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三倒四的礼拜六(短篇小说)
作者: 东君在公园相亲角,老严遇见了老方。
老方牵着一个男孩的手。男孩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红色的气球。老方停下来跟老严握手之后,随即握住男孩的手,好像生怕他会脱离地心引力随着气球飘升。
老严跟老方早年同过事。老方后来抽调到别的单位,一路顺风顺水。老严一直待在原单位,老老实实干到“退二线”的年龄。老严今年五十五,老方今年六十三。也就是说,老严比老方小八岁,但两人看起来像是同龄人。一见面,老严就拉着老方的手,问起保养皮肤与气色的秘诀,老方说,哪有什么秘诀?你退二线之后,像我一样做个空手饭人,皮肤和气色自然就变好了。是啊,老严说,我现在总算站起来了。
老严说的“站起来”就是“退二线”的意思。他坐了近三十年的办公室,现在起身,卸下了两肩担子,忽然感觉身子轻了许多。往后还有多少日子,不是他说了算,但怎么过日子,他可以自己拿定主意。聊天中,老严得知老方是在八年前“站起来”的。他这年纪保养得这么好,让老严不禁疑心他活到五十多岁的时候,时间是不是就从他身上离开了,直到现在,似乎也没见回来的迹象。可这些年来,老严老是感觉时间对自己一点儿都不客气,要么在脸上划出几道皱纹,要么刷白几根头发。
老方打开手机相册,说,这是我八年前的照片,你看看,现在没显老吧。
没有,老严说,看样子你过的是神仙日子。
老方露齿一笑,竖起衣领说,脖子上的皱纹还是遮不住的。
老严说,我昨晚出门散步,有个男孩——比你这个孙子稍大一些——竟喊我老爷爷。我想我有这么老相吗,后来细想,小时候见了我现在这个年纪的人也是这么喊的。
老严有一副壮实的身躯,但他的头发是先于他老掉的:高高在上的头发,渐渐稀薄,还露出了斑斑白发。一直以来,他不需要一顶漂亮一点的帽子遮住这些,就像一个坦诚的人不需要用美丽的谎言捂住一个丑陋的真相。
你得戴一顶帽子,或者染一下头发。老方说。
也有人这样建议过,不过,都到退休年龄了,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不必活给别人看了。
你来这儿是给儿子找对象?
唔,儿子,是的,找对象。你呢?
也是给儿子找对象。
那边的相亲市场,说难听点跟菜市场没什么区别。有中老年人给自家孩子找对象的,有给自己找对象的,要这条件那条件的,要这彩礼那彩礼的。世道变了,全变了。
现在的年轻人,没少让我们操心。我儿子离了婚,一直没给孩子找个妈。我这回特地带着孙子来给儿子相亲。我儿子条件这么好,我孙子又这么乖巧,我就不信找不着一个中意的。
现在的年轻人我真看不懂,谈恋爱就谈恋爱吧,除了提供一些可以对等的家庭信息之外,还要提供什么情绪价值,好像他们付出的每一分感情都是可以用钱来计算的。
是啊,我们所说的缘分在他们看来就是计算性遇见。
没想到你还是挺懂年轻人的。
不懂,不懂,看不懂喽。
你老伴没来?
走了。
走了?你的意思是她走了?
老方指着红色气球向上飘升的那个方向。
爷爷,孩子提醒老方,我们要走了吗?
