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川笔记(九题)

作者: 蒋静波

白茅花

一阵钻心的疼痛,将周英愈唤醒。逼仄的空间,陌生的床,这是在哪里?好久,他终于想起,自己在狱中,被施刑时,疼得昏了过去。

周英愈,字叔敬,号柳塘,从小敏慧,在乡塾读了两年,就能书写、计算。康熙三年(1664),他主动提出要为妹妹家打官司。家人阻止,说:这陈年冤案岂是你一个外姓人所能打赢的?就怕吃力不讨好,把自己也带进去了。他说:正义在妹妹家这边,再难,也得帮。周英愈花了半年时间,搜集证据,据理力争,冤案终于昭雪。同时,也让他一举闻名。上至县衙,下至百姓,都见识了周英愈的才能和勇气。

机会来了。同年底,周英愈被任命为奉化县清丈有司,即清丈田地的官吏。清丈田地是为了掌握耕地的实情,也是政府征派赋役的重要依据。周英愈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刚入职,就急着向同事请教清丈事宜。同事指着一本十多年前的全县田地登记清册,说:年年照旧册报送就是。

周英愈说:不清不丈,征收赋役?怎能如此偷懒?

同事说:这是上面的要求,不是我们偷懒。

周英愈不听,叫上助手,去各地清丈。一路上,大片大片的白茅花,盛开在田野上,远远望去,那羽状的白茅花连成了辽阔的雪海,美丽而壮观。白茅是生长于河滩、山坡、荒田的植物,任凭环境怎样恶劣,也会兀自冒出来,生长、开花。

助手说:好漂亮的景致!

周英愈的心一阵紧缩,说:我的眼中,没有比庄稼更美的植物。

里长和田地的主人已等候在田野边。他们看到周英愈及其助手,又惊讶,又兴奋。

有人说:这下好了,不必缴冤枉粮了。

有人说:大人,请务必量仔细。

周英愈和助手边量边记,将每一笔与旧册数额比照,发现有出入的,就向主人询问原因。

旧册的耕地数与实际的出入很大,更为奇怪的是,原来的好多耕地,现在却成了荒田。里长将实情相告:荒田也按耕田标准缴粮赋,好多人缴不起,逃走了,荒田就更多了。

周英愈问:你们没向上反映吗?

里长叹口气,说:没用,就怕大人您去反映,也没用。

周英愈脸一红,说:我当竭尽全力。话毕,他采下白茅花,放到贴身的衣袋里。

周英愈马不停蹄,终于清丈完全县的田地。令他没想到的是,荒田竟有三万余亩。在他编制好田地新册的当日,听到省巡抚范承谟大人怜悯浙地多荒,向皇上上疏求免,朝廷已允其奏的消息。周英愈看到了希望,急着要向宁波府上报清丈情况。

同事泼来一盆冷水,说:法令规定,地方官上任六个月内,利弊不报,就是失察,要免职,崔太守治理宁波十年,面临调动,你突然报告有荒田三万余亩,对他极为不利,他必定要伤害你。

周英愈从衣袋里取出白茅花,凝视片刻,说:荒芜不分,本身就错,只有核实荒田,才能免除百姓的困顿,即使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周英愈向刚上任的奉化县令郑愫上书陈述此事。县令深知利弊,不敢耽误,立即上报。结果可想而知,郑愫被崔太守训了一顿,周英愈则被捕入狱。

啪!啪!啪!狱卒抡起木杖,往周英愈的臀部每打一下,英愈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望无际的白茅花,木杖每起落一下,他在心里就喊一下白茅花,仿佛这样就能消减疼痛。突然,他的四周扬起了白色的花絮,狱卒说:咦,这是什么?

周英愈知道,这是他衣袋里的白茅花,被木杖打得飞了起来。

等他醒来,衣服和臀部黏在了一起。黏在一起的,还有一粒粒白色的花絮。

英愈事后得知,就在此刻,崔太守为了阻止事态的发展,在奉化衙门前叫人张贴了榜文,又召集士大夫和百姓上百人训示:周英愈谎报荒田,图谋税赋,犯下大罪,现在让他受死,希望引起仿效者警戒。

人群霎时骚动起来。周英愈清丈田地之事,早已被传为美谈,凡是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崔太守此举的真正意图。人群被激怒了,质问声一声高过一声:

长年积荒不报,是太守的意思吧?

