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拥有寂寞和歌声

作者: 耿立

我们叙说黑暗的事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保罗·策兰

惊恐。激动。犹疑。黑夜。十四岁的我开始失眠。

我把我的收音机藏在被窝里,揣在怀里,贴近耳朵,不让外人知道。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一个少年对外界的渴望,只能是埋在内心,它是坚强的脆弱,也许,亲戚和外人的一个对我家庭穷困的鄙视的眼神,曾使我流泪,但这眼神也激起我的愤怒,自卑里的自尊,有时是病态,但自卑真的会低到尘埃,使我在外人面前胆怯,嗫嚅,见外人就如引颈就戮的惊恐。

但晚上是属于我的,属于我做贼一样地偷听外面的声音。白天,我和那些乡村里的少年同学一样,也是天不明到学校晨读、早饭后上学、午饭后上学、喝汤(我们把晚饭叫喝汤)后上学;但经常,我在上课的时候,不是打不起精神,就是偷看桌洞里的老师所说的闲书,《飘》《高老头》,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约翰·克利斯朵夫》。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买的第一本外国文学书。我欺骗母亲,说交学费,在镇子的供销社仅有一节的玻璃柜台买的。即使数十年过去,这个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的版本,还在我的书架上,这是我离开鲁西南小城带到岭南的仅有的一部书。小三十二开本,傅雷翻译的,当时是四元三角,这在农村少年眼里是个天文数字,不亚于现在千元的书籍,那封面很淡的颜色,封面的左边贴近书脊是一个蜡烛的烛台和燃烧的蜡烛与烛泪,然后右下方是一个残缺的像被烧过的稿纸。当时小镇,有此书,真是万幸也。书的扉页还有我当时写的一首不成样子的四句诗:宇宙星汉乱如云,洪荒漠漠石嶙嶙。有情多拟西子面,谁及落地一星辰。

这首诗叫《流星赋》,下面是我当时的小名“毛成”,家里人看我从小身子骨弱,说取个低贱的名字,像个毛孩,毛毛糙糙地活。

我买下它,是因为开头的:江上浩荡,从屋后上升。

这句话镇住了我,还有我偶然翻开书的那段话:“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者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改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一天地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是开头和这段话成为我不惜欺骗母亲说我要交学费五块钱,但记得那时母亲说,不是刚交了吗?我支吾着,还交。

就是这两段的话,惊吓着我,我跑出供销社的门,嘴紧紧地抿着,眼里涌出了泪,我觉得委屈,对自己在平原深处这时才看到这种异样的文字感到委屈。

我一直记着这话,不要二三十岁就死了。我把这段话抄写在语文课本上,每次读课文的时候,总是先看到这段话。我一直记着这段话,后来不是抄写在纸上了,而是记在骨头上、血液里,我怕这段话,怕再重复自己父辈的命运,怕在这平原里寂寞如一只鸡狗等生灵一样寂然死去。

其实这里面真的是委屈,在这片土地上,是逆来顺受吗,还是在沉默里爆发或死去?外面的那些如烛光的东西引导着我,但我的委屈,却如烛泪一样流着。

那是秋夜,晚上放学,在煤油灯下再看一阵书,三间堂屋,我住在东间,中间是所谓的摆着八仙桌、两把椅子的堂屋当门,父亲和母亲在西间。母亲会说,半夜了,睡吧。

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把收音机打开,调到音量最小,只有半夜,干扰最少,我调到了短波,在时断时续的噪音中,在午夜,听到了有别于我当时能听到的旋律,让人发软。

在深夜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我像得了病,像是得了肝炎和阑尾炎,它在我的体内和灵魂里产生了雪崩和坍塌。她把柔软嵌进了我的骨头里,这种声音给人希望又给人绝望,在同学面前,在老师面前,我不能显露出来。我只有面对一朵花,或者月夜,对着煤油灯,我可以表达我听过这种歌。这是不健康,是危险,是黄色的,蚀人的灵魂和骨髓。

那时候,虽然不演《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开始演《朝阳沟》等,但对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还是感到一种巨大的隔离和疏离,加上乡间的闭塞和多年习俗的禁锢,当时感觉像处于精神荒漠。所喜的是,语文老师是一个对文字有眷顾的人,曾记得,她把一张《文汇报》拿在讲台上,说,大家学习累了,换一下脑子。那是一篇小说,卢新华的《伤痕》。我的作文好,梦想是当一个作家,老师既鼓励又担心,她觉得我瘸腿,数学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她说先考上学,高中、大学,这样一步一步走。有时在自习课的时候,她看到我在看小说,总是沉默地站在我面前;大家都紧张地做题、背诵、复习,为了考高中;我还依旧沉浸在作家的梦幻里。在老师的语境里,我觉出了老师的焦虑,这个世界是坚硬的,而文字的柔软必将碰得鼻青脸肿,一个农村少年和一个作家的距离,那种遥远和不现实,是老师忧虑的。但老师也喜欢文字,热爱文字,我看她陷入了两难。