啊呸呸,你到一边玩去,爷爷要在这里再聊上几句。老方说着就把手机掏出来交给孙子。孙子嘀咕了一句什么。
去年这个时候,老严和老伴来过这个公园的相亲角。老严的儿子时年二十六,在一家外企工作,一点儿都不急于结婚,老严也不急,但严太太急了。严太太心急是有原因的。四年前,她被查出霍奇金淋巴瘤,属二期,医生说,这个病采用化疗,一般来说愈后效果较好,甚至可以完全治愈,当然,也不排除五年死亡率百分之十左右的。经过四年来的积极治疗,严太太的病有好转迹象,可心理问题终究是个大问题。这些年,严太太除了掉头发,还时常失眠。老严不能理解,一个人失眠的时候,居然会像肚子痛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如果那张床像西湖那么大,她可以从南山路这一边滚到北山路那一边。有好几回,老严睡得正酣时竟被严太太一脚踹醒。老严问,你踹我做什么?严太太说,谁叫你睡得这么香,还打鼾。踹了几回,老严也烦,就抱着枕头独自一人睡到隔壁的书房。这下子,严太太又发脾气了,说他们之间虽说是夫妻,却跟死掉的双亲住在水泥墙隔开的墓穴里没有什么区别。老严听了,心底竟沁出一股冷气。那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妻子的病情已经出现恶化,她的焦虑感也渐渐加重,给儿子相亲,看到他完婚,似乎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种执念。我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看自己未来的儿媳是怎样的。有一回,她流着泪这样对老严说。
某天上午,老严陪同老伴去相亲角的途中竟撞见了大学同学兼初恋女友曾晓莉。曾晓莉是干部子弟,家境不错,追求她的男生少说也在两位数以上,但曾晓莉偏偏喜欢上了老实巴交的严同学,理由也很奇怪:她因为爱上他的侧脸而爱上他整个人。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侧脸酷似曾晓莉高中时期暗恋过却死于意外事故的隔壁班同学。老严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曾晓莉,只是听说她在杭州待过几年,之后又在北京待过几年,也许还在广东的几座城市待过几年,这些零星消息都是他在曾晓莉缺席的同学聚会上听说的。不知不觉,年过半百,在早春时节相逢,他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湖边柳条轻拂,微风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绿树阴里的浅浅一笑。他左顾右盼:一边是明媚的笑容,一边是暗沉的面色。曾晓莉把手伸过来,握着严太太的手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曾晓莉,老严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严太太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手说,哦,你就是曾晓莉,我早就听说了,老严这个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也没跟我提起过你。老严赶紧转移话题,问曾晓莉来相亲角做什么,曾晓莉说,儿子都快三十了,还天天在家啃老,我这回想给儿子相亲。老严问,有中意的?曾晓莉说,这不,我现在像个情报员,正要回去,把上午采集的信息梳理一遍,向他汇报。
等曾晓莉走远后,严太太说,你以为我不了解曾晓莉?她的儿子在美国生活,哪里还需要她来相亲,她这回过来,怕是给自己找个老伴吧。老严说,你不要胡说,人家的老伴可是杭州一家科技单位的副局长呢。严太太说,你不会装糊涂吧,曾晓莉在儿子出国之后,就跟那位什么副局长离了婚。你的机会来了,现在高兴了吧。严太太说话时牙缝里发出咝咝声,像是要把空气撕开一条缝。
老严陪着严太太在相亲角转了一圈,肚子里直犯嘀咕。红男绿女,标码应市,在他看来简直是荒唐透顶。人与人相亲,怎么就变成物与物交易的方式?一路看过来,他不发一言,就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态度。而严太太见老严没有任何回应,也是一直阴沉着脸。那一晚,老严也莫名奇妙地失眠了。他结婚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还会常常想起曾晓莉。他曾对自己说,只要彼此不见,旧话不提,咬咬牙,也能把旧情按下去,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但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时刻重逢。让他心烦意乱的不是现在的曾晓莉,而是过去那个曾晓莉,他满以为她已经在自己的记忆中淡然消逝了,可她还是跑出来了。他试着把年轻时干的那些傻事(包括不快的细节)回想了一遍,也没弄明白,彼此间究竟是为什么吵了一架,而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一种极其狼狈又极其决绝的方式跑掉。
他起床去客厅倒水时,发现老伴竟坐在钢琴右边的沙发上,身后是一团融入暗影边缘的蓝荧荧的光晕。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越来越不喜欢亮光。从老严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瞪大的眼睛仿佛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正无声地对着他。他偏过头去,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只是轻咳一声表示自己来过。回房,杯子上一缕热气已飘散,仿佛幽魂。