太守认为荒田和耕田应该一样缴税赋吗?

按实情上报荒田,周英愈犯了什么罪?

崔太守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差役从宁波赶来,悄悄告诉他升迁河南道的消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崔太守便顺水推舟,说:既然如此,本太守不再追究,算给周英愈一个教训。

不久,姓邱的新太守到奉化了解荒田的情况,指名要周英愈陪同。周英愈被轿子抬着,邱太守跟在轿子后面步行。邱太守凝视着连绵的白茅花,若有所思。周英愈下轿,一拐一瘸,采来一朵白茅花,递给邱太守。

邱太守先是一愣,然后接过白茅花,将它放入衣袋,说:放心,我不会忘记万民的疾苦。

事情很快有了回应,奉化奉旨豁免荒田税赋一万三千余亩,减粮银一千多两。

周英愈从衣袋里取出所有的白茅花,轻轻一吹,那柔软的花序倾刻化作无数个花絮,轻轻飘落在脚下的土地上。周英愈才发现,原来,白茅花也很美。

面 皮

嘉定五年(1212),上百名官兵将赣州南安西溪峒的一座山头团团围住。彦辉召集穷人造反,穴居山上,做起盗寇。府尹发了火,要求县令赵汝擢立即铲除这帮“好汉”,杀一儆百,严惩不贷。

官兵们正准备冲进洞穴,突然,赵汝擢对官兵头领说:且慢,让我先进去,跟彦辉谈谈。

官兵头领对县令的这一举动十分不解,说:大人单身入穴,凶多吉少,等捉拿了盗寇,再谈不迟。

赵汝擢说: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先与他谈谈,请勿阻拦。

头领只好听命,提出派几位高手跟随。赵汝擢摆摆手,说:我一人就好。

众人为县令捏了一把汗,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胜券在握,何必去冒风险?

赵汝擢弓身入洞,里面寒气逼人,让人直打颤。路越走越暗,一不小心,头撞在岩石上,面皮火辣辣地疼。过了好久,洞内渐渐宽敞起来,他直起了身,突然被人摁倒在地,接着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是谁?干啥?

赵汝擢自报家门,说:我想同彦辉谈谈。

有人搜了赵汝擢的全身,摁住他的那双大手松开了。大手的主人大声问道:赵大人独自入穴,只为谈谈?

赵汝擢说:官兵已包围了山头,反抗或者被擒,都是死罪。我只想告诉彦辉,谁没有父母儿女,你死了,家人怎么办?唯一的生路就是主动伏罪。

大手的主人,声音轻了下来,说:大人,我就是彦辉,让我想想。

另一个声音传来:大哥,不要相信他的话,县令怎会冒险入穴?

洞内瞬即出现了一团光亮。赵汝擢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支蜡烛向他靠近,光亮迅速在周边晕开,将暗洞染成淡淡的橘黄。光亮的周围映照着五六个人的身影,稍远处,有更多的人头攒动。蜡烛到了赵汝擢的面前停了下来,烛光中,赵汝擢的面皮细嫩白皙,一道新鲜的血痕尤其醒目。那个县城的百姓传说,赵县令长着一张特别薄嫩的面皮。

一个人放下兵器,跪下,叩头,说:罪民彦辉拜见大人,愿听大人发落。

官兵们看到赵汝擢毫发无损地走出洞穴,十分惊奇,忽然,看见其后跟着一群人,各自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官兵们像被谁施了魔法,怔住了。

彦辉流着泪,与这群人一起跪下,再拜,叩头,说:感谢大人给我们活命的机会。

官兵头领拱着手,由衷地说:我们上百名官兵也不及大人英勇。

赵汝擢的面皮由白变红,血痕处渗出了血珠,他摇摇头,说:他们并非十恶不赦,留得性命,有益无害呀。

南安终于安定了。赵汝擢又被任命治理蕲春事务。蕲春为军事重镇,位于宋金对峙的边境。蕲春府库空虚,赵汝擢率领民众,开垦荒地,节约有度,安抚有方,只是,他的面皮日渐憔悴苍老。等到府库稍为充盈,有一天,一位随从说:您上任以来,从未开过宴,什么时候与属下聚一餐?

