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绠集(组诗)

作者: 东君

如果你在荒野深处的茅屋里点亮一盏灯

雪花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

线

如果你长时间注视一堵墙,墙上就会出现一

道裂缝

一棵树得蒙白云的垂注,长出一条长云的形

纸上的折痕也是深注的目光留下的

你收回风筝的长线,却发现线的另一端挂着

一尾鱼

一个男高音的歌声传来时,镜子里的女人突

然变形

臀部变大,变成梨状,脸拉长,变圆

嘴张开,呈〇形,双颊鼓凸,仿佛要撑破整

面镜子

慢慢地,镜子表面出现了裂缝,直至

镜子哐啷一下消失,空气里传来一个女高音的回响

一个少妇看着一枚鸡蛋肚子慢慢变圆

138亿年的光照到地球上那个粉红的脚趾头

三个瞬间

酒瓶与盖子分离的一瞬间

空中传来砰的一声

衣裳和长裤挂在墙上

头颅已破墙飞出

剑回到鞘中那一瞬间的寂静

被剑本身割裂,陡听得一声哐啷

枯枝像弹簧那样轻轻一颤

斧头悄无声息,埋在柴禾中间

他拍死一只蚊子的一瞬间

招来一枚前苏联制造的子弹

但子弹还在千里之外

慢吞吞地穿过西伯利亚的冷空气

三种语言

她的一生使用过三种语言:

用普通话讨价还价

用英语讲述一段情史

用方言哭喊一个人的名字

独坐

晨起,坐在抽水马桶上

太阳在我身后的地方悄悄升起

地球上有七十多亿人

可我们还是那么孤单

太阳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可那个蓝点还是那么黯淡

夏夜排档

一只苍蝇追逐着另一只苍蝇

抢购一堆二十一世纪的泡沫

一尾鱼跃出水面,慨叹生存的艰难

对未来的无边恐惧从汽泡中冒出

我们在喝酒之际谈论着海湾战争

夏日的啤酒里有冬夜的风雪

马打着响鼻,嘴里喷出白烟阵阵

酒瓶列成纵队,在深夜恭候晨光

布达佩斯安全保障备忘录

自行车转过墙角,天气突然转寒

有数枝梅花带来远方的消息

光线在一扇窗前折断

读晚报的人突然起身宣布

这一天将在下午四点十三分结束

此刻,风必庄重,我必躬身于黄昏

聆听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背诵《布达佩斯安

全保障备忘录》

惜别2022

账簿里的数字与烟雾里嗡嗡乱撞的蚊子

雨中的草丛隐藏着斐波那契数列的兔子

某个骨灰盒里必定有一只薛定谔的猫

一种沉默意味着一万个亡灵在说话

仿佛万有的音乐在一根琴弦上静默

旧居里无言的光,穿过我们身后的灰尘

只要站在窗口还可以看到山

我们就会相信仍有一种勇气

在近乎中断的生活中绵延

岁暮帖

航班熔断于黄昏,深冬又深山

落日下那无名的浩叹

一个伟大的灵魂,骑在风上

“交谈是一种圆的游戏。”爱默生说

橘红色的霞光返照蒙尘的玻璃

琴声来自古老市镇的悠悠往事

聆听故旧的沉吟,乌有之风吹过万有

他吻过的双唇,有一层灰脱落

时间之吻留下的印痕终将消散

他将死去,手无寸铁

“我不知道血管里的血是从哪里流过来的

也不知道它终将流往何方”

一千年前睡在客栈里的人也许想过这个问题

一千年后寄居另一颗行星的人也许还会继续琢

时间简史

我曾在黎明时分的枕边聆听

煮熟的鸡蛋发出的雄浑之声

凭借天光得以眺望盛在碗里的无边稻田

我曾在一本描述伯利恒青年的画册里

领略简朴宇宙的浩大风霜

我醒来,大雪覆盖枕头

祖母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千九百八十年

祖母把一个圆形的壁钟挂在墙上

无形的时间从有形的空间里获得

一个圆形,当它发出嘀嗒嘀嗒响

我感觉整堵墙壁都开始波动应和

错的,祖母说,那枚长针和短针全错了

钟表匠修好壁钟之后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一枚椭圆形鸡蛋让我看到了宇宙诞生的戏剧性

