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幸免

作者: 方晓

T开车带我们去远处一座山里游玩。我们五个人,或者六个人。一路上欢声笑语,我们互相开着隐晦的色情玩笑,每个人都笑得很认真。T只承认有人出钱安排了这次游玩,再没有说更多,我有些担忧,说不定幕后的人是有求于我,而且他此刻就已经等在风景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去年春天,T就给我设置了同样的圈套。但防范T是一件没必要的事,如果你不能为人所用,或许更可悲。车似乎始终在走下坡路,这当然有些奇怪,但我们要么假装没有注意到,要么就看上去不以为意。下午一点,到达歇宿的酒店:迴响客栈。它几乎全是用木头建成的,简洁,雅致,但依然有种蒙尘的气息从某些角落流淌出来,它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似乎一夜之间就可以拆成一片片木头,捆扎起来运往远方。像往事仍旧可以拆除然后以另一种方式重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这样想。没有谁向别人表达什么看法。T宣布下午自由活动。他可能要处理一些私人化的事情,而且不希望被别人打扰。我有种直觉,此行每个人都另有目的。

我走在山路上。似乎只有一条道,左边是广阔的竹园,然后是成片的松林,右边山下是黄海般壮观的稻田,还有一个个颜色鲜艳的稻草人。越过山丘,我看见一道虚假的彩虹挂在半空,然后我终于听到了人声,被水浸透的人声。在彩虹桥下方的斜坡上,有一道山泉。一个凭空出现的泉眼,水泥甬道,宽一米,长三米,顺势而下,泄洪般砸进很深的坑里,旋转几圈,然后就不知流向哪里去了。泉水里站满了人,周围也是。我没有去体验,继续往坡顶爬去。青石板路,从脚心传递上来的感觉让人怀旧。怀旧不是好习惯。两旁的杜鹃花正在风中招摇,我记得,现在是秋天,这么说杜鹃花今年开了两季,或者更多。如果这是个征兆,那一定不是好兆头。前方走着一对年轻男女,一袭黑衣,像是忽然从花丛中现身而出一样。他们像两棵缠绕的树,仿佛在各自用一条腿走路——如果这勉强能形容他们的亲密的话。我快步超过他们,没有回头看。这次旅行如果注定有什么目的,那至少他们一定不是我的目的。他们并没有喊住我,和我说句有暗示性的什么话,都没有试图用隐晦的动作提醒我,比如在我面前接个淡淡的轻吻啥的。我终于到达山顶,立即又抬步下山,仿佛我只是用走路打发时间,而不是为了到达某个目的地。半山腰有座平台,大得能站下一支军队,但现在就散落着七八把遮阳伞,看上去每一把伞都在防范其他伞和行人。伞下有座椅,一些伞下有人在喝茶,偶有听不真切的交谈声传来。但我确实听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是幻觉,它要么来自某把伞下,要么来自我的某个记忆深处。我装作没听见。在曾经我想拥有的人都早已远隔天涯之后,没有谁是我想见的。我低头往前走,数着脚步,仿佛这样就可以逃得更快点,这时,我眼睛的余光又看见那对男女,在道旁的木椅上,他们像两棵缠绕的树那样躺在一起。他们的手在对方身上游走,他们在精神上已经合为一体,以至于游走在对方身上的手就像游走在自己身上。我看着女人的手,感到口渴和一种悸动。

