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美食
作者: 贺湘君米豆腐
在异乡,每每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回忆起米豆腐,总不免唇齿生津,那些久远而沾染着时光味道的画面不由浮现在脑海里。妈妈的味道,儿时的记忆,一并在脑海里翻腾,混合着滚烫的胃液,灼烧着对家乡的思念。
在家乡永新,米豆腐是一道极具独特风味的小吃,家喻户晓,人皆爱之。
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年幼的我每天踮起脚往外张望,期盼着逢墟赶集的日子到来。故乡每逢农历一四七的逢墟。逢墟这日,寂静的村庄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我端坐在大门口的板凳上,看着挽着菜篮子的村里人从我家门口走过,心也跟着飞翔起来。墟场的米豆腐摊,仿佛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为了能吃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米豆腐,每次逢墟,我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旧时的墟场像一幕远去的电影,画面和音色带着浓烈的烟火气息,在记忆深处发出如流水般泼剌剌的声响,不息不灭。越往深处回溯,人物和细节皆已模糊不堪。时光的印记,却还是有迹可循的。比如米豆腐的香气,经年后,仍是令人回味无穷,画面感极强。热闹的墟场进口,是最吸引孩童的米豆腐摊位。摊主们早早摆开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个罗碗。先给碗里加入热汤,汤汁不过是烧滚的开水里加入猪油、酱油、葱花以及些许辣椒粉而已。将煮熟的米豆腐依次舀入碗里,一碗碗香喷喷的米豆腐即可食用。
母亲将我安顿在米豆腐摊位上,自个儿走进集市深处去买菜,这时候,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美味的米豆腐。被酱油染得黄澄澄的汤汁上面漂浮着猪油和葱花,色泽清透晶莹。经过猪油酱油葱花以及辣椒粉调和的米豆腐胜过东坡肉,色泽金黄。当爽滑的米豆腐滑过舌尖,婉转细腻,香濡滑喉,那酥软可口的味蕾颤悠悠地滑落胃里,如风吹宣纸,舌上是一种瓷实的心满意足,让人忍不住想举箸击碗。那些纯白的温软,洁净的轻逸,一块块在碗里跳跃,在记忆里飘荡。任时光漫漶,任两鬓斑白,家乡的米豆腐,是游子心头默然的渴望。
小小米豆腐,拇指大小方块,做法很简单,原料很便宜,算得上是最不值钱的一种民间小吃。几把米,一些石灰,将米磨成浆,熬熬煮煮,过滤冷却,滚水一烫,加葱油姜丝,即成美味。山区湿气重,永新人嗜辣,辣可祛寒气。米豆腐汤里怎可少了辣椒?将干红辣椒磨成粉末,出锅时,用小调羹抖入一小撮辣椒粉入汤,辣得人面红耳赤,肝肠寸断。煮熟的米豆腐弹软滑嫩,韧性香糯。猪油和葱姜调和出一种天然纯正的香味,与米豆腐结合出一股绝配味道。一碗热米豆腐下腹,酣畅淋漓,通体舒畅。这道民间廉价的小吃胜似红烧肉的滋味,它让味蕾瞬间开出花来,果腹的满足感极为瓷实。不是永新人,你永远吃不到一碗热腾腾、辣爽爽、滑嫩嫩、软糯糯,舌尖上最美的骨感乡愁——米豆腐。
