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作者: 郑春霞

一支烟

一支烟是燃烧着的细细碎碎和星星点点。是一个人的隐秘部分和空洞瞬间。一支烟,燃起来,燃起来,雾气蒸腾,翻滚,缭乱。那么琐碎而零落的烟草在一支烟的范畴里面,被薄薄的纸片卷起来,包围起来。一支烟腾云驾雾。仅仅这么一点迷乱的道具,就这么让一个人云里雾里,神情昏暗。刹那的迷醉和片刻的抽离。一个罅隙里面的灵魂出窍,出逃。

燃起一支烟吧,仅仅需要火柴的划痕和嘴唇的吸吮。每一口呼吸之间,一个人与一支烟,唇齿相依。吸进去香烟的骨髓和命脉,一口一口,经由一个人畅通无阻的喉管和鼻腔。喷薄而出的烟雾一圈一圈,飘在思维或想象的上空。没有人会把它当真,也没有人想着要去戳穿它。尽管尼古丁的危害谁都明白,但是精神的暗涌和意念的轰动还是需要一支烟的传递和输送。烟的这一头是一丁点的小火星,燃烧着挑逗和鼓舞。烟的另一头,是吐出的如烟的气息,也是心中一点点如释重负的生气。

一支烟,一支接一支的烟,将云雾形成了可闻可见的空间,一股沉重的有体积的雾霭。沉坠着,沉坠着,似乎要把一个人的灵肉掩埋。一个人沉醉在烟雾之中,无法自拔。他要借助那么多的烟圈升空而上,看着地面上的自己。他向往着轻飘,空离,飞。双脚离地,自己不再附着自己,与这地面的世界做个了断,也道一声别离。那么阴暗而沉重的地面生活,永远把仰望的天空当作一种看不到头摸不到边的场次和布景,没有掀开的时候,也没有剪彩的欢喜。而现在,何不翻身而起,借好风长吟。

这一刻,一支烟带着一个人升腾而上,磅礴逶迤,盘旋往复。在忘却刹那的悲欢离合和愁思苦闷之中,一个人看到了海市蜃楼的饥饿与焦渴。一个人的命运跟一支烟的长短息息相关,跟一支烟的热烈程度息息相关。在一种空空了无的吐纳之中,在一屋子的烟雾的掩盖之下,一个人完成了虚拟世界中的自我想象和自我成长。

一支烟轻飘飘的,蛊惑着纵容着,以至于消散了自己的魂魄,剩下一堆不成形的烟灰,随风而散。一支烟生来即是这样的一种器具,尽管它通身上下只是植物和纸质。谁也不愿相信,它来源于幽静的山野和纯净的空气。它的邪气跟它的身体无关,也跟它的魂魄无关,只是一个人的邪气附在了一支烟的灵肉之上。一个人被一支烟的魂灵所吸附所带领,止不住对一支烟的念头及至上瘾。在那么缥缈无端的虚无和抽象之中,一个人彻底地把自己交给了一团一团虚无缥缈的烟,也交给了没有尽头的魂飞魄散。

轻轻地点燃,呼吸,喷涌,及至燃尽。在消散的烟雾中,开放的毒气自由自在地由外而内,由内而外。美艳绝伦的沉沦和饮鸩止渴的上升。烟雾之中,是手指那一端,错落残败的孩子气和看不开的人世风景。一支烟,像极了一支口红,一枝玫瑰,一如小时候啜泣的孩子身边,母亲依依哦哦地拍哄。

一支烟燃烧起来,永不磨灭。一阵阵的吐纳,一个个的烟圈。烟圈何尝不是一种伤口,是一个人内伤的出口。

一堆灰

它曾经作为火的形式,被点燃。那更像是一场诱惑。一记一点就着的温热扑腾而来,干柴遇见烈火,除了燃烧,没有其他事情好做。连欲拒还迎都多余了些。一堆火就这么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人们无尽地欢欣和赞美。这样的氛围由着风,愈演愈烈,愈升愈高,又纷纷地回落下来,落到火焰之上。火焰再一次扑腾而出,扶摇而上,奔赴它不可预知的高度。它成为全场的焦点与主角,人们的眼睛都望着它。它觉得自己表现得不能再好了,就这样死去,都是值得的。在这样漫长的生命里,谁不希望轮到这样的出场,轰轰烈烈,亮亮堂堂,被所有人鼓舞着,见证着。人们靠近它,又靠近它,甚至有些小火星都暴跳到他们的衣服裙子上去了。他们也还是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蹦啊,跳啊,载歌载舞,围着一堆篝火转圈圈的人们,像一群远方赶来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一堆火有多么开心啊,它也是第一次燃烧。从来没有学习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怯场。凭着本能无师自通地燃烧。在它,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仿佛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都有外界的因素在助长它、成全它。它把自己烧得旺旺的,艳艳的,还发出了毕毕剥剥的声响。原来它有这么大的内驱力,是它之前没有想到的。那时候,它静静地堆在角落里面,以为就这么终老。但是,不!它现在多么自我多么热烈地燃烧着!它是人类原始的火种,它的身上流淌着几千年文明的气息。它被火焰点活了,懂得了自身的价值。它是多么骄傲又自豪的一堆火。它的存在是多么煊赫耀眼,又多么辉煌而自在!一堆充满着思想的火焰燃烧着,燃烧着,把半个天空和地面都烧得红彤彤的。它把它的光印上人们的笑脸,印上风的脸庞。四周的一切都是它的范围了。它奔腾着,雀跃着,燃烧得越来越激烈。

