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是傻瓜

作者: 石林

我才捡了半桶小海鲜,瑛子的电话就追来了,喂,你在哪呀?

我说,在滩涂里捡小海鲜呢。

海涂在哪?

我笑她,在滩涂呀。

她骂我,傻瓜呀,你!

我回道,傻瓜才骂人家傻瓜呢。

我听出瑛子的声音里冒着火星,你到底在哪?

我笑瑛子是傻瓜,我问你北京在哪,你说北京在哪?

瑛子说不过我,只好求我,我肚子又痛了,强盗王的手机关机,你赶快把他找来!

这可吓着我了,我赶紧在海水里洗了手,踩着噗嗤作响的海烂泥,爬上了礁石,一把推开王家庙的后门。

海涂在王家庙后面,上面长满了泥螺、蛤蜊、望潮等滩头小海鲜。这是庙里的和尚师父指点我的。和尚师父跟我很有缘,母亲说,我小时生过一场病,得了脑膜炎,病好后和尚师父收了我,赐给我一个法号:智量。不过,这名字只有和尚师父叫我。村里人都叫我富贵傻瓜。

海涂的一面是海水,其他三面是刀劈般的礁石,要上这片滩涂,只能从庙后门的小路过来。这也是和尚师父告诉我的。他说,庙里放生池的水就是流向那湾海涂的,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问为什么,这么多小海鲜我一个人也捡不完的。他只是笑笑,说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

我跑出王家庙后,才记得没跟和尚师父道别,想回去说声再会,但一想到瑛子肚子痛,只好冲着山门鞠了个躬。

我沿着海塘往村里跑,海塘上钓鱼的、放蟹笼的人扭头看我,见了我桶里的小海鲜,有人嘀咕着,这傻瓜是哪捡来的?有人说,嗨,傻瓜自有傻瓜福呢。其实,他们才是傻瓜。但除了要好的几个朋友,我一般不骂人的。

我发现瑛子最近特别黏我,不过我高兴。过去,她是不让我碰的。结婚前,娘说,晚上合房时,要跟老婆睡一头的。我笑话娘,这还用教,电视里早看见过了,先要脱衣服,然后亲嘴……

别说了。娘掐断了我的后半句话,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瑛子却不让我睡一头,说我不刷牙嘴臭。我刷了牙,又说我脚臭。我烦了,抱着被子睡到了地上。第二天一早,我正做梦,瑛子一脚把我踢醒,让我爬床上去。我一惊,原来是娘在窗外叫我们吃早饭。瑛子应了声,起床了。我说,我们不像结婚的样子。她捂着我的嘴骂我傻瓜,你轻点。我说,人家结婚都要睡一头的。瑛子说,晚上让你睡,行不?可到了晚上,又说我不刷牙嘴臭。我刷了牙,又说我脚臭……我说,其实睡不睡一头无所谓,只是娘让我睡呢。

瑛子说,你够惬意了,有吃有喝的,做人别太贪心。

我说,还是原始社会惬意,天天能吃烧烤,愿意在哪烤就在哪烤,不可能烤到一半,来个警察把炉子抄走。五分熟、七分熟,我想咋吃就咋吃,甭担心致癌。那时,没有养生专家,没人吓唬。穿得也时尚,冬天穿皮草,虎纹豹纹皮,全是真货,猿人不会造假。猿人进化为人的标志,就是学会了造假……

瑛子被我逗笑得眼泪也下来了,捂着肚子说,哪学来的,我肚子也笑得痛死了!

我没告诉她。告诉她,又会说我是傻瓜的。

阿二饭店在村委会的门口,早先没有店名,也没啥客人。老板志国是“隐居海上”民宿老板的阿弟,老拗的第二个儿子,平时都叫他阿二。厝头岛开发后,石油中转基地进驻上岛,人气旺了,阿二就让老婆燕燕陪酒,生意轰的一下好起来了。

那年,吴榭镇的张镇长刚刚调来,带着秘书一行来厝头村调研,村长强盗王把中饭安排进志国家,并吩咐燕燕用心点。燕燕平时就穿得少,那天像只花蝴蝶一样飘在张镇长的周围,又是敬酒,又是夹菜……惹得客人们心尖上颤悠悠的。酒一直喝到下午,张镇长一行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张镇长夸阿二菜烧得好,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尽管张镇长的眼睛老在燕燕身上瞄来瞄去,却没夸燕燕一句。燕燕心有不甘,拉着张镇长的胳膊,甩着胸脯求他给饭店取个名。张镇长拍拍燕燕的手说,就叫阿二饭店吧。强盗王带头鼓起掌来,连说,这店名好,叫起来响亮。第二天,阿二就请小学老师在墙壁上,用红笔写上了“阿二饭店”四字……