我国是豆腐的发源地,米豆腐是继豆腐之后紧随而至的美食,制作方法极为相似,但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豆腐为菜肴,米豆腐则为小吃。母亲很会做米豆腐,我经常给她打下手。母亲的手,沾过泥土、煤油灯、锅灶灰、菜叶和油污,待她洗净双手,又能做出可口的米豆腐。母亲洗米,我拿木瓢舀水。用石灰水将大米浸泡三小时,取出后放在水中淘洗至水清,然后用石磨将米磨成浆。成浆后大火煮浆,边煮边搅动,半熟后改小火,继续搅动,直至手臂酸痛麻木,约莫十五分钟后米浆熬熟了。趁热将糊状米浆倒在清水中冷却,到了一定的时间,它们会形成块状豆腐。食用时,再将大块切成网格状方整小块。母亲烧火煮米豆腐时,我会欢天喜地地给灶台添柴加火,喜滋滋地等待美味出炉。常年农事繁重,米豆腐程序又很烦琐,母亲不会经常做米豆腐。要吃上一碗香气扑鼻的米豆腐实则很不容易。
童年吃过的美食,就像时光的钥匙,悠远绵长的滋味里,蕴藏着温暖而美好的记忆。人和食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温暖。谁也离不开谁,彼此治愈。无论离开故乡多远,那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游子,得意或失意,顺畅或挫折,大抵都有过一霎“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悲怆。仿佛远山野畈、高楼万丈间都飘荡着苍凉,永恒又短暂的一生、枯败又荆棘的尘事纷沓而至。余胜海先生在他的《寻味人间》里写着:“真正能治愈人的美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那些能勾起人们美好回忆的食物。”风味,或置身闹市,或藏身陋巷。家乡的米豆腐,它可以总在不经意的刹那,勾起心底的乡愁,它是散落在民间别具一格的风味小吃,创造着美食的江湖。唇齿间,隐约有炊烟的味道,米豆腐的香气顺着柴火自屋瓦间漫溢出来,细细袅袅。人世间的风雨世世代代裹挟着时光无声流逝,童年的梦稍一趔趄,墟场和米豆腐摊早已成为隔年的瓦背霜。
米豆腐富含多种维生素,它也可以清热败火,解渴爽口。故乡的大街小巷,至今还有蹬着三轮车的卖货郎卖米豆腐。“卖米豆腐嘞——”那一声声醇厚乡音的叫卖声亲切热忱,充满旧时光的情怀。每一个归乡的游子,都会迫不及待地扑进熟悉的街巷,去寻找一碗热气腾腾的米豆腐,一解乡愁。一块块方格端正的米豆腐在热水里载浮载沉,如质朴的家乡人,是这般厚道纯正,默默地,亲切地,一任乡愁舌尖承欢。
旧时墟场早已消逝,各个乡镇新型菜市场的每个角落依然有米豆腐摊位。母亲已经老去,她再也推不动石磨,也搅不动大铁锅里的米浆。她没有力气再做出鲜嫩的米豆腐,严重的结石病也让她吃不了米豆腐。每当解馋觅得好吃的米豆腐时,一想起母亲苍老的容颜,我的泪水不由得滴落在滚烫的米豆腐汤里。
青椒萝卜干
江西人爱吃辣椒,可谓无辣不欢。故乡永新位于湘赣交界处,吴头楚尾,气候湿冷,辣椒有助于御寒,有助于刺激寡淡的口味。故乡人炒菜讲究色和味,最常用的作料是辣椒,几乎无菜不辣,所谓“永新人有一怪,不放辣椒不成菜”。特别是吃鱼,不放辣椒顿觉味道全无,俗称“鱼仔打个屁,秦椒也有味”。
在没有大棚菜的岁月里,辣椒属于季节菜,要到夏天才可以吃到。夏季来临,天气湿热,毒辣的光线炙烤着大地,街上的人们表情慵懒,口味也变得寡淡。一个青辣椒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不断刺激着人们的味蕾。青椒萝卜干是家乡永新人青睐的一道下饭菜。
