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的英文人格

关于人的自由，有个令人着迷的西方哲学概念，叫作“主体性”（subjectivity）。“主体”在字面上有“作主”“主导”的意思，然而subject在英文里，却是“臣民”“臣服”的意思。

每次听到“主体性”一词，我都会有一种错乱感，究竟是起立称王还是俯首称臣，究竟是主导还是依从？经过一层翻译，这个概念好像把正反两个意思吸纳进去。我们在生活中本来就有许许多多同时指涉一个概念及其相反之意的词汇，例如“悲欢”，又例如“生死”。只是，“主体”的反义不在字面上，而是在字面下，在它的原文里。

法国精神分析师雅各·拉冈认为，人的主体性是透过语言构成的，进入语言才成为主体，但也进入鲁迅所说的“一开口就感到空虚”的困顿。人不只是很难表达自己“真正”所想，多数时，人一面说一面骗自己、迷惑自己，“真正”的想法无从得知。从正面看，人在说话，从反面看，话在说人。

虽然从小就上补习班学英文，但我所学的是应付考试的哑巴英语。“一开口就发现错误”——发音错误、时态错误、用词错误、语法错误。遇到外国人我必定双唇紧闭，竭尽所能避免吐出一个英文字。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我是到印度才开始真正学习“说”英语。印度是多语言国家，印式英文本身也极多元，不同阶级、不同地域的人们，讲的英文在发音与用字习惯上都略有不同。虽然公认最“标准”的是英国人或美国人那一套，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音，所以我操着东亚口音反而很好融入。倘若有人讲一口“太过标准”的英语，全然没有一点在地口音，反而会让人感到有些“诡异”。

我的朋友思玛就是如此。她长得极美，皮肤白皙、肢体匀称，到哪儿都会吸引街上人的目光。思玛练就一口完美的“美式英语”，她的朋友们觉得困扰极了。她有时会在商店里被老板斥责，跟她说：“拜托，你可以好好说话吗？”显然，印度人讲一口标准英语却毫无印度口音，在当地并不受欢迎，甚至可能被当成是一种挑衅。

思玛的美式英语有一段童年创伤的历史。她的父亲酗酒，时常殴打母亲，而母亲也时常对她施以语言甚至肢体暴力。小思玛在英文世界里重新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脱离母亲与父亲，也意味着拒绝“母”语。这说起来不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而是一个孩子在极端环境中发展出来的自卫方式。每当她母亲怒骂她，她就会用字正腔圆的“英文”回嘴。这是一个有效的自我保护之道吗？很难说。

据说每当她用讲英文回嘴，她妈妈就越发怒不可抑，冲突更加不可收拾。她妈妈出身贫寒，英文并不好，标准英语其实是带有殖民色彩的另一种“语言暴力”，小女孩在“家”这个小战场，找到自己了以暴制暴之道。

母女冲突最新的发展是，思玛与男友迁居英国，妈妈向警方投案男友拐骗女儿，警方接获报案必须调查此案。思玛与男友必须不堪其扰地跨海向警方说明，并无“拐骗”一事。

当女儿用殖民的暴力对付母亲时，母亲也学会了以国家暴力来对付女儿，冤冤相报，看来是没有了结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