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筒雨靴(小说)
作者: 俞妍1
他们的晚餐吃得很没劲。客厅间高脚茶几上,复古式的电唱机“嘤嘤”唱着,铜质喇叭里传来磁性的女声,听不清歌词。唱到高音区,那声音像老电影里的飞机穿入云层,又忽地向低空俯冲,惊得明远也回过头去。就在那一瞬,秀茹瞥见了他手机里的聊天页面。“爽不爽?”“爽的。”明远瞥了她一眼,扒一口饭,点开抖音。一个练健美的男子,浑身涂满橄榄油,仰卧在健身板上,双臂高举哑铃。没几秒,明远又划了另一个视频。
“你能不能放下手机?”秀茹吐出一根鱼刺。明远抬抬眼皮,搁下手机,似乎不玩了,手指却在写字栏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用拼音输入,他却只会用老年人的手写输入法。
刚才炒菜时,没料酒了,她让明远去楼下超市买,他也装作没听见。隔着书房间印有篆书的玻璃,能看清他背对着玻璃门,在手机上快速写字。汗衫背心与三角短裤贴着臃肿的身体,像给面包涂上一层过期的黄油。这两年,他确实颓败得厉害。眼袋开始泛青,松弛的脸庞与脖颈连在一起,后脑勺的头发勉强盖住青光头皮。
秀茹碗里的饭明显塌下去了,明远碗里的西葫芦炒蛋依然高耸着。秀茹关了电唱机,开始听“喜马拉雅”张爱玲有声小说。演播者的声音通过耳塞近乎耳语,屋子里恍若熄了灯。秀茹不是张迷,只是觉得张爱玲的小说挺适合中年女性。前几年,她第一次听《半生缘》,难过得咬破了下嘴唇。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心灵的震荡不过是一场淡远的梦,就像一件鲜嫩的旗袍裙在衣柜里压了很多年,翻出来已经褪色,穿在身上虽有怀旧的味道,终究不合时宜。
借着阳台的风,秀茹抖了抖手里的湿衣服套进衣架。明远终于去了厨房。摘了耳塞,秀茹能听到碗筷在水槽里一片兵荒马乱,他洗碗是多么急切呀。等她再次回头,他已趿着拖鞋斜靠在盥洗室的台盆旁划手机。那个台盆柜子坍陷多时,一直没人修理。现在,用两个五公斤重的哑铃叠在柜脚下,背后的缝隙处,两根碳素钓竿与拖把塞在一起。
2
空气流畅起来。
他们的散步路线几乎每日不变,穿过新城公园,沿新城河走两圈,然后回家。
初夏的夜幕透出少女清眸色的幽蓝,空气里满是年轻的芳香。新城河边塞满了中年人,松弛得滚圆的肉身,在薄衣衫里一抖一抖。若在身边跑过,袭来的风都带着汗馊味。
当初在这里买房,并非看中地段。彼时,此地还只是县城的东郊。除了一座寥落的家俬城、一家煤气公司,只能看到大片菜蔬在田野里摇曳。小区门前的那条大马路,还没有浇筑水泥。摩托车驰过,扬起的沙尘黏在发丝上。秀茹好几次立在马路边,茫然地望着漫入烟尘的车辆,难以相信这地方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安身之所。她很想在城中心买一套房,可是没钱。清贫与繁忙足以压榨青春的汁水。直到十多年后,在镜子前拔下的白发可以束成一支小羊毫,她才发现当初搬到这里时自己有多年轻。可惜那时没有意识。记忆中的那几年,都是无休止的忙碌。贷款、买房、装修、搬家……她依稀记得自己与明远并排立在银行柜台前,紧张地望着点钞机“哗哗哗”运作。柜台里化了淡妆的女职员将一叠叠现钞用白纸带捆扎好,塞入黑色油纸袋里。明远攥紧装了现金的黑袋子,拉住她的手,防贼似的环顾四周。多年后,她都没忘记他手心里黏糊糊的震颤。
装修与买家具最磨人。为了淘便宜货,秀茹学会了看地砖瓷砖的釉色,分辨地板的木质与纹理。她按压一只只抽水马桶的活塞,侧耳试听水的冲力。大衣柜移门的材质与滑轮,她也是货比三家。买卫浴洁具的那天,遭遇一场暴雨。她与送货男子并排坐在电瓶三轮车上。暴雨挟裹沙子路的泥点“咻咻”咬着裤脚。覆盖货物的帆布,像要被雨点打出窟窿来。她抹着飞溅在脸上的雨水,裹紧黑色廉价夹克衫,感觉自己酷似年龄大她一倍的送货男子的老妻。
悲哀呀。十多年后,秀茹在镜子前想起自己当年还不到三十岁,却已被生活磨砺成黧黑色。彼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墨黑,也没触摸到脸上的胶原蛋白。如今,举目四望,满大街都是服饰时尚挎昂贵包包的三十岁女人。很多场合,她们依旧被人称为“女孩子”。秀茹却觉得自己从小女孩一脚跨过女孩子,直接变成了中年妇人。