在文学和饭碗之间,不能承受之轻的是文学。

我喜欢阅读,还有虚荣心作祟的作文被老师拿到讲堂上,当作范文阅读。但这种想当作家的梦,只是一个我内心的逃避,也许是一种狂热的偏执,并不明白文字的价值。其实那时家里父母不懂这些,会觉得孩子好读书,其实,我读的,大都是一些所谓的闲书,对肩挑手抬春耕夏耘的稼穑农活是没有帮助的,那些抒情是不能当饭吃的。多年后,在故乡,我还看到很多受文字之蛊的人,生活得恓恓惶惶,那种脸色苍白、手无缚鸡之力,对农活完全外行,而身边总有一个胖大的粗粝的妻子,嘴里不干不净地不满意地咒骂。

通过升学的路子,走出去。作为一个乡间、黄壤平原深处的少年,追求精神的怡乐,是一条绝路。

但就在那暗夜里,我听到了一种暗夜的噪音,那种声音,准确地说,是穿透灵魂的歌声,比《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文字更近距离地照亮了我刺痛了我。

哎呀咿儿呀,哎呀咿儿呀,哎嗨哎嗨咿儿呀。

住在我家前面的老四,每天夜里也会唱,他家的三间堂屋的后墙,就是我家院子的围墙,他就住在堂屋挨着的一间房子里。老四唱起来了:“送情郎送至在大门以外,用双手抓住了郎的个衣襟带,问一声情郎哥你何时回来,以免得小奴家挂心怀。送情郎送至在影壁一墙,猛抬头看见了奴的个二大娘,叫一声情哥哥你不用害怕,年轻时二大娘也送过了小情郎。”这支民歌是老四的保留曲目,每次唱,都少不了。后来我工作后的一次酒会上,作家陈进轩喝醉了,他站在桌子上,吼着的也是这个曲子。我对老陈说,我也会唱,于是我也跳到桌子上,随着那些盘子、碗的噼啪坠地的声音:“送情郎送至了大门又以东,忽然间老天爷刮起了西北风,刮风不如下雨强,撇下了情郎哥一同回绣房。送情郎送至了大门又以西,一抬头看见了个卖梨的,我有心买个梨儿给郎哥吃,想起了昨晚的事又吃不得凉东西。”

这个《送情郎》,说相声的岳云鹏和二人转里的版本与我老家的歌词是不一样的,我喜欢老四口里的《送情郎》,这是地道的鲁西南口味。那里面的火车,我问在哪里?老四说,就是济宁火车站。济宁离我们这里二百八十里,要是去火车站,得走一天一夜,济宁火车站在民国初就有了,鲁西南的男人出门坐火车,就是去济宁府。“送情郎送至了大门又以北,一抬头看见了奴的个二大伯,用小扇遮粉面扭头就走,管他个大伯不大伯。送情郎送至了大门又以南,看见了火车头呜呜地冒青烟,火车就进了么进了站,小奴家泪遮了双眼。”鲁西南的民歌最著名的是《包楞调》《花蛤蟆》《小五更》,但老四说,还是《送情郎》好,这里面有情义:“送情郎送至了一桥头,手扶栏杆看呀么看水流,劝郎哥别也个别把野花采,露水呀夫妻不到头。送君呀千里必有一别,千叮咛万嘱咐舍不得情哥哥,小奴家在家里日等夜盼,情郎哥你要早些回还。”

在半夜可着喉咙唱琴书、坠子等乱七八糟词曲的就是鳏夫老四。老四,是住姥娘门上的外孙辈,他的父亲入赘到我们这里,在这扎根,老四没有找到媳妇,每到秋天庄稼收割完毕,他就和人搭班子,去河西唱扬琴。河西就是黄河西边河南省的濮阳、范县、南乐、清丰、长垣一带,离我们这里就是百十里的路程,只因隔着黄河,好像是很遥远。他一唱,就是一冬天,到春节回来,然后正月十五后再出去,走村串乡靠唱琴书、坠子挣钱糊口,有时也能领个女人回来,但过一段,女人就又跑了。人们说老四命硬,女人降服不了,其实很多人说,老四是家伙大,瘾大,天天要,天天想那事,女人受不了。

那年秋天都下霜了,老四还没去河西唱扬琴,他有时就和几个人凑在他那间屋子里,时而鬼哭狼嚎,时而哀婉,时而抒情,时而道白,唱《打叫驴》《武松打店》《寡妇熬儿》。我一放学,耳边就是老四那嘶哑的腔,因为是邻居,他的腔就像是空气包围着,你不听都没办法,有时我半夜醒来,老四还在唱。