一柄剑正值壮年

一柄剑正值壮年

一杯酒传递江湖儿女的激烈

一棵树在众树间沉默

一只鸟在众鸟之上高飞

一枚鸡蛋放在那里,不与石头为敌

一块岩石确认雪松的孤立之身

太阳已经落山,一杯茶尚有余温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为自己此刻

尚能呼吸、说话、讨价还价而自得

一名退休多年的老将军每天要拉动

抽水马桶的手柄向地心发射一枚炮弹

一个还乡者以竹子站立的方式向竹子致敬

一个漫游者,既在异乡又在故里

一只薛定谔的猫,既活着又死了

雨季

一辆公交车从这一头的雨雾驶来

扑进那一头的雨雾

我打量着排成长队的陌生人

那眼睛里的无尽暮色

一个男人的身体萎缩成逗号

而省略号在绳子上继续滚动

我把手伸进怀里似乎触摸到了

一滴雨或一声叹息

每个口袋都有一个备用口罩

出门带伞已成为雨季的习惯

这么长的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

人群中有人低声抱怨着

我以一种隔世的目光注视着

排在队伍前头的老人的后颈

此刻听雨声也能让人感觉踏实

就像夜晚读诗能让人心里平静

解封后的一次聚会

阳台上的一根晒衣绳

在如此缄默的蓝天下

切割出远方的海平线

我从自身发现一个陌生人

摆满海鲜的餐桌

碗碟之间微缩的大海

“原来人在日光之下,莫强如吃喝快乐”

你坐在我面前,遥不可及

我们对邻居一无所知

却知道杜甫的邻居在干些什么

我们知道一千年前某个夜晚发生的事件

却不知道下一刻这个世界就要发生什么

烈酒之上飘过一个念头

一条灰蒙蒙的街道意味着

小镇的尽头会有白云涌现?

我们谈论的事物远未结束

此刻

此刻,雪落在基辅的底片

覆盖着银盐的记忆和曼杰斯塔姆的一行诗

战火已经蔓延至两个人手中的烟头

烟灰缸里堆积着斯大林时代的骨灰

受天气影响,坦克在泥泞中缓慢推进

此刻,一个说话带怨腔的中国公务员

正计算着通勤路程

复合胺果真能影响情绪么?

鹰眼中的人和蚁都不过是在爬行

瞧,那些人,把脑袋转向车窗外

快乐在他们脸上深浅不一

悲伤也是

此刻,西半球少了一个人

东半球就会下沉一点点

有人站在阳台上,吐着烟

欣赏着落日的不凡气度

一条鱼避开下班高峰期

朝天空默默地游去而一些人

就将在出租房的单人床上

一点点下沉

两把椅子

房间里有两把椅子,光洁无尘

想必是很长时间没人坐过了

它们并置于虚空,如同浮出

水面的两块石头。落座之前

主人还是用一块白布擦拭一遍

这个房间,有没有这两把椅子

也许并不重要,但椅子放在那里

我的双脚就不想移动了

它像老朋友那样招呼我

一把椅子连带着一个

落坐的动作,由此打开的话题

跟另一把椅子有关,也无关

如果没有这两把椅子,我们很可能

会改变一个话题的方向

有一座山把我从房间里替换出来

我与一棵树交谈,深爱一个秋天

回忆中平静的湖面

树木的柔软呼吸

当我起身,椅子还是椅子

我还是我

赠某山人

每天,我都要坐电梯

从七楼落到地球上

散步、买菜、访友

偶尔也跟一棵树聊天

一阵风把鸟带到

鱼居住的地方

某山人来信招隐

敝人拒绝了

敝处也有山

山上也有庙的

托钵僧曾把一钵晚风

倒在我空空的手里

这座山的海拔有六百多米

跟伯利恒高度相仿

伯利恒上空照临的星星

在这里也能仰望

但我还是习惯于坐电梯上升

当两扇门缓缓合拢

咔嚓一声,舌头就此卡住

在沉默与喧嚣之间

怀孝阳

躺在木床上,想象它是一棵树

有一天,当我躺在树下,是否

还能想象那是一张木床?

人间值得,让我们暂驻片刻

家门前的一条河流让我懂得

如何跟时间打交道

我触摸到了水中的石头

那是死去的月亮

风从四个方向吹来

白色让我感到不安

还有那些量子纠缠的现实与梦

——梦是大静而呈现万有的无穷动

逝者从墓碑上探出头来

细雨中的竹林犹如归人

我写下这首悼诗也许胜于

墓前那些塑料制造的悲伤

托钵僧如是说

——题良宽《骷髅画赞》

饱食令人羞愧

但饥饿同样令人蒙羞

一个被饥饿所困的母亲

不敢出门,仿佛没有衣裳可穿

和尚托钵不叫讨饭

叫化缘你懂么?缘又是什么?

第一最初缘从何而生?

我从东家走到西家

没人回答

画了个饼子给狗子

狗子也不吃

还就地拉了一坨屎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