对不起,这里实在太穷了,害大家也跟着过苦日子,只不过,开宴之事可不能开先例。赵汝擢的面皮由白转红。

这时,一位小吏过来,捧着一个包袱,兴奋地说:大人,今收到一笔牙契钱(牙契税),70余贯,暂且充当大人的出行费吧。

我有俸禄,出行费理当自己解决。赵汝擢坚决不受。

大人也得为令堂着想,小吏大胆地说,令堂年事已高,听说连一件棉服也做不起。

赵汝擢的脸愈加红了,他忽地举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霎时,他的面皮上泛起了红色的手印。赵汝擢低头说:汝擢面皮天生如此,岂能奢望更高级的温饱。

小吏张了张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被堵在喉咙,只好捧着包袱,走向府库。

赵汝擢在南安、赣吉为官30多年,保疆卫国,护民爱民,百姓对他就像爱戴自己的父母那样。当他离任之时,百姓望着那张失去光泽的面皮,哭泣着挽留。赵汝擢面对百姓,深深一鞠躬,说:汝擢身不能留,心已留下了。入朝后,他上书二札,一论军民之政,一论练兵之法。二札建议都切中管辖蕲春的要害。

赵汝擢家徒四壁,全家粗粮淡饭,聊以裹饥,有人背地以“拙清”诋毁他。话传到赵汝擢的耳朵,他微微一笑,背诵了周敦颐的《拙赋》,然后说道:周公真是我的知音,对于“拙”,《拙赋》已经写尽,天下崇尚拙风,才能弊绝不正啊。

嘉熙三年冬,赵汝擢因病去世,面皮依然如生。家里无钱为他入殓,此事惊动了皇室。朝廷火速派人送来殡葬费,并特赠赵汝擢集庆军承宣使,追封他为奉化郡公。原来,赵汝擢是宋太祖的八世孙,当今皇上的皇叔。靖康之乱时,他的曾祖母命人自汴京抱二孤避难渡江至奉化,其父就是其中一孤。

随 心

大家还有要奏请的吗?右丞相史弥远面对群臣,神情威严,替皇上传话。

那是宝庆元年(1225)的一天。朝廷上如一潭死水,静默无声。群臣盼着早些散朝,尽快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

蒋岘的心,扑扑扑,像随时要跳出胸膛。

蒋岘,字伯见,庆元二年(1196)进士,奉化山岭村人,时为临安府城南监厢。

蒋岘抚抚胸口,点点头,好像刚与心完成了一次对话,然后,出列,面朝皇上,跪下,道:臣以为,胡梦昱所言有益朝廷,虽然直白,又有何妨?请皇上之后不要论及其举荐者。

此言犹如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子,平静的水面即刻漾起了涟漪。群臣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蒋岘。难道他不要命了?

史弥远瞬间变了脸。上一年,即嘉定十七年(1224),史弥远矫诏立理宗为帝,废皇子济王,又逼其自缢。前不久,大理评事胡梦昱上疏,为济王鸣冤,并痛斥史弥远。胡梦昱遭到了流放。谁都知道,以史弥远的铁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现在,蒋岘竟敢当众为胡梦昱说话,史弥远惊愕万分。史弥远代表皇上表态:蒋岘胡说乱话,迁知安康军。

事后,蒋岘的家人很替他担心,规劝道:你这样直言进谏,会随时要了你的命呀。

蒋岘将手放在胸口,笑着说:我只听从它的话。

家人知道,蒋岘指的是他的心。蒋岘常说,他的心明辨是非,是他的灵魂,他做事得随心。

家人说:心里怎么想,不一定得这么做。

蒋岘说:那我还是我吗?

命没了,心能活吗?

人是为心而活呀。

家人说不过他,只是叹气。

端平初年,蒋岘授殿中侍御史兼侍讲侍读。他的主要职责是执行监察、弹劾及其建议。一天晚上,朝中的重臣、史弥远的侄子史嵩之到蒋岘的府邸拜访。史嵩之打算设立督府(军府),与枢密使李宗勉意见不合,便想弹劾他。蒋岘得知其来意,心一沉,十分不悦。

史嵩之迈开腿,正想迈入门槛,蒋岘上前挡住。史嵩之说:难道不欢迎我?

蒋岘说:当然,作为台谏,我是皇上的耳目官,怎么能够接受私下谒见呢?

你不说,别人知道吗?史嵩之撇撇嘴。

可它知道。蒋岘指着自己的心。

史嵩之不耐烦了,说:我俩是同乡,请你多替我着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