辣椒生长在土地上,萝卜埋藏在泥土之下,青辣椒和萝卜在微风里隔土相望,它们结合在一起,历经万难。
辣椒在我心里刻下深深的印痕。年幼时,每到初夏,家里菜园子碧翠的辣椒开始冒出尖细的小身段。微风吹拂,辣椒在风里左右摇曳。夏天的脚步声在耳畔越来越响,屋外的温度越来越高。在烈日的炙烤下,许多草木都耷拉着脸,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脚下湿润的土地晒出一道道细长的裂缝。辣椒喜热但怕高温。我常跑到菜园里给渴得冒烟的辣椒浇水。在我的浇灌下,辣椒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一个个精神十足地垂挂着,雄赳赳气昂昂。
村里人吃青辣椒喜欢“爆”着吃。热锅,不用放油。把辣椒放进去。爆到起皮。锅里放点油水,爆青椒炒泥鳅、爆青椒炒鸡蛋、爆青椒炒黄豆、爆青椒炒萝卜干等等。村里人擅长种萝卜,冬吃萝卜夏吃姜,这是本地人津津乐道的俗语。
辣椒性热,萝卜性寒,二者结合,可谓互补。
每年冬天,大白萝卜在泥土里酣然成熟,等待乡人拔取去晒萝卜干。酱萝卜需要大量的萝卜干做原料。冬天将萝卜干晒好密封,到了夏天,大部分取出来,剩下的留着做菜吃。母亲每年要种很多萝卜,脆脆的生吃,做菜吃,晒萝卜干,晒酱萝卜。那时母亲起早摸黑忙个不停,一大早去地里拔萝卜。披着晨霜,一担担萝卜挑回来,在屋侧冰冷的溪水里将一筐一筐白萝卜洗得干干净净。她常常手指头冻得通红,满是丑陋的冻疮。然后又一个人将箩筐里的萝卜切片,撒上盐,箩筐里沤一两天,天晴时,将箩筐挑到外面,将萝卜片暴晒。晒萝卜费场地,家里所有竹篾做的团箕都取出来摊开晒萝卜。没地方晒时,围墙上,干净的水泥晒场上,一块一块铺展开去,场面甚是壮观,全是白花花的萝卜片。太阳下山时,又要将所有萝卜收起来,放回箩筐里继续沤,翌日清晨继续晒出来,如此循环一周左右,直至萝卜全部晒干。母亲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满是冻疮的手脚夜里痒得难受极了,睡不好觉。那些艰苦的岁月里,白萝卜滋养着全家人的胃,母亲勤劳的双手苦苦地支撑着家的温饱。
老家龙田村位于禾水河上游,村庄对岸有一片地形宽阔的五马洲。自古以来,村里人在这块沙洲上春种棉花秋种萝卜。
夜幕降临,昏黄的灯光下,我常听到母亲讲旧时有关五马洲上种萝卜的事。我常听得津津有味。人民公社时,社员们成群结队在五马洲上种萝卜,他们头戴统一购置的草帽,脖围白毛巾,在金色的秋阳照射下分外耀眼。每年春节前后,村民们到沙洲上收萝卜,萝卜统一交给合作社晒干,由合作社加工成萝卜干,大部分用车子装到县城去销售,剩余的分给村民做菜吃,借以度过艰难的五月三荒。老家的大萝卜远近闻名,老家人因此被邻近乡民戏称为“佬雾菜”(萝卜菜的意思)。旧时老家流传一句俗语,“佬雾菜佬雾菜蒜嘞,天光卖到暗哪”,形容那时候山里人日子的艰辛。这种大萝卜晒的萝卜干格外甜,肉质肥厚,不干瘪,一把爆青椒炒下去,令人胃口大开。
汪曾祺在文章中写他高邮的萝卜很小,不过是“粗如小儿臂膀而已”。永新人种的白萝卜,白白胖胖,甜,脆,多汁。无论是炒片、切丝、煲汤,还是腌盐晒萝卜干,都是上好的食材。