蛋清色的灯光在地面晃动。随着走路的方位,影子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明远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也许就在秀茹拍城河的那一束流光时,他抛下了她。她知道,很多时候他希望她在眼前消失,就像一件太陈旧的家具,哪怕挪走一刻,都觉得眼前廓然。儿子上高中后,时间突然多得像摸到一张中奖彩票,他们两个乡下佬摊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笔钱。他们各自躲在书房里打发无聊时光。有时候他偷偷推开她的房门,看她一眼,又轻轻带上门。“干什么?”她惊愕地转过头。“没什么……”他重新推开门,吃吃笑着,让她深感陌生。有那么一瞬间,她奇怪她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而不是她多年前记忆中的那个人。屋子很空旷,中年的寂寥感从每件家什里渗出来。她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又觉得对这么个脸皮塌得像老太婆的中年男子倾诉衷肠是多么可笑的事。他大概也同她一样,推门找她纯属无聊,看到她臃肿的背影,倾诉的欲望便荡然无存,甚至萌生出截然相反的念头:她最好离开这个屋子,让他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待在虚空里——毕竟她在隔壁,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威压。
终于看到他立在一棵樟树下。他佝偻的侧影有些扁平,只有划手机的手臂才使他的影子看起来显得庞大。他到底还是在等她。“走得这么快干嘛?”她的脚步还没跟上,声音先扑了过去。他像没听见,又转身快步向前。“你不要老婆了吗?”她低声撒娇。他总算回过头来,伸手搭在她的右肩上。她讨厌他的手,却没有甩开。手机在他的口袋里“嗤嗤”震动。
“到底跟谁在聊天,没完没了的?”她停住脚,扯了一条金色芦苇叶。对面的强光映照他的脸,使他的尖鼻子看上去依旧高耸,这是多年来脸上唯一没有改变的。“没什么,瞎聊。”他拉了拉她手中的芦苇叶,撕成细细的长条。“反正闲着没事,八卦八卦……”他的手抚在木栅栏上,“嚓嚓”地一路划过去。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他的背影年轻了二十岁。
“你前两年不也时常跟别人聊八卦吗?”他反问道。
3
八卦!
秀茹被堵了嘴。明远又走远了。这次,他似乎以胜利者的姿态绝尘而去。她的鞋底像粘了口香糖,黏糊糊的,走不快。她在河边的木台阶上摩擦着,鞋底那截隆起的东西一直没有磨掉。有些东西就是难以抹去,即使抹去了,仍留有痕迹。
明远指的那些事始于三年前。三年前——秀茹扳了扳手指,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四十三岁。她翻出三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与现在没什么两样,娃娃脸,眼角有细纹,苹果肌微微下垂,倘若用上滤镜,面容姣好如三十左右的女孩。彼时,诚如明远所说,她总是顶着这样的头像,见缝插针与Y聊天——美其名曰:跟踪八卦。
月亮出来了。这月亮确如张爱玲所写的,犹如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秀茹依稀记得三年前Y找到她,正是这样的月亮之下。少年朋友的重逢是可以让钟摆倒拨的。他们在微信上晒出彼此的近照,“咯咯”笑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澈。Y的声音一如二十多年前,文雅中透着痞气。实际上,他与文雅痞气都不搭边。他的故作幼稚和老成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月亮从东墙头飞到西墙头。秀茹拖着充电器,在书房里追逐月亮。她不知道微信那头的Y是否也浸润在月光里。他们对往事的记忆,旗鼓相当。他记得她在培训教室丢了钥匙,他找到后冒着风雪骑车给她送过去。她的回忆中,她在指定的A地足足等了他两个钟头,鼻涕都结成冰柱了。她记得Y刚满二十五岁,就被村民称为“光棍”,被迫一次次相亲,然后坐在她家的小院子里拍打蚊子诉说相亲窘状。他同意了她的说法,他能说出当时她家的小院子里有栀子花,她穿一件旗袍款的白衫子,鬓间插着栀子花,像民国时期的小丫头。她说的有些往事,他也忘记了。他送过她几次小礼物。他第一回乘飞机,带了飞机上的巧克力给她。她吃了那枚心形巧克力,晚上梦见自己乘坐的飞机是巧克力做的。他还送她塑料小匣子,匣子内面是小镜子,装了一枚精致的兔形发夹。那小匣子没掌心大,小兔粉嘟嘟的,耳朵上扎紫色蝴蝶结。他说这事他真忘记了。“送你这样的小玩意,那是把你当小女朋友了……”他在微信那头吃她的豆腐。二十年前,他从没提过“女朋友”三个字。那三个字好像冰激凌,一到嘴里就化掉了。他也没拉过她的手,他偶尔会搂她的肩膀,细长的手臂无意识地搭在她的右肩上。还有呢?他还喜欢用摩托车载着她乱跑。记忆中,车子在县城的柏油路上缓缓行驶,头顶的梧桐树叶在夕阳的金光里轻舞飞扬。事实上他骑得飞快,黑色本田发出刺耳的“喔喔喔”声……
