胳膊跑向汽车,远处六七匹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与汽车上的人互射,她听到枪声响成一片。汽车发动机咆哮了几声,猛然一蹿,消失在巷外的大道上。她再次惊恐地使劲搂住父亲的脖子。
梁轶英再抬头时,那些骑马的人已站在了原来汽车停的位置上,他们勒着缰绳,马在原地踏步,转着圈。一个人骑着马走向她。那人脸上蒙着黑色的亚麻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浓浓的眉毛。他的马围着她转了一圈,她当时半卧着,那人骑在马上,她仰着脸像看天上的人一样。这样的对视持续了一会儿,看到那如刀子般雪亮的目光里有一丝柔软闪过,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随之倾泻,她从惊惧又回到了悲伤。
那人跳下马,走到父亲跟前,蹲下身子,摸了一下父亲的手腕。梁轶英闻到了一股马的气息,那人喉咙发出一句低沉的骂声:“这该死的小日本子!”他给父亲整理了一下衣襟,盖住晾开的肚皮,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放在地上,说了一句:“好好葬了吧!”人就站了起来。旋即,飞身上马,又看了梁轶英一眼,一提缰绳,马转向那几个人。
一声响亮的呼哨,几匹马向街巷深处飞奔,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而响亮。
夜完全黑下来后,父亲的两个工友赶过来,他们连夜帮着梁轶英埋葬了父亲。他们不让她回家,说有危险。事实上自父亲倒在街上后,她整个人都是混沌的,她的脑海里只有父亲倒下那一瞬间的眼神与表情,耳边只有枪声和清脆的马蹄声,响了整整一夜。
那一天父亲的厂子里死了六个人,都是领头闹罢工的,他们的家里人也被抓了起来。
2
太阳亮得刺眼。烟的茎叶在九月正午的毒日头里散发辛辣、浓郁的气息,上足了烟的叶子开始翻卷起来,微黄的颜色有种厚重的瓷实感,又不失柔软、光洁。梁轶英随手摘下一片肥厚的绿叶子盖在头上。她仰头看了看,走进了一筒十八沟步步上坡的那条唯一官道。
路很曲折,但是她却凭借着父亲画的简易地图找到了这个沟。她打听到了堂叔的家时,头上的烟叶子已干了。她推了一下虚掩的大门。门晃了一下,吐了几口气,便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牲口圈的腐草气息猝不及防地涌出来。
“有人吗?”门口卧着的灰狗在绳子尽头睁开了一只眼,马上又倦怠地闭上。“有人吗?”她又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高挑的眉毛很蜿蜒,颧骨很凸,嘴角伏着一颗黑痣。“您是老婶吧!我是梁雨来的女儿梁轶英!”那女人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地停了:“梁雨来?”
梁雨水听女孩儿哽咽着叙述着父亲的遭遇。1937年生活在一筒十八沟腹地的梁雨水很迷茫,甚至他想揉揉眼睛确定一个眼前这个女娃子是不是真的,而日本鬼子又长什么样呢?他只听甲长李一斗说上面又有了个皇帝,后台是日本人。而眼前这小丫头手里拿着一张自己二十多年前去奉天城探亲时与堂哥的合影,这还有假?梁轶英看梁雨水渐渐沉默,有点急,经历过母亲病故和父亲的被杀,她感觉到这世上危机重重,可当她迈进一筒十八沟时,看着那些山和植物,感觉到了安全,她喜欢这些山丘和这成片成片的阔叶植物。如果他们不收留我,我就跪下来求他们!她这样想。
“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梁雨水的话如一头藏在树丛里的狼突然蹿出,梁轶英被吓得一哆嗦,这些天来她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会惊惧。“我……地图……我爸曾经给我画了一张地图。”“地图?”梁雨水又呆了,这次是呆在“地图”两个字上。好一会儿,他对吊眉的媳妇说:“把小凤的衣裳找一件,这衣服我看着别扭。”
那天下午,天空的蓝就像水洗过一样,水还同时清洗了散落在地面各处的阳光。梁轶英一直坐在炕梢,她斜靠在大木柜上,尽管很饿、很困,但她依然坚持向外眺望堂叔堂婶两个人。他们两个人这时正在配合翻着一串串的黄叶子。梁轶英认出那一串串的叶子就是她刚才摘了盖在头上的那种。片片叶子忽然轻了,被风吹走,越来越远。窗子的木棱格子上不知何时布满了在沟边生长的那种白色小野雏菊,密密麻麻数都不能数。成串的叶子被房檐流下的水冲得远了……更远了……她还是睡着了。
梁雨水的两个儿子大秦、二秦在午后先后走进了屋子。
这两人看她的眼神里都有光。在梁轶英眼里,他们要比梁雨水更亲切一些,特别是二秦给睡醒的她做了一碗放了猪油与葱花的面汤,还找了小凤的衣服给她换,夸她长得真好看,这让她眼角湿漉漉的,总也擦不净。
大秦则比较沉默,用眼角不停地瞟着她,并不说什么。
几日相处下来,在梁轶英的眼里二秦就成了一枚向日葵的花盘,蓬勃灿烂富有朝气;而大秦则更像这枚向日葵的背面。
梁雨水的小女儿小凤是五天后从姥姥家回来的。等到弄明白了家中这个和自己同岁女孩儿的来历之后,便指着梁轶英朝二秦质问:“你凭啥认为这件衣服可以给她穿?”二秦说:“咱爹让找的,再说这件衣服又不是新的,穿一穿怕什么?”大秦则一声不吭地端坐在椅子上玩一把蒙古小刀,眼角时常地瞟几下梁轶英,眼睛里有说不清的内容。梁轶英连忙把衣服换下来交给了小凤。小凤噘着嘴也不看,抓起衣服就走。
一会儿,她拿出一件更旧的扔给靠在门框边的梁轶英,一转眼的工夫又反悔了夺下来,把原来的那件又拎出来,并说:“脏了!我不要了!”