除去往前走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当然不能走过去,命令黑衣男人滚开,然后躺下去替代他。这将引发一场酷烈的祸事,而我是在旅行。平台之外是荒草丛生的土地,在刚才的视觉冲击之后,我经过它就像经过一个弯曲的梦的空白地带。在它的前方,是拉紧的弓背一般绵延的溪水,环绕山脚而去,在一派雾气中消失。我站了片刻,没有勇气走向看不见的远方,便只好准备回程了,我转身之际当然得面对它们,我早就看见了,并且一直在尽力忽视,但现在依然无法擦肩而过。有些事物对你的吸引是不可抗拒的,而原因又是无法洞悉的,我走了进去。一排排黑森森的墓碑迎接了我,而并没有阻挡我,我当然没有开玩笑似的去某个墓碑上寻找某个名字,说到底,我并不属于这里,那么与我有关的人自然也是。当我意识到后院才是我的目标时,我更快地穿过了这些站成兵马俑似的墓碑。在墓碑背后的后院,一场法事正在进行。一个黑衣女子在清亮的“跪”“起”喊声中跪下起身,她略显丰腴,已近中年,我似乎认识她的部分,但她更多的部分我并不熟识。道士们正在沉默地忙作一团,我的出现像一枚炸弹扔在了他们中间,他们惊骇得像飓风中的花。似乎死去的是我,而她祭拜我的时候我又活生生地出现了。也许是室内焚香烟雾缭绕吧,我不禁流下泪来。有谁的哭声穿越岁月和尘寰传来?公墓隔壁是一间博物馆,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承认这倒是别出心裁的设计。我带着过目即忘的心态浏览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但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有幅长画吸引了我——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只是吸引了我的目光——不知哪个朝代的《春宫图》。有风穿透竹林从五角窗吹拂进来,画面抖动着,像皮影戏那般在动。我无法看清流动的人物幻化成了谁,但我一定想起了谁,她们,或者她们中的一个,二十三年前,我只触摸过她们的手,我的指尖划过她们的手腕,这是我们最为接近的时刻。我连她们冷艳、苍白的唇都没有侵犯过。那些年,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热血,但热血从来没能涌上我们的脸,修饰我们的唇,更没有引诱出什么行动。忽然,我分明感觉到,我的体内万千物质在同时往前奔涌,集聚成一条线。我撤离了目光,步履踉跄地离开了。我躲进另一个房间里,屏住呼吸,似乎在体内向后、向来路、向脏腑深处召唤着什么,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面前闪电一般的光发自荧幕。在距离我身体很远的两侧,鼠灰色的格栅直达屋顶,每一格里都斜立着轻飘飘的碟片,它们既像无处安放的灵魂,又像透明空气中的鱼。这里一定是电影艺术收藏室了,前方墙壁上挂着古老的幕布,正像播放露天电影那样无声地播放着美国电影《爱国者》。它把姐夫和妻妹的爱情描绘得那般美好。二十三年前,我和一个女人在电影院守岁时看过这部电影,第二天,是千禧年。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向女人提出邀约。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时,我牵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那一刻我想,拒绝不会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但后来我没有再提出任何要求。现在的我不理解当时的我,不爱还是过于爱,但事实就是那么发生了。这场电影如果在那场葬礼上播放,或许更让人明白生命是个什么东西吧。只是春宫图为什么会动呢?它还在动。我逃出房间,就像逃出我的墓穴,站在了一架过山车底下,我仰望着它,就像仰望一尊即将被玷污的神。但愿它能成为阻力,横亘在我的身体和世界之间,截流。过山车上没有一个人,我爬上旋梯,钻进最高处的车厢里。有人从刚才无人的仓房里探出头来,距离太远了,我判断不了他是不是操控者,但都懒得朝他吼叫了,我朝他凌空劈了一掌,他似乎立即得到了不容抗拒的命令,缩了回去,他一定按下了某个按钮,恍若一阵电流穿过我。车厢猛地后顿,然后向前划着波浪弧线,俯冲。我觉得我随时会脱离既定轨道,是已经脱离。就是在这一秒,有液体从我体内喷出来。在空中,在运动中,喷涌的感觉奇特、持续、掏空。春宫图上一个女人的形象乍然清晰起来。

唯一有用的念头是尽快离开此地,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没有去确认春宫图的存在,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其实没什么不同。路过长椅,年轻的男女不见了,一位身穿黑色罩衣的老妇人坐在上面,她四处缓慢瞅着,似乎在寻找一个明知再也找不到的物件。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两秒,我在她迷离的眼神中恍惚看到了一种年轻、乌黑、如蜻蜓点水般俏皮的清亮。我不认为她和此前那个黑衣女子有什么关系。她不可能是她的母亲,但她可能就是她本身。如果她是真实的,那么我刚才遭遇年轻时代的她就是穿过了她的记忆,还有那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中年黑衣女人,也是她的一部分吧——我是行走在她的记忆里,就像穿过一条经久不息、昼夜不停的河流。我真的不想在此地逗留了。折叠的时光像一把绞肉刀,即使不将你肢解,也会让你疯狂。我又爬上山顶,然后下坡,似乎脚下并不是来时的路,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蓬勃生长的人生道路和回忆里的路径能完全一样吗?当然不,但是同一条吗?当然是。很快我来到了山泉前。它是我和现实世界的连接点吧。此前发生的事件也许虚妄,但腿根部的遗迹还在,我要洗掉它,就像抹去过去某段生命的污痕。只是人满为患啊。山泉甬道里站满了人,不是七个就是八个,等待者围成几圈,他们也许是看客,但他们没有必要发出的喧闹让空气都变得稀薄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讨论同一件事。与我有关吗,谁知道呢?我不能再等了,停留越久就越容易被发现,然后一束眼光能牵引千万眼光,它们会将我钉在耻辱柱上,成为这座山的永久记忆。我挤进山泉里。我简直不知道是怎样挤进去的,但我就是挤进去了,当我还在惶恐自己是否能挤得进去时,就已经发现自己站在甬道里了。这只有一种解释,已经占据甬道的人在给我挪地方,而且可以说是齐心协力地给我挪地方。我是明智的,我不会挤到他们中间,也没去占据制高点,我不能肯定流经他们的液体没有味道,我简直能肯定。我站在甬道最低端,山泉将会冲刷我的身体,然后从这里坠落,流向地底,地洞里存在的只是某些不会向人类传递秘密的生物。这就不会引发什么恶果了。随着我蹲下,再坐进山泉里,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恍若还有许多人暗暗放松地叹了口气,毕竟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个男人坐进了山泉里。他们原本期待什么呢。