这些都是海塘边的小店老板国追说的,我是没听到过。再说,我怕饭店里那群女人,啥话都能从嘴巴里往外喷。除了卖滩头捡来的小海鲜之外,能避就避着她们。不过今天是避不过了。我老远就看见阿二饭店门口有三四个女人在忙碌,剖鱼的、斫肉的、杀鸡的、洗菜的……像办酒席一样热闹。我闭上眼睛,想偷偷地溜过去,还是被她们发现了。大屁股是海光的老婆,嗓门像敲破锣:老板娘,富贵傻瓜送小海鲜来了!

我急了,摇着头说,今天小海鲜不多,要留给瑛子吃的。

燕燕轻巧地飞出来,用手在我桶里掏了半天,说道:哟,有好多刚开眼的小望潮(一种小章鱼)呢。这是张镇长欢喜的,一口一只,蘸芥末生吃,说能补肾壮阳。

我说,不卖,我要留给瑛子吃的。

大屁股老婆说,傻瓜呀傻瓜,这是壮阳的,你要补死瑛子呀!

我说,那我自己补一下。

嗡的一声,女人们笑得没了女人样。燕燕嘲弄我说,你补个卵,知道小孩是咋生的?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告诉她们,瑛子说这是夫妻间的秘密,不能跟别人讲的,一讲出去,我真成傻瓜啦。

燕燕来拿我的塑料桶,我不给,她伸手来掏我的大腿根……我双腿一夹,还是让她抓着了。她像抓到蛇一样,缩回手去,惊恐地说,傻瓜这东西,咋这么大呀!

我一看不对,那些女人眼睛里全是疑惑。我大叫一声,丢下塑料桶,逃进了村委会。

还是满国的老婆露露人好,她在背后喊,富贵傻瓜,乡里的领导在呢,别打扰他们……

我直奔强盗王办公室,门掩着,人不在。我从一楼找到二楼,不见一个人影,直到三楼,才发现一个秘密,村里的头脑鬼鬼祟祟挤在一间大屋里。我轻手轻脚地摸过去,从窗户往里一看,只见一个人在台上指手画脚,不知道说啥,台下坐着强盗王、书记、会计、妇女主任……连满国老板也在。强盗王在抽烟,书记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会计在一本簿上写着啥,妇女主任任杏芝抿着嘴低头在看手机……满国老板坐在最后一排抠着脚趾。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这是在做啥。是在上课吧?不对,厝头小学的上课老师是站着的,那人却是坐着的。半晌,我才明白台上那人是张镇长。张镇长不知道说了句啥话,窗缝里突然挤出哈哈哈的笑声来。

这下我知道了,原来他们在吹牛、聊天!

我推门走了进去。

张镇长的脑袋像公鸡那样一愣一愣,他问大家,这谁呀?

我说,我是我呀。

大家用手遮着嘴,嘻嘻笑着看强盗王。

任杏芝忙着给张镇长打招呼,张镇长,他是傻瓜。

强盗王连忙过来拉我。

我甩了下手,说,我老婆找你!

大家的嘴捂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强盗王说,回去再说,我们在开会呢。

我也火了,你当我是傻瓜!你们分明在吹牛、聊天呀!

一屋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连空气里的水汽也凝固成了水珠。

我嘿嘿笑了两声,知道被我说中了。我抬头挺胸地对强盗王说,我家可是你的扶贫帮困户,反正瑛子的肚子痛了,扶不扶,是你的事!

说完,我关上了大门,走了!

路过阿二饭店时,老板娘燕燕给了我小海鲜钱,说称过了,一共145块钱,这是150。我为难了,我没零钱呀。燕燕说,不用找了,算我摸你的赔偿。我说那不行,我这撒尿的东西不值钱。燕燕认真地说,值的,值的。我笑她傻瓜,问她,要不,你再摸摸?燕燕立即变脸道,傻瓜,滚!

滚就滚,我从来不跟女人计较。我想了想说,要不,我问你个问题,赌五块钱,你要是回答不上来,就算输。几个女人围上来,怂恿着燕燕跟我赌。燕燕指着我的鼻尖说,赌。我强调,你只能用知道、不知道,来回答!

她说行。

我说,老板娘,你知道你自己是傻瓜吗?