人们也是尽兴地来来回回,停了又跳,跳了又停。直到月亮也下去了,星星变得模糊。一堆火也渐渐地少了气势。一堆火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没了,冲腾而上的火焰,慢慢地回落,回落。直到星星点点的小小的火焰继续吞吐着。直到它再也没有力气,输送不出更多的养料。直到它明明白白地熄灭了,连着一星半点的火星都不见。到了后半夜,它完完全全地放下了。现在,它连残存的一点温度都不留了。现在,它黑乎乎的,乱糟糟的,它是一堆灰。不是没有努力过呀,它已经尽力了。它贪恋那样的夜晚里,人们迷恋的眼神。就是那样的风向都在鼓励着它继续燃烧下去。然而,时间是那么快。稍纵即逝的烈焰之后,它不可避免地沦为黑炭。它的心在焦黑之前,就已经化为灰烬了。它不是没有准备,因为之前的任何一堆火都是这样的结局。但是准备也是多余的。当真真切切地成灰之际,它才知道什么是火,什么是灰。它也知道什么是宿命,什么是安排。

它无数次地回望啊,那个夜晚,它曾经是一堆火。曾经引得多少的狂放和热情。现在,它是一堆灰。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堆灰,有谁知道它曾经熊熊燃烧过。一堆灰哑口无言,却有着满腹的心灰意冷。它不是没有热情,谁有它火焰芯子那样炽热的情感,它超越了温度的极限,把自己全身心地燃烧出来,毫无保留。现在好了,它把自己烧成灰,烧成空。这是多么不计后果的举动啊。然而,这样就到底了,还能怎样呢?走到绝路之上,也就无须思前想后了。所有的过往也都成了灰烬。更不用费心去想将来。放空吧,就当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没有人能想到更好的策略了。把自己抛出去,随风飞散,无论怎样辉煌的过往都化作风,化作烟,灰飞烟灭吧。

一堆灰想,不如坦荡起来。曾经那样过,而现在是这样,将来没有将来。一切都无法决定,那么不如就听天由命吧。光芒万丈时不必窃喜,灰头土脸时,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因为所有已经没有。而没有里面,就真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了患得患失,也没有自以为是。终于,它安睡了过去。

直到春风吹醒了它。在它的身躯里面,发出了密密麻麻的嫩芽,那是从农作物的根系里面生长出来的。而它正是它们最肥厚的养料。原来还是有未来啊。而它曾经所幽怨的一切,多么羞愧难当。一堆灰算是活出头了,现在它更加懂得什么是宿命,什么是安排。自暴自弃也是枉然,会有天意来用你。这样想着,它的心又开始熊熊燃烧了。那样温柔。

一张床

一张床躺在天地之间,开阔大方,尽情舒展。一张坦荡荡的床,张开它的躯体,供人所用。它从树林而出,然后离开树林,成为私有和专属。人们开采、打造、雕琢,在一张床上费尽心思。一张雕花眠床知道自己的分量,它的每一处榫头,每一处雕花,都刻录了一如既往而又精彩纷呈的寓意。然后,它承载人们的肉身,以及他们的欢喜怨怒,他们的心头私密。

一张床与黑夜共伴而生。尽管黑夜里与之贴肤而眠的是人类。在黑夜里,没有比一张床更清醒的事物了。它并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它并没有眼睛。它借黑夜为眼,认清整个人世间。它时刻站立着,稳稳当当的姿势,一成不变的样子。不变是对的,一张床这样想。白天的人们多么希望花样百出,有新鲜的故事,有好玩的见闻,引人入胜的情节,给寂寞平生带来多少美意。夜晚呢,就更应该是流光溢彩、歌舞升平来得好。千回百转、层出不穷,翻新再翻新,奇巧更奇巧,那才是过得尽兴呢。但是,等到夜色阑珊,扬长而去时,没有一个迷醉着的癫狂着的或者还是清醒着的人,不向往那一张一成不变的床。它就静静地在那里,永远不变的方向,熟悉极了,醉透了都能摸回来的地方。人们多么需要这样的一张床,不问来由,也不问去处,就这样守在那里,把自己守成一处固定的指向,从不动摇,哪怕一点点挪移。它是多么准确的存在啊,就像北斗七星一样引领着迷失的人们找到自己的归属和方向。多少人们在孤独的夜晚,几乎是扑向它,扑向梦想中等待着的怀抱。尽管这样的怀抱是空虚的。然后,又是多么结实啊。他们实实在在地投靠在一张结结实实的床上,再也不用走动了,只需要躺下来,睡过去。把一切抛在床边,不用理会。