现在,离我最近的男人俯下身来,拍我的肩膀,热切地说:“李得,不认识我啦?”他凑过来的脸圆溜溜的,看上去非常干净,他朝我笑着,露出尖利的白牙,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干练、爽利的气息。六七根白胡子刚从他的下巴上冒出头来,但这也提醒不了我什么,我对他毫无印象。在一座远离我现实生活的山里,一个陌生男人熟稔地叫出我的名字,他像早就在等待我,他要对我说出什么话的样子,让我马上意识到过山车事件一点也不重要了,哪怕此前我也是落进了某种圈套里,我的欲望是被引诱出来的,但不重要了。接下来要发生的,才是会带来噩运的事件。这一秒,就像翻开悲剧的扉页。

我摇摇头。

“老大说,他老婆被四个人搞过。张折腾,我,你,老铁。你还记得老铁吗?老铁去年在家里练跳水,泳池里的水夜里被人抽干了,他早晨起来爬上跳台,跳下来,眼睁睁地摔残了。如果死了可能要好些。”

他伸向我的脸依然没有收敛笑意,他这样做是想让我赏赐他什么吗?比如一记耳光,但我不会那么干的。我在包围圈里。如果周围看客中有谁正在施展诱敌之类的诡计,那目标一定只会是我。如果他说的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老大,那么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搞过他老婆,连他老婆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老铁和莫的婚礼上,那时他还单身。我当然知道他讲的老铁是谁,对我来说,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老铁了,况且还是个早晨起来就要在家中泳池里练跳水的老铁。当年老铁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十项全能第四名。老铁拍打着结实得像黑黢黢的枪管一样的大腿肉,对我们说,女人就应该嫁给我,才能获得双重幸福。没有人敢反对这一点,连老大都不敢。因为这可能是事实。当年,我们还是尊重事实的。那么,张折腾是谁呢?我在想。“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问。

“我就是那第二个啊。”他依旧热切地说。仿佛他的热情就像永动机里的电流一样,真的用不完似的。他还作势要过来拥抱我,“他乡遇故知啊。”

我向他扔过去几滴水,阻止了他。他没有再强求什么,这总算让我喘了口气。我假装划水,假装在思考,其实我是在偷偷用手摸着裤腰下面,黏稠的感觉没有了。应该看不出来了,我好像少了后顾之忧似的,稍微放松了些,所以语气真诚地说,“我真的不认识你。而且,如果我认识老大,我也不认识老大老婆。”

他看上去突然有点忧伤。上边的人递给他一根烟,也隔着他向我递来一根,我拒绝了,戒了,我说。他上边的人再给更上边的人递烟,周围看客也纷纷掏出烟,互相递着,然后都点上了,山泉周围顿时烟雾缭绕。他们应该彼此很熟悉。说不定都是他的跟班呢。看着他们吸得啧啧有声和陶醉的表情,我后悔刚才没有接过来,但现在不好意思开口去要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拒绝了就再无挽回余地。他们在交谈,暂时丢弃了我,或者装作忘了。我如果反抗呢?我可以逃走,跳下去,和山泉一道坠落,进入地底,在另一端的水面上浮起头来时,我会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吧。

“喂。”我说。

“我们只是一个旅游团而已,我们不熟悉。”他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和聪明人打交道不复杂,但令人恐惧。他还做了个宽慰的手势,“这些年来,我总是在旅行。”

“真巧啊,能在这里遇见。”我说。

他笑笑,未置可否,没赞成,但也没有反对。那么,这其实就表示反对了,这让我决定说,“你一直在找我?”

他缓慢而虚弱地点点头。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我说。

“这并不重要。莫死了。可能死了。老大的说法是,她失踪了。”他说。

“可是,莫并不是老大的老婆。”我说,声音里充斥着突然到来的暴怒,可能是觉得被玩弄吧,也可能是莫的消息。莫是老铁的老婆。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一个男人不可以将曾经的爱人称为老婆。”他语气鄙夷,继而像顽劣儿童那样尖声笑起来。他的尖牙在傍晚的光线里闪着明晃晃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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