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遥远的自己
作者: 赵挺1
我在小吃店里大口吃着咸菜肉丝面,老严走进来,摸摸我的头说,这小孩啊,以后有出息。
我的脸从碗里出来,嘴角粘着咸菜说,什么出息啊?
老严说,以后能上清华北大。
我继续把头埋进碗里说,太远了,不去。
老严说,北京有变形金刚。
我说,那去一趟再回来吧。
老严衣着得体,皮鞋锃亮,架着眼镜,戴着手表,头发往后捋得整整齐齐,非常丝滑。外婆这样形容老严丝滑的头发:一只苍蝇飞过他的头顶都要打滑。
老严面对两只菜包,一碗馄饨,一点都不着急。先擦眼镜,再擦桌子,接着擦手,对着酱油瓶吹两下,往馄饨里滴两滴,对着米醋瓶吹两下,再滴两滴。继续擦勺子,放入碗中,舀匀馄饨。
我看得心急。他做完这些动作,我咸菜肉丝面已经吃完了。我只有在做作业之前,才会有这么多慢条斯理的动作。
老严擦完筷子,终于夹起了一只大包子。张开嘴巴,然而,还不是吃包子,而是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那个“你”,优雅地拖着长声。我不仅替老严急,也替包子馄饨急。我一口气说,今年十一岁了读四年级叫我阿挺,班主任是周老师,已经加入了少年先锋队,《唐诗三百首》已经学会了一百多首,加减乘除都学会了,你快吃吧。
老严听我说完,一愣,夹着包子蹦出一句,哟——我也是老师。
那个“哟”依旧优雅,拖着长音。
我说,老师,快吃吧。
老严终于又轻又慢地咬了第一口,连菜馅都没咬到。此时,三缸进来,单手接过两只大肉包,两三口就吃完了。吃完,三缸用手抹了一把嘴,看了一眼老严,用眼睛说,有这样吃包子的?老严也慢嚼细咽地看了一眼三缸,用眼睛说,有这样吃包子的?
老严咬了三口终于咬到了菜馅。他嚼着包子,用筷子指着我的小熊T恤说,领子塌了,颜色褪了,要换了。
我走到门口,玩起呼啦圈,说,买不起啊,外婆太穷啦。
外婆挥着勺子说,轻一点,全村都听到了。
我继续转着呼啦圈说,就算把我卖了,也买不起,我太能吃,买我赔钱。
店内老严左右摇头,店外摆摊人一阵大笑。卖猪肉的三缸说,我帮你卖,论斤卖。
老严朝我压压手说,不要玩了,灰扬起来了。
我说,哪有灰?说完更加使劲扭动腰,呼啦圈飞速转着,说,看见没,这样都没灰,我再快一点。
外婆站在灶头喊,饭后玩,要肚子疼,阑尾炎,要开刀。
我整个人都摇了起来,说,刀不怕,火不怕,我比天王老子大!上刀山,下火海,谁来叫我也不改!呼啦圈转得像直升飞机要起飞。老严在店内,捂嘴挡脸,紧皱眉头,一副呕吐状。三缸在一边,摇头晃脑,跟打节拍。我整个人舞动着,说,来啊,继续。
一旁的正德,终于开口说,要不我把二胡去拿来?
我的呼啦圈立即落在地上,对正德说,好了,我玩好了。
我走进店内,冒着汗,搁着腿,斜靠着墙,在大吊扇下歪坐着。老严还在慢慢地用勺子喝着汤。他已经吃走了两批顾客。老严的干净,只有卫生院的爱迪爷爷能比。老严的慢,只有小卖部的志高能比。
我收了汗,老严终于吃完。擦一下嘴说,聪明机灵,但要好好教育。又擦下嘴说,大人叫你往左走就往左走,大人叫你往右走就往右走。再擦一下嘴说,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吃要有吃相,凡事要有规矩要有礼貌。老严擦第四下嘴的时候,我拿着抹布使劲把桌子擦得左右晃动。
老严缓慢起身走出店外,回头告诉我,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懂吗?