老四有时抛下扬琴,就唱自己随口编词的曲子,那些调调都是现成的,套上就行,老四有本事,就像是莲花落的艺人,能随时把眼前的人物景色,按十三韵十三辙填词。老四长得黑,且瘦,背却有点虾,人们背后喊他四虾米。有时白天放学,我也走进老四满是烟味、尿骚味、酒味的屋子,那屋子很黑,只有一张床,床下放着架扬琴,扬琴的琴盒和琴架,满是污垢。老四会唱很多的连本的大戏,老四说他们到了河西,总是在人家的村头打麦场唱。其实在唱连本前,常有很多的小段,叫书帽,我喜欢老四像绕口令一样的“小黑驴”,那地道的鲁西南方言,如机枪扫射,也如北风裹着雪粒子,往人的耳轮里灌:“说黑驴来道黑驴,小黑驴长得有意思。白眼圈白嘴唇花脊梁骨白肚皮儿,紧衬四只粉白蹄儿。花鞍子儿铜凳子儿,檀香木刻了个驴座子儿。皮笼套钢蹶子儿,五色绒线大鞍子,上搭印花小铺底儿,坐着个二八的俏佳人儿。”一听唱到了俏佳人,那些光棍汉和情窦未开的男男女女,浑身像起了疹子,摇摇晃晃,颠颠倒倒。这是乡村版的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民间想象的佳人,这佳人,就是乡镇年下大集上红红绿绿的木刻板的美人。这乡镇的美人,不冷,不酸,还有着风情或者挑逗,或者放荡,有很多的诱惑:“只见她好头发明细丝儿,鼓对对的鸭尾子儿,金簪子儿银簪子儿,玛瑙簪子玉簪子儿,脸皮白搽官粉儿,嘴唇红点胭脂儿,杏子眼浸秋水儿,紧衬着弯弯正正两道眉儿。樱桃小口牙似玉说句话似露不露的玉齿牙根儿。胳膊弯白又嫩,就好像白莲藕瓜洗掉泥儿。金镯子银镯子儿,满把戒指明新新儿。贴脖套了一个白领褂,外套水红绸衫子儿,镶领子滚大襟儿,圆袖口捏褶子儿。蝴蝶扑花的扣鼻子。腰里头束裙子儿,缎子飘带打穗子儿,前后又绣着四笔古人儿。绣一老来绣啊绣一少,绣一武来绣啊绣一文儿。老的是老寿星八百八载,少的是少甘君十二奉君儿。武的是伍子胥临潼斗宝,文的是山东曲阜孔啊孔圣人儿。穿一条红绸裤颜色娇嫩,扎一条绿线带上织线襟。三尺蓝绫把脚裹,红缎子小鞋实实的跟儿。打包边绣蜜蜂儿,支棱着膀蹬着个腿,直瞪着两眼偷看人儿。”

唱到这里,人们就问,她偷看谁?那当然是小佳人催驴走过去,打后边嘚驾!赶车赶来一个小女婿。

老四,心目中就想做个小女婿啊。

多年后,在我知道十六岁的少年卡尔的故事时,我想象我少年时代,偷听邓丽君歌声的万幸,当时那广播上,曾播出有寄送信件的联系方式:香港九龙弥敦道××号……

当我读到了卡尔的故事,我的心头还满是战栗,虽然过去多年。有一年暑假,我和朋友到香港,我们住在轩尼诗道,在游览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多次听到的一个寄信的街道:弥敦道。

这就是我差点寄信的地方啊,那些老旧的房子,哪间曾是收信的房间呢?“弥敦道,弥敦道”,朋友见我这样兴奋,一脸迷茫,在兰桂坊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了她,弥敦道,曾是我少年时的秘密。

我说,少年的夜里,无法抵御无法拒绝的歌声,是连着一个叫弥敦道的地方的,那种声音塑造了我的耳朵,占领了我的耳朵,那是陌生的,又是新异的一种旋律和符号,有别于当时的话语形态和旋律。这是另一个世界,从这外界的声音里,我知道了自己所处的逼仄,知道了生存的压抑,多少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熬啊熬啊。

当时我感到了悲伤,是心灵的悲伤,也是耳朵的悲伤。但我也是幸运的,是这歌声塑造了我的精神气质,多年后我到了台湾,特意到邓丽君的纪念馆致意。

邓丽君的歌,是最适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耳朵用心灵独自享受的,《独上西楼》的哀怨,《再见,我的爱人》的悱恻和不舍,《你在我梦里》的留恋;在大学的讲台上,在讲述《蒹葭》的时候,我放的影像,一定是邓丽君演唱的《在水一方》。她适合离别,也适合感怀,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濡染的耳朵,谁能经得起邓丽君歌声的揉搓?这是哀而不伤,也是乐而不淫,是深藏的委婉,更是热烈后、受伤后的救治。在我的少年时代,在深夜,她走进了我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的哀愁,是邓丽君塑造了我对女性歌声的渴望。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一次班级的聚会,有同学从外面邀来一个女生,先是跳一支热烈张扬的迪斯科,我以为这只是一具放纵的身体,但随后她唱了一首《我衷心地谢谢你》。只是这一曲,我惊住了,我觉得那歌声里,有邓丽君的精神底子,也有邓丽君歌曲的神髓,不是甜腻,是里面的感伤,不是翻唱,不是模仿,就是从一个面前活生生的躯体里自然涌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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