黑夜像纱布一样包裹了人们,把他们包裹成接近死亡的状态,沉沉睡去。睡眠是有多么好啊。一切都可以暂停了。这是一个小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纠缠。现在,都放下来,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无知无觉,无情无欲。一张床看着这样的人,其实是欢喜的。无论他们多么贵贱有别,现在都是一样的人。他们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黑夜,交给了床。一张床在清醒的黑夜里面,就像一个永远睡不着的守卫者。所有人都死了,在睡着了的每一个黑色的夜晚。他们现在那么安静、安详,无争、无觉。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白天一切的喧嚣、掠夺,都已经暂停了。一张床保留着人们迷人的睡姿和惺忪的睡眼,连着他们的鼾声和梦语,都是那么小孩儿心性。人们就像刚出生的样子,对于周围的一切是无所感知的。他们在模拟的死亡世界里,一天都有一次。而一旦,黑夜过去,白天到来,一种白昼的弥散终于使得他们渐渐地苏醒,于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革命与战争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哪里都是战场,哪个都是对手。每个人都保持着警醒和戒备,轰轰烈烈,奋斗不息。直到黑夜又一次降临,直到精疲力竭,于是又共同睡去,把一切抛向无知无觉。于是又一次死过去,直到早晨起来,又一次活过来。一张床早就觉得人类是太有意思的一种动物了,每一天都在经历着死去活来,既要逞能又不停地示弱。

一张床始终固定在自己的疆域里,一张床就做一张床应该做的事情。一张床给出宽广的空间和贴心贴肺的温暖。一张床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它从来不曾说出去。因为它是一个静物。世间是多么需要静物啊!它们默默地在那里,看得世间冷暖都淡然了,把古来奇事,今之见闻,也品味得稀薄了,从不过心里去,也从不宣之于口。一张床守着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直到他们渐渐老去,离去。最好的归宿都不过是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离去。多少珠宝、多少恩怨都带不走。离世即是离床。一张床默默地送走一个睡过它的人。不是没有怜惜,也不是没有庆幸。在互相交往的岁月里,没有一张床不深深地承受着他们的重负,肉身的也有心理的。现在,一个人撒手而去了,一张床也空虚了,同时也轻松了。

一张床始终张开着,包容着,吞吃着。一张床吞吃着人类的肉体,也吞吃着他们的秘密。恩爱欢愉,都是转头成空。而多少真爱又换不来同床共枕。世间就是这么离奇,而多少离奇都不过是常态。古来如此,将来亦不过是如此。人们睡着床,床也睡着人们。一张床睡过多少人的肉体和灵魂,它润泽了全人类的思想的总和。它宽广到数不尽的黑夜的尽头,也蔓延到每一分每一秒的历史深处。

一把刀

一把刀在很久之前还是一块铁。在火热的铁炉里面,焚烧着自己。后来又经受了千锤百炼的敲打,慢慢成形。这时候,它有了一把刀的雏形。那些围着看的人,对打铁师傅夸赞说,嚯,一把好刀!但一把刀知道,它还不具备强大的杀伤力。它懂得江湖之大,它将要派上的用场。将有多少人游走在它的刀刃之上,而又有多少花样将在它的刀刃之下产生。一把刀清楚得很。因此,它需要锋芒。

一把刀把自己磨得锋利。在厚墩墩的磨刀石上,它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受尽身心煎熬。之后,它翻转过来。在清水的洗涤之下,它亮堂堂,透着刚硬而灵秀的锋芒,照得出人影子。现在,它是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刀,随时准备着厮杀和斩夺。一把刀结实耐用,所向披靡。一个厨师从第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灵巧和坚定,从第一手的试刀开始,就与一把刀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层层叠叠的食物之中,一把刀游刃有余,剁的剁,斩的斩,劈的劈,切的切。一把刀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做得麻利又干脆。许多一把刀,在它们的集中地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各自有着各自的刀功。一把厚实的大刀,厚重的身躯几乎挪移不动,但它游走在骨头与经脉之间,多么自由自在。而一把小巧极了的水果刀,精巧地刻着龙飞凤舞、小桥流水的图样。一个萝卜、一个南瓜,都在它的刀下,变作一盘一盘的诗歌和画图。它们听得见彼此嘁嘁喳喳、咚咚当当的声响,也看得到彼此越来越闪亮的刀锋。它们甚至听得见自己内心的韵律和节奏,像音乐和舞蹈一样在案板上跳动起来。一把刀把一大块变成了一堆细碎,把一大片凌乱变成了一堆一堆的整洁。一把刀具有分解和梳理的意义,它用自己的锋芒分割着,整理着,条分缕析,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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