Y结婚比秀茹早两年。婚宴散席后,秀茹向Y道别。隔着宴席腾起的烟雾,她望见他似乎比往日更黑瘦,配上宽松的西装与定型过的西装头,显得有些老气。她看见他穿过烟雾迎上来,捂嘴打了个嗝。他走在她前面,在他家门前的小路上,弓着背帮她找车子。在乌压压的摩托车背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辆轿车。他用嘶哑的嗓音高嚷着谁的车,却没人回答。“实在不行,我可以送你回去。”他像往日那样拍拍她的肩。“胡说什么……”“没事,反正他们都在。”他抖了抖肩头的烟花碎屑,又说了一句让她难忘的话:“这件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我没看见过……你以前的衣服像小孩子,这件看上去像女孩子……”
Y到底没有送她回去。那辆汽车的主人来了,载了一群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小男孩。虽然带上她很拥挤,主人还是爽快地答应送她到家门口。妇人们在车里叽叽喳喳议论着Y。她从她们口中听到很多她不知道的事,这些事让她觉得Y似乎不是她熟知的那个人。她们了解他多少呀?她鄙夷地暗暗吐了一个口水泡:八婆。
秀茹结婚时,Y已有了一周岁的儿子。提及他的妻子,他时常用不耐烦的语气。“痴婆”(疯婆子),他这样形容她。在秀茹看来,这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并没有侮辱感,因为他也常说自己“痴卵”(疯子)。“对嫂子好一点,好不好……”秀茹抓了一支笔在白纸上涂画。“白对她好的……她又不是你!”Y的笔也在涂画,碰到了凸起处,戳了个洞,红笔芯的油鼓起一个小水泡。“我?”秀茹团起纸,揉碎了扔进纸篓里。这些年,只要在她的书房里闲聊,他们的手就闲不住,剥小核桃,折糖纸,画画,翻书。Y结婚后,依旧跑来找她闲聊,只是很少再骑摩托车带她往外跑了。
这样的时光在秀茹披上婚纱那一刻戛然而止。Y坐在“阿舅”的宴席里陪着新郎,似乎变成了一个斯文少年。确实,“阿舅”都是秀茹亲戚家的同辈兄弟,唯独Y是发小。她在匆匆进出中,瞥见他拘谨地碰碰青花瓷茶碗,很小心地剥开一块德芙巧克力。她提着婚纱急急跑上楼去,脑子里突然闪过他第一次带给她的心形巧克力。他在微信里提起这个,笑嘻嘻地说她的婚纱与晚礼服都太性感了,开叉大得露出了整个背。他形容她从来不用“性感”,一直说她“可爱”。
做了“阿舅”,自然要送她到夫家。多年后,秀茹已记不清夫家婚宴上的场景。那些觥筹交错起哄喧闹,像一部剪辑错的旧电影,只剩下隐隐绰绰的手势与嘈杂纷乱的声音。有一截倒是清晰的。散席后,“阿舅”们向她的公公婆婆道别,她看见Y蹲在夫家后门的墙角里,落寞地抽烟。“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她问他。他没有回答,香烟的红光抖了抖,随着他吐出的烟圈失去亮度。Y扔了烟蒂问她,她与明远的婚房就在这里?她点点头。“以后跟公公婆婆一起住?”“暂时是这样。”“暂时有多久?”他追问了一句。她默然不语,只听见汽车喇叭抽搐似的叫起来。他站起身,瘦高的个子吞噬了她矮小的身影,只有晚礼服的裙摆从他的影子里溢出来。
他似乎没有跟她道别,径直爬上了中巴车。一起上车的还有她的伴娘团,一个个张开过于热情的双臂拥抱她。车子启动了,贴着小路缓缓驶向黑暗。秀茹瞥见车子的尾气携带着她熟悉的东西一点点撤离,留下她独自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
4
散步回来,他们各自进了自己的书房。秀茹总是先摆弄一会儿二胡,再选个电影看看。儿子小时候,她曾逼着他学钢琴,毫不克制地发脾气,只为能弹顺一段旋律。自从自己学二胡后,才发现学乐器是最磨人的,急躁只会逼出心脏病来。平和的人才会心沉下去,像穿过隧道到达一个寂静温热又惆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