我手指顶着抹布,转着圈,对着老严唱毛六教我的自己改编的流行歌曲,你问我爱你有几分,我最多只能考五分……
2
学校里开始教珠算,所有人买了小算盘。珠算没学熟,算盘的不正经玩法已经开发了好几种。比如,小伙伴排成一排,将算盘摁在地上,用力一推,看谁的算盘溜得远。比如,我们一边合唱刚学的流行歌曲,一边拿着算盘集体“嚓嚓嚓”打着节拍。有人双手抚摸当玉珠,有人塞进衣服做盾牌……
老严细嚼慢咽地摇摇头,不长进啊,有聪明的脑袋也没用。
老严搁下筷子说,我教你打算盘吧。
我把算盘往桌子上一搁,用手指灵活地拨着说,比比,我们一个个拨,看谁先把珠子全部拨到上面,再看谁先把珠子全部拨到下面。
老严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老严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我已经窜出小吃店。老严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算盘用法。我、大黑、赤脚、小云四人,从志高小店拿来一只空纸板箱,将四人的算盘按在纸板箱四个角底部,当作车轮,纸板箱边缘和算盘边缘用透明胶粘住,顶部搁着一把扫把,制作成了一辆“黄金战车”。
我们把“黄金战车”推进外婆的小吃店,齐声喊着,黄金战车,向前开炮。喊声刚落,作为“炮管”的扫把就掉下来了。外婆一把捡起扫把,我们四个立即作鸟兽散了。
老严擦着嘴,捂着鼻子,连连对外婆说,不行不行,这聪明从没用到正处,必须好好教育了,必须要的。
外婆说,怎么教育都不听,打又打不着,追又追不到,你看,扫把一拿起,人就不见了。
老严说,玩野了,以后就不好教育了,你可要烦。
老严边说边走出小吃店,我从外面的墙角出来,对着老严学着他的话说,玩野了,以后就不好教育了,你可要烦了。
老严说,你外婆不教你,我来教你。
我说,你外婆不教你,我来教你。
老严说,你再学我一句?
我说,你再学我一句?
老严指指我,摇摇头走了,并且朝地上作出呕吐状。我也指指老严,摇摇头走进了外婆的小吃店,朝着地面作出呕吐状。
我顺手拿起一只包子说,我有这么烦吗?
外婆说,有时候恨不得一把扫把把你扫到四明山去。
我说,那还有的时候呢?
外婆说,还有的时候恨不得把你绑起来挂在大吊扇上。
我说,那还有的时候呢?
外婆说,还有的时候恨不得用五零二胶水把你嘴巴粘上。
我说,那还有的时候呢?
外婆,还有的时候恨不得把你卖给挑货郎装到他的三轮车上拖得远远的。
我说,那还有的时候呢?
外婆说,还有的时候呀,你就像收音机卡住了,呆头呆脑一句话能来回说半天,这破收音机我也舍不得扔掉,还当个宝贝一样。
我舔着手指,学着老严的话说,我要好好教育老严。
外婆说,不要没大没小,知道吗?老严是老师。
我拿起扫把一甩说,老师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少林宗师,黄金圣斗士。
外婆白了我一眼说,电视少看一点,电视上学到的比学校里都多。
晚上我躺在床上,用意念把老严打了一顿,开始思考“教育”。小小年纪的我并不懂什么是“教育”,也不太懂什么是“规矩”。我只知道饿了吃困了睡,不偷不骗不抢,不欺负好人,不被坏人欺负,开心快乐,跑东跑西,作业完不成就空着,不能空着就随便写一个,考试考差了就被骂一顿,学习不好就帮外婆洗洗碗,当不了科学家就好好待在小吃店,大家一玩耍,至于学不会算盘又有什么关系?小吃店这点账,脑子算算就够了。
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外婆还在呢喃着老套的故事。月光洒进屋内,覆盖了又一天的平凡日子。
3
老严善于展现文化人的一面。路边转一圈,总能蹦出几个彰显文化人的词,哪怕没有词,举手投足间,也颇有几分教师爷的样子。在很多村民眼里,老严和他们的确不一样,按他们的说法是,有退休金,有医保,死了都有安葬费。
熟食店老王每日必吃泥螺炝蟹,老严说,生腌熟醉,凉寒之物,缺少营养。玉良在店里修一台彩电,老严说,国产熊猫牌略逊一筹,松下电器才是质量一流。婉儿在流动摊位上炸食物,老严说,油炸食品,多油多脂,老少不宜。阿虎吆喝着自己种的本地玉米,老严说,玉米最好的是东北,黑土地才出好粮食。
阿虎不好惹,拿起一根玉米指着老严说,我戳瞎你的狗眼。
三缸见状,立即上前一把将阿虎揽到角落,拍着他的胸脯说,别和老严吵,他不干活钱就比你干活的还多,你把他打伤了他都有医保,你把他打死了他安葬费都有好几千,你什么都没有,还要赔,没必要,不划算,是吧?