燕燕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们笑得像风中的杨柳,追着问燕燕,你说呀,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娘总说我心太软。路上,我有些后悔了,当众出人家洋相,不好,燕燕大小也是个老板娘呀。再一想,今天还有些对不起强盗王。强盗王是村长,是我家的恩人呢。我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掴了自己两巴掌,我常常用这种办法对付自己所犯的错误。一个是替强盗王打的,一个是替老板娘打的。要是没有老板娘,我的小海鲜得提到菜市场去卖。要是没有强盗王,我还打着光棍呀。

我老婆瑛子是外地人。国追老板说,他见过,早先是在“白金汉宫”里唱歌的。后来不知是谁把她介绍进了阿五卵的清仓公司,当上了出纳。再后来,不知出了啥事,跳了几次大海,幸亏强盗王盯得紧,发现得早,救上了瑛子。再后来,强盗王介绍给我做了老婆。

强盗王来提亲时,说瑛子老家没人了,一个姑娘家怪可怜的,他这当村长的就当是瑛子的娘舅啦。我娘高兴得双手频频作揖,要给强盗王跪下。我喊了声娘。强盗王接住了我娘的手,娘才没跪下去。强盗王走后,娘又犯疑心病,问我,你见过那姑娘没?

我说,见过。

咋样?

我想了想,就是胸脯平了点。

娘笑着骂声傻瓜,又问我,不会是美丽那样的吧!

我切声道,美丽可是花痴傻瓜,能比吗?

娘说,你答应啦?

我说,娘说行就行,我是无所谓的。

半个月后,在强盗王的操办下,瑛子抬进了我家,成了我王家的人。娘比我还高兴,提着喜糖和喜烟,逢人就分糖、分烟,说我家富贵娶老婆啦!娶老婆啦!村里人也高兴,捧着手贺喜,但我一看他们是在应付我娘,嘴角挂着一脸的坏笑。我没娘那样高兴,也没啥不高兴,我说娘呀,哪家儿子长大了不娶老婆的。娘愣了下,迟疑地说,瑛子的奶子挺大的呀。娘一说,我也感觉瑛子的胸脯不小。

有人说,瑛子长得有些像王菲,其实她唱歌更像王菲,当然只有我知道。满国感叹道,一条大黄鱼让野猫叼了,你这傻瓜自有傻瓜福呢。国追老板不服气,酸咪咪地说,要做王菲,起码得嫁两个老公!

我呸了一声,骂他是乌鸦嘴。

到家时,强盗王已在我家扶贫。他用一个医生的听筒贴在瑛子的大肚皮上听。瑛子见我盯着她白生生的肚皮,侧过了身去。

我想,又不是没见过。我不理她,抬头问强盗王,咋样?

强盗王说,没啥事,是儿子在翻身换姿势。

我说,十有八九是囡。

强盗王的脸顿时绿了。我知道强盗王喜欢儿子,可他老婆偏偏给他生了三个囡。听满国说,他的微信名就叫“一吨半”。

瑛子生隔壁气,提高了声音:滚!

每次强盗王一来,瑛子就对我凶巴巴。但我高兴,我本来就不愿揽这破事,不过是娘有交代,瑛子身子里有了,不能让她动气,你得让着她,照顾她。现在瑛子让我滚,我就有了离开的理由。

我边走边踢着一块贼一样石子,踢着踢着,那贼一样石子被一只脚踩住了。一只露出了漆黑脚趾头的鞋子。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美丽。我低着头想绕过去,美丽拦住我,我只好抬起头,那是一张涂满白粉的脸。

美丽含着手指问,你老婆几个月啦?

我不愿理她,要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去。美丽傻瓜一样挡在我面前,捧了捧胸脯说,我家有石榴,你吃不吃?她知道我小时候喜欢吃石榴,她家门前的石榴树结果子时,我常常被她父亲抓到我娘面前。我顿住了,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她突然咯咯笑起来。我明白了,现在不是吃石榴的季节,她是在嘲弄我。我伸出双爪,装作要摘她胸上石榴的样子说,让我吃一下!

美丽慌了,来揪我,我狠狠甩开了。

我听她在背后轻声地说,你帮我也生个宝宝吧。

我猛地回过头,你再乱嚼舌头,我就告国安去。

美丽说,告去吧,我还怕他?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却弱了下来。我知道,她就怕国安。国安原来是山顶部队的一名烧饭战士,长得像棵树,天天要来码头挑菜。一次下山看露天电影时,他和美丽偷偷地好上了,两人常常在后山树丛里打闹。后来,美丽的肚子大了,被妇女主任任杏芝拖到吴榭镇医院打掉了。国安也被押送回乡。美丽就成了美丽傻瓜,不管天热天冷总要在肚皮上塞个枕头,在部队门口等国安……这是老早的事了。现在,美丽不塞枕头了,但见了树一样的男人,目光就会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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