小时候农忙时,我家有送饭的习惯。天蒙蒙亮,母亲带着我们赶往田里割稻谷,然后她又匆匆回家,做好饭菜用篮子提着送到田间。记忆深处,一家人坐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每个人端着一碗饭,就着篮子里带的青椒萝卜干,或青椒豆腐、豆角茄子大口扒饭。青椒萝卜干下饭,带菜时往往必不可少,饥肠辘辘时,真觉得这道菜香。辣椒辣得口舌嘬吸,鼻涕吸溜,操起老式军用水壶大口大口喝水。那时候草木繁茂,蝉鸣鼎沸,青草夹岸的溪流穿过田野,一块块稻田将丰盈的金黄铺展开来,不远处,满目披翠的龙凤山绵延不绝。萝卜干和辣椒的味道,需要吹很久很久的凉风,才可以平息。
读中学时,班上很多学生是乡下的,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大都会带一大瓶萝卜干去学校当伙食。每次用餐从菜瓶里扒出一些萝卜干,饭是热的,萝卜干是冷的,一日三餐连续吃。常常一瓶萝卜干要吃一个星期,直到下个周末回乡下换洗衣服,再带一瓶新的萝卜干去学校。我的舅舅是早期江西医学院的大学生,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山区农家子弟,为了能上大学,一个人来到县城中学住校读书,每个周末都要走路回家带米和萝卜干。那时候,没有班车,没有摩托车,贫瘠的岁月里,自行车也是奢侈品。外婆家远在乌石山,往往要走上一整天的路,住一夜,第二天舅舅又要背着一袋米和一瓶萝卜干再返回永新中学。从夏到冬,从春到秋,无数个寒暑叠加在一起,便成了悠长辛涩的岁月。远去的艰苦日子有一股寒冽之气,更有一种内在的精气神在老区人民的心里回荡。眼里有光,心中有梦想,再苦的日子也要熬过去。那一瓶瓶看似厚朴粗拙、苍老干瘪的萝卜干,滋养着毅力顽强的舅舅考上大学。在永新,无数个寒门学子曾像舅舅那样,靠着一瓶一瓶萝卜干寒窗苦读,一步一步走出小山村,走向世界。
岁月更迭,如今家家户户的餐桌上菜肴丰富多样,青椒萝卜干这道菜却并没有受到龙虾鲍鱼的威胁而退避三舍,依旧是人们厚爱的一道下饭菜。在餐馆吃饭时,经常看见同桌的人酒喝得差不多时呼叫着服务员加一道菜:“来一盘青椒萝卜干,好送饭。”
永新人的胃,会自动向这道质朴至极的家常菜服帖,仿佛只有它,可以拯救被鸡鸭鱼肉等过多油水“荼毒”的胃。世间朴实无华的,都是好东西。几根青椒,一把萝卜干,怎么搭配,好像都显得一股贫寒气,但在永新人眼里,这道菜最具有自然气、烟火气,底蕴里饱含着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原始气息。青椒的爆辣,萝卜干的脆香,都是生猛又直白的味道,像极了山里人的脾性,浑然天成,不事雕琢。
在永新,几乎每一个家庭主妇都擅长晒萝卜干。八十多岁的婆婆还在坚持晒萝卜干,她自己种萝卜晒萝卜。老人家根本吃不动萝卜干了,她晒这么多萝卜干,只是为了让儿女们离开家时,个个能带一大包回去吃。老人家颤悠悠地挑着箩筐去晒场,来来回回承受扁担压在肩上的痛感。一块一块萝卜摊开来晒,日落西山,又去晒场一块一块收回箩筐,挑回去将萝卜压紧,第二天接着晒,不惮其烦。
那些远在异乡的游子,每每归来,再次离开时,母亲们都会包一袋萝卜干塞给儿女带走。拔萝卜带出泥。萝卜浑身弥漫着故土的气息。一方水土一方人,在他乡泥土上长出的青椒不如家中老母亲在自家菜园里种下的辣椒青葱碧翠、辣爽可口。老母亲晒的萝卜干,足以唤醒每一个游子温暖而伤感的记忆。尝一口青椒萝卜干,记忆中的一草一木不由得浮现在脑海里。这一把平淡无奇的萝卜干是乡愁的药引。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再昂贵的鱼翅燕窝,恐怕也比不上家乡青椒萝卜干这道“乡土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