我站在一角,盯着三缸和阿虎,小小年纪的我有一丝纳闷,劝架还有这种劝法,把账算一遍,才算出不能打架。这些名词我似懂非懂。生活中一些新鲜的名词总会印象深刻,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晚上我端着饭碗,问外婆,你有退休金吗?
外婆夹着炒毛豆说,没有啊。
我说,那你有医保吗?
外婆奇怪地盯着我说,也没有啊。
我说,那你有安葬费吗?
外婆筷子一甩说,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赶紧给我吃饭,吃完不许看奥特曼。
我默默吃着饭。一知半解的名词盘旋在脑海里,还伴随着莫名其妙的联想和盘算。玉良说过一只大彩电好几千,外婆要存一年。乐乐说她姐姐婉儿摆油炸摊赚了好多钱,给她买了一只很贵的三十多块的大熊猫玩偶。阿财每天捡那么多垃圾扛在身上,吃的剩饭剩菜。老严死了还能拿好几千块。我零零碎碎、断断续续想了很多天,有一天问外婆,老严死了比很多人活着还赚钱啊?
外婆滋滋滋地炒着菜说,没用的东西倒很会想,读书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说,读书的时候在想你饭做好了没?
外婆端着一盘蒜苗炒肉片说,算盘一点不会打,脑子比算盘打得还灵。
那个时候,退休金、医保甚至安葬费,不仅是实质的保障,且在村里是身份的象征,哪怕在小孩子心里,都会慢慢形成影响。
我夹着肉片,桌底下是嗷嗷待哺的阿旺。阿旺盯着肉片拼命摇着尾巴。我摸着阿旺的头说,以后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也给你发退休金,发医保,再给你发安葬费。阿旺呜呜叫着,猛一跳跃,一口将肉片叼走了。
4
老严有文化,有身份,加上爱“指手画脚”,有些时候,总不自觉地充当着村里“老娘舅”的角色。
正德在小吃店旁自我陶醉地拉二胡,癞头紧锁眉头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本来各自宣泄,你拉你的,我骂我的,相安无事。突然两人对视一眼,癞头拿着筷子当枪,正德拿着二胡当矛。剑拔弩张之时,正在小吃店的老严,准备上去评评理。他先掏出手帕,擦嘴,剔牙,无奈动作过慢,正德和癞头先后扔出了二胡和筷子。二胡和筷子都没有砸中彼此,而是砸在了叼着烟喝得醉醺醺的老腔身上。瞬间,形成了三个人剑拔弩张的局面。
这一次老严走在我和外婆的前面。老严不慌不忙站在中间说,这事情很清楚,正德你公共场合拉二胡发出噪声的确不对,癞头你开口就骂人也的确不对,老腔你别动,检查身体,伤了算他们的,要少抽烟少喝酒。
正德说,我拉的是噪声?
癞头说,我骂的是你?
老腔双眼迷糊口齿不清地说,你不让我喝酒?
老严用手帕擦擦额头说,人可以没有文化,但不可以不讲道理,要守规矩,要讲素质。
正德捡起二胡说,你说谁没文化?
癞头捡起筷子说,你说谁没道理?
老腔嘟囔着说,你说谁要给我买包烟?
老严错判形势,低估自我能力,想着以理服人,却措辞不当,字字戳中对方要害。三个人的剑拔弩张,变成了老严以一敌三。老娘舅当得比老娘还累。
老严朝着地面一阵干呕。文化人志高但气短,一刺激是真的会呕吐。
外婆插不上话,我大喊一声,老严有退休金,有医保,有安葬费,你们都别动。大家都被我这个小大人式的话唬住了。我名词虽然说得溜,但意思一知半解。
过了好久,老严过来捏捏我的脸说,安葬费就不要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