小凤比梁轶英小七个月,但是她不叫她姐,而是直呼她为梁轶英。
夜晚的凉像块铁从天空压下来,除了角落与缝隙不能到达的地方还遗留着些许暖意,其他地方已完全被压榨遍了。梁轶英总在黑夜来临之后想起父亲,这也许和她出逃时正是傍晚有关。她想起父亲走路、吃饭,走到院子提水的情景,有时具体到父亲额前皱纹里跳跃的阳光,然后像幻灯片一样一下子就闪现到浸满血迹的胸口……夜晚似乎是连接往事与现实的通道,泪水便在这时洗劫她,她的悲伤被黑夜紧捂,只能无声地哭泣。
进腊月,梁雨水要媳妇给梁轶英做一身新衣裳,他媳妇垂着眼皮吃着饭不吭声。二秦看梁轶英惊慌地推脱说不用,便抢着说明天去集上买布。第二天他真早早去赶集,买了一块花布,求李四娘给做,结果由于布料尺寸不足,没裁好,袖子一个长一个短。梁轶英穿上一身粉色碎花粗布衣裳。小凤拿小圆镜子照给她看,梁轶英只看见了自己鼓鼓的胸脯被粗布包裹着。大秦在不远处觑着眼睛看向她。
二秦左看右看,之后说:“不行,脱下来!”他把长的衣服袖剪下来,穿针引线把另外一对颜色相同的小紫花布筒接了上去。看着那件衣服,梁轶英心里泛酸。小凤说:“二哥你偏心,从来都没给我缝过衣服。”大秦阴在一旁冷飕飕地射出一句:“像个娘们儿!”二秦也不吱声。梁轶英注意到二秦很少对大秦的冷嘲热讽做出反应。那年过大年梁轶英有了一件属于一筒十八沟风格的新衣裳。而她来时穿的那件淡蓝色收腰布衫压在了柜底。
3
春天来了,烟籽撒到地里很快发了芽。又一茬的烟叶将重新丰盈在不远的夏季。五月距第一茬叶子落地还有一段距离,这是一个安闲的月份,也是村里人扯闲话的时光。
梁轶英的到来就像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特别醒目,早已引得许多人关注。梁雨水告诉他们:“我堂哥的女娃,父母都不在了。”“在你家住啦?”“嗯!不走了!”“这闺女长得怪好看的!”人们开始的时候议论着这个清瘦的丫头不知能成为谁家的媳妇。
乡下人看姑娘找媳妇,模样好是一方面,要壮实,能干活儿,能操持起家里家外的活计;还要屁股大,能生养,能生小子,这两项顶重要。看看梁家这两个丫头,模样都不错,可小凤的品行大伙儿都知道,从小娇惯,不做女红,不做家务,也闻不了烟地里的味,牙尖嘴利不让人,一般老实男人是降伏不住的;而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好像发育不良,这个样子让人信不着,富庶人家不能考虑,除非那些贫困的娶媳妇费劲的人家吧。有几个人都议论说给老李家二小子行,这人老实得很,没爹,跟瞎娘过。
人们只在背地里说,梁雨水在沟里算是有头脸的人,没人会当面说这些话,事情头上,有时还要仰仗人家呢,背地里骂皇上,都是闲时过过嘴瘾。
对于儿女们的亲事,梁雨水夫妇很着急。大秦和二秦没着落,但小凤更急。别看小凤最小,但是发育得好,十一岁就来了月事,心思飘忽得很。十五岁那年险些和沟外头来的驼队中一个男人闹出事来,能尽早嫁就尽早,女大不中留。
如今又多了一个操心的,梁家的大姑娘大小子在沟里算最多的了,婚事刻不容缓了。就在两口子背地里议论着这些事后不久,一天晚上,大秦凑到父母跟前,那时二秦去喂牲口了,两个女孩子都回了东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