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隐者
作者: 周华诚五千年:河边的先民
二〇二三年五月,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胡利红给我打电话,约我去桐庐分水镇看考古现场。
太阳很热烈。
位于分水江畔的沈家畈遗址考古现场,已经聚集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古学者。大家围着初步整理分类的石头,嘀嘀咕咕,讨论研究。
石头被分门别类地归集,旁边放着简单的介绍性文字:石锛、石铲、石刀、石斧、石镰、石镞、石球、石凿、网坠、陶纺轮、带刻划符号的石器、方形石器、舟形器、耘田器,等等。
我看了,看得一头雾水。这些乱石,如果丢弃在荒滩上,我一定无法看见它们的价值。尽管在专家看来,“这些石器打磨得如此规整,真是难得。”可是在我看来,“啊,不过是些乱石而已。”
可见,同样的东西,在不识货者眼中是弃物,在识货者眼中则是宝贝。
看了乱石,专家们汇聚到一间大屋子里,开一场考古发掘的论证会。大家认为,沈家畈遗址属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中晚期,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这是一处较为少见且保存状态良好的石器加工作坊。一系列不同阶段的产品,反映了石器加工生产的过程,已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石器加工操作链。这一发现填补了长江流域史前石器制造链条的空白。
从考古现场离开,我驾车沿分水江行驶,到某一处河道边又停下来,特意到河边走一走,尤其留意脚下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很普通。
沈家畈遗址的这个位置,有点特别。
遗址所在地,是桐庐县分水镇沈家畈村,遗址地块在分水江畔不远处。分水江,也叫天目溪,是富春江的支流。分水江在这里绕了一个U形大弯道,遗址就在河流弯道的凸岸堆积部位。弯道的东南部,另有一前溪(分水江支流)沿九龙山北麓流经白沙入江。
遗址局部地貌,为河流的二级阶地,整体地势较为平坦,东部及南部即为阶地坡,高差两米多至六米多不等。
在此一年多以前,二〇二二年三月,为配合地方工程建设,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开展了考古前置工作,对该地块实施考古勘探,发现了以良渚文化时期堆积为主体的沈家畈遗址,分布面积约四万平方米。
这个遗址的发现,让人们非常欣喜。
遗址地层由新石器、宋元、明清等三个阶段堆积组成,其中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遗存最为丰富,揭露灰坑、墓葬、柱坑、石器堆等遗迹共计200余处,出土文物3.7万余件。包括了石器生产过程中的成品、半成品、毛坯、剥片等不同阶段的产品,以及制备石器所需的原料、石砧、石锤、磨石等。石器器类主要有锛、镞、刀、斧、铲、凿、网坠、矛、球等,另有少量镰、钺、环、舟形器、锥形器等,且各器类多有其生产过程中不同阶段的石制品。
在二〇一〇年十二月,长江流域第一处考古发掘的新石器时代玉石器加工场——方家洲遗址,也是在分水江边被发现的。
方家洲遗址位于桐庐县瑶琳镇潘联村,分水江流经此地,呈U形的大弯道,形成一个相当面积的三角洲台地,遗址就地处这一临水的台地上。考古过程中清理出大量与玉石制造有关的遗迹和遗物,这些标本完整复原了石锛、玉管、玉璜等的制作链。
方家洲遗址、沈家畈遗址,在位置上很相似,都同样位于分水江呈U形大弯道凸岸堆积部位。两处遗址共同填补了马家浜文化晚期至良渚文化时期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新石器时代的作坊遗址的空白。
为什么五千年前的先民,会选择在河边加工石器呢?