第二天清晨,他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之后,就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条俄乌战争爆发的新闻。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却让他突然感觉不安。
俄乌战争之前有格鲁吉亚战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俄乌战争之后还会有战争。他想。
世界上最早的一场战争应该发生在亚当与夏娃之间。他又想。
严太太就坐在昨天坐过的那个地方,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每天清晨他总能看到她脸上染着黄昏时分的愁苦。他有点受不了,问,为什么要用这种怨恨的目光看着我?她说,我忍你很久了。声音干燥,喉咙间似乎有痰。她生病之后虽然身体小了一圈,但生气时身体四周仿佛突然弹出一道不断向外膨胀的气体。
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还没走呢,你就跟那个老骚货眉来眼去。她说这话时还附带了一句粗话。
严太太是音乐老师,懂美声唱法的,从前她总是说好声音都是从颧骨以上的位置发出来的,谁开口唱,她能分得出这声音是从颧骨以上还是以下发出来的。但她此刻开口破骂,他就分不清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老严转过身,沉默了半晌,把一杯牛奶递到她跟前,被她一把推开了。玻璃杯碎了一地。他想冲她咆哮几句,但脑子里像是突然按了停止键。他意识到,她是生病之后性情大变的,因此就做了一下深呼吸,把一句原本冷硬的话往喉咙里压了压。
老严穿上外衣,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他把玻璃碎片一一清理,犹如清扫战场。怒气过后,还有一些余绪,排遣不去,他就坐在书桌前,用毛笔抄一些上回还没抄完的经文。而严太太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她端坐在钢琴前,弹了些佛曲,琴声恬静而明亮。两人虽然没有言语,却好像都把内心的贪嗔痴疑化于无形,又渐渐得以平复。这一番午后的光景,又让老严沉浸其中,感受到一种更复杂难言的人生况味。
严太太自从生病之后,就开始信佛、吃素。这两件事,她坚持到最后。她吃的是长年素,初一、十五也去庙里走走。偶尔高兴时她会叫一声阿弥陀佛,病痛或生气时也会叫一声阿弥陀佛。受老伴影响,老严也开始信佛,不过,他还是那么喜欢吃肉。从单位回来,抄经如故,吃肉如故。经文太深奥,他只是抄,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但吃肉的妙趣,大概只有他自己知晓。
夏日还没过完,老伴就走了,他依旧抄经,吃肉,以此抵抗夏日的寒意。
老方得知老严的境况,叹息了一声,又安慰了几句。
你家里的呢?
分居多年了,但没离。她跟女儿在上海住,我在这儿照顾孙子。
老严见过方太太,早年在县前头路开一家打字店。像老方这样的人居然也跟太太分居了,老严着实有点搞不明白。老方的神仙脾气在单位里是出了名的,他知道怎样控制情绪,让脸上三块推动微笑的肌肉自然伸缩;他还知道怎样控制酒量,从不发酒疯,让脸上总是堆着饱满的红光。总之,在老严的印象里,老方是一个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的人。
老伴老伴,老了相伴嘛,为什么到了退休年龄,还要闹分居?
在一起我们三天两头吵架,分居是为了逢年过节还能再见面,而且见面时还会更客气一点。
像你这么好的脾气居然还会跟老伴吵架?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把好脾气都给了单位,回到家里,我就打回原型了,我也会跟很多人一样,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跟她吵吵闹闹。现在我们都老了,不想吵了,就进入冷战时期。
这世上有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战争,有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还有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只要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战争都是难免的。
前阵子我进相亲角,有人还以为我给自己找老伴呢。你不晓得,分居后一个人过日子,是越来越没有年龄感了。
能过就凑合着过吧。这样两地分居,跟离婚没多少区别吧。
如果离得成,早就离了。我有个堂叔,都八十九岁了,还闹着要跟老伴离婚。
为什么?
也没什么原因,他就是想离,他的理由是:自己这辈子干过很多事,好事干过,坏事也干过,但就是没干过离婚这件事。他决定在九十岁之前离一次婚。
后来离成了?
离了,他在八十九岁那年过完大寿没多久就走了。
他总算是离成了。
也可以说是没离成,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最后还不是埋在一起?
这也是战争,男人和女人的战争。人类最早的一场战争始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扇了女人一记耳光,女人揪住男人的一把胡子。从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到现在,两种人之间的战争差不多从来没有消停过。
人哪,什么时候安生过?呃,你今天好像没少跟我提战争的话题,是不是近来看多了俄乌战争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