“先民们加工石器,是当作工具使用的,要求石头足够坚固。那么怎么才最容易找到那些坚固的石头呢?他们想到了这个办法,就是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很多石头从山上滚落,进入河道,随着江水不断滚动、冲刷,有的脆弱的石头就破碎了,开裂了,那些能完整滚到下游的石头,自然就比较坚固。先民们只要从中挑选就可以了。此外,那些石头在河道转弯时,往往会搁浅在河滩上,所以先民们非常聪明,他们只要在合适的河道边挑选石头就可以了。”
望着分水江,一江碧水悠悠流淌,我问胡利红所长,遗址里的这些石器意味着什么。
胡所说,石器是良渚文化先民生产生活的最主要工具,同时高档石器也是标志身份地位的重要随葬品。所以,石器工业,也即石器生产方式,是良渚文化社会的基础经济主体与意识形态载体,自然也是良渚文化研究的核心内容。
“这里生产的石器,可能运到周围其他聚落交换物资,也可能运到直线距离七十多公里外的良渚古城。可以这么说——五千年前的良渚先民,已经开厂做起了生意。”
精美的良渚玉器、庞大的水利系统、发达的稻作农业,是良渚文明高度的三大体现,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先决条件:先进的生产工具。石器就是当时最重要的生产工具。良渚古城的发现,实证了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沈家畈遗址的发掘,则是良渚文明拥有复杂社会分工和先进生产力的有力证据。
另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方向明,提出了“分水江流域史前石器工业遗址群”这一概念。他说:“方家洲和沈家畈两处遗址都显示出,分水江流域确实存在专业性、系统性的石器加工场。”
这天,我们去了桐庐县博物馆,徜徉其中,更领略到这一方土地的魅力。“早在一万多年前,就有先民在这片物华天宝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桐庐发现新石器时代多处文化遗址,纵贯崧泽文化至良渚文化,桐庐先民聚族而居,留下了丰富灿烂的史前文明,成为开启桐庐进入文明时代的金钥匙……”
这是桐庐文明的晨曦。
在县博物馆的陈列柜里,我又一次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石器——石锛、石铲、石刀、石斧、石镰、石镞(石镞非常多,细小而尖锐,让人想到那时候聚落之间是否有很多的战争,他们用这些箭镞射杀野兽还是敌人),还有石球、石凿、网坠(那时的先民们就已经会用网捕鱼了,他们吃的是烤鱼吗),当然,还有陶纺轮、带刻划符号的石器、方形石器……
制作石器的人,一群群坐在离河水很近的地方,耐心打磨石头。他们用另一些更坚固的石头,把手中的石头磨得光滑,磨出尖锐的角度,用树枝带动解玉沙快速转动打磨出小孔。做这些事进度相当缓慢,每一个人都需要有巨大的耐心。
他们就这样打磨了几千年时间,直到这些石器被后来的考古学者发现。
最初的那个人,也许和我一样,走在一片沙滩上。
他穿着大头皮鞋,随意在河滩上踢了一脚,那块石头有点奇怪——像是一把斧头。
“你喜欢吗?可以送给你。”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那块石头翻滚了几下,直到考古人弯下腰身捡起它。后来这块石头,以及其他石头一起,被送进了博物馆的展柜中。
分水江的水真清啊,倒映着一片蓝天、两岸青山。
一千年:江上的隐者
很多人从这条江上经过。
经过的时候,他们都抬头望向了山中某一个地方。
那里石头突起,峭壁兀立,距江面约有百米。然而很多人说,有时会有一个老者站在石头上钓鱼。
他们一边望向那里,一边暗自惭愧。那位老者严子陵,高风亮节,不事权贵,淡泊名利,天下皆知。老同学刘秀夺得天下,再三邀请他出来做官,他三番五次谢绝。最后归隐富春江上,耕于陇亩,钓于碧波,寄情山水,打发余生。几百年过去,每一个经过此地的人都要瞻仰他,怀念他。这种富贵不能淫的操守,常人自然有所不及。因此范仲淹也由衷赞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在中国的历史上,隐士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众群体。可以说,中国古代文人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隐世的情怀。
隐,不仅仅是一种外在形式。古往今来,多少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山林,在山野草木松石流泉之间,获得心灵的丰富与安宁。又有多少人虽走进了山林,却依然贪图世间的种种便利与富足,让一颗心重新堕入尘网。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因为有了严子陵,这富春江上的钓台也俨然成了赛歌台、赛诗台。无数文人墨客,不管是专程而来,还是顺道经过,都要吟咏一番,怀念一番,以表达自己的心声。
可以说,书写富春江的诗歌史,几乎就是一部山水隐逸诗歌史。
严子陵钓台是富春江流域最为著名的名胜古迹,而富春江又是钱塘江上风光最为秀丽的一段。有学者统计,在吟咏富春江的诗歌中,对严子陵钓台的歌咏占据其大半——先后有一千余位诗人,共有两千多首诗作,都对严子陵的气节、风骨、操守做过歌颂。
也正因如此,富春江的山水风光、隐逸文化得以更大范围的传扬。
严子陵生活在距今两千年前的时代。到了距今一千两百多年前的时候,江上出现了另一个人,才高八斗、颜值很低的唐代诗人方干。
书上说,方干小时候“因偶得佳句,欢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人呼为‘缺唇先生’。”
那时说跌倒而致“缺唇”,我猜测,应是先天性的唇裂。唇裂这种毛病,并不算特别罕见,医学界的统计,发生率约为1:1000。倘换到现在,医学昌明,方干只须施行手术,便同常人。然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便只能悲催地接受上天的旨意。也因此,方干的一生,都被这唇裂所耽误了。
方干,字雄飞,号玄英,唐青溪(今淳安)人。从小爱吟咏,深得师长徐凝的器重。诗作颇丰,有门生所辑《玄英先生集》传世。《四库全书》收录方干诗八卷,《全唐诗》收348篇。
然而,唐宝历中,方干参加科举考试不第,以诗拜谒钱塘太守姚合。初次见面,姚合见其容貌丑陋,颇有些看轻。待读过方干诗稿之后,姚合不禁为他的才华所动,满心欢喜,一连款待数天。
不过,方干最终还是打道回府了。
虽然有才,惟其面丑,不方便在各种场合出入啊。姚合不是不惜才,不是不想用他,可是世俗眼光不易改变,姚合也是没辙。
许多次,方干乘舟途经七里滩。去的时候,舟轻如燕,水疾似箭,一路充满希冀。回的时候,逆水行舟,郁郁寡欢,一次次尝试换回希望的破灭。
有一年,浙东廉访使王龟慕名邀他叙会。一经交谈,觉得方干不仅有才华,而且为人耿直,很适合做一个职掌侍从规谏的官,于是极力向朝廷推荐,照例没有任何下文。
方干心中有数,自己这辈子怕是要毁在这张脸上了。
再一次经过严子陵钓台的时候,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还要去争那些功名呢?严子陵连轻易可以到手的富贵荣华都可以不要,你方干何必还去孜孜以求?
于是,他放弃了科举,终日流连于山水之间,日以吟咏为娱,结交了一大批文友。方干擅长律诗,在江南一带颇有诗名,许多人慕名求教。
他常与寓居桐江的南昌人喻凫为友,并与同里李频唱和,诗来歌往,关系甚笃。又在会稽寻创别业,自此流寓绍兴鉴湖梅花岛。
方干这个人,牛就牛在,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
可以说,江南一带,诗名少有人及得上他。
方干客死会稽,归葬桐江。后经他的学生韦庄奏请,才追赠他为进士出身。
韦庄,晚唐诗人,工诗,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代表作家,二人并称“温韦”。韦庄曾游历各地。光启四年(888)春,他乘船沿运河到达扬州,再到南京,又沿江南下,到苏州、湖州,继续南下,至富春,经桐庐县,向东到绍兴、宁波,又到西施故里暨阳等地,再返回卜居地衢州。
韦庄游历,在富春江上往来,走的正是他的老师方干走过的路。念及故去的老师才华横溢却一辈子不第,不禁深为叹惋,终于奏请朝廷,为老师追得“进士”功名。
不久,宰相张文蔚又出面奏请,为方干追封一官,以慰诗魂。
富春江水滔滔东逝,有多少浮华都成了过眼烟云。但方干的才华,终是留了下来,也吸引了后世的目光。
范仲淹就对方干甚为推崇。北宋景佑二年(1035),范仲淹登严子陵钓台,见东南隔江处的山岩绝壁间白云冉冉,问左右,乃知彼处是晚唐诗人方干的故里,于是欣然前往造访,并赋诗曰:“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读书到远孙?”
方干经常来来往往的这一段江面,叫做七里泷,其地江水浩荡,两山夹峙,长约七里,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