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光抓走的人

作者: 俞妍

电影是朋友推荐的,叫《被光抓走的人》,黄渤主演,慈溪女儿制片,慈溪女婿导演。“最好夫妻一起去看哟!不要带小孩,就两夫妻……”朋友在微信群里狂打广告。他长了一张值得信赖的憨脸。

电影挺好看,讲一道神奇的光照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导致很多人消失了。人们发现那些消失者都是拥有真爱的人。如此一来,所有留在世上的夫妻情侣都必须接受审判——没有被光抓走的人都是没有爱情的……

太戳心了!走出影院,迈下黑漆漆的台阶,我一脚踩空。老岑已走到车边,我只能忍着痛跳几步跟上。车子发动后,车里少有的沉默。我回味着电影结尾,黄渤与谭卓在厨房一起做菜的镜头,忍不住开口道:“这电影不错哟!”“相当不错。”又是沉默。只有新城大道两边的霓虹灯不时划在汽车的反光镜上。

到家已过九点。我打开电脑,想写点什么,只盯着屏幕上的光标发呆。拉开另一间书房移门,见老岑在看书。我扳住他的肩问:“要是真的有那么一道光来临,我们两个会不会被抓走?”

他似乎并不吃惊,慢慢转过头来,腮帮子微微抽动几下,“呵呵!”

“呵呵,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我们会不会被抓走?”

我噎住了。我想我们大概是不会被光抓走的!

我们这座小城的文学爱好者每每得知我和老岑是夫妻,总不免给我们戴高帽子,什么“文坛伉俪”“神雕侠侣”“神仙眷侣”。我不由得发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眷侣,都不过是柴米夫妻,更何况我们是俗之又俗的人。

有个双休,一位外地文友发微信过来说,刚刚在期刊上读了我的一个小说,想跟我聊几句。他问我在做什么。刷马桶。我如实道。他发了一个捂脸的表情。我也觉得够煞风景的,但我的确在刷马桶呀。刷马桶是我的任务,我不做,不会有人做的。我只好委屈那位文友,腾出另一只没刷马桶的手,用语音跟他聊小说。书房里传来老岑的声音,问我跟谁在聊天。“老情人啦!”我戏谑道,“要不,你来帮我刷马桶……”他立马闭了嘴。

家务大于天!已记不清何时起,两人像划分承包地一样分配家务。之前肯定吵过很多次。印象最深的一次,儿子在小房间里的笛声刺耳,我一手抓衣架晾衣服,一手提拖把拖地,并不时在洗衣机的滚动声中,跑去指导儿子吹笛。而老岑却在书房里,翘着二郎腿浏览各家论坛。“先出来晾一下衣服。”没声音。“能不能先出来晾一下衣服?”我挥着衣架杵在他面前。“我现在不想做!”他不动声色。“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吗?”我一发飙,声音几乎可以唱京剧。他白了我一眼,继续握住鼠标。我转身冲到客厅,环顾四周,却不知该做什么。然后,一眼瞥见电箱和闸刀。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大概此后,家务放在天平上称量分配。他择菜我炒菜,他洗碗我洗衣,他拖地我收拾房间……天平真是好东西呀,一下子把劳动妇女解放出来。我嚼着苹果坐在书房里随心所欲地翻书,无比畅快。

有一日,一家杂志的编辑给我打稿费,问我要银行卡号和开户行(之前绝大部分都是邮政汇款)。我说等老公下课了,我去问工资卡号。

“你的工资卡,老岑保管着?”我背后的男同事问道。我点点头,他很惊讶。“你怎么放心让男人管钱呢?”另一个男同事应和道。两个中年男人谈论起我的工资卡,都露出不平的神色。原来他们的工资卡都由老婆藏着,老婆还四处搜罗他们的私房钱。他们问我是不是在家没地位,又吓唬我以后被卖了都不知道。我茫然了。我都不知道工资卡何时落到老岑手里的。反正这些年,我只有一张工资卡,而他手里杂七杂八的卡有好几张。我唯一获悉的是手机短消息提醒,知道卡里的工资被他划走了。

“必须设个小金库!”两位男同事无比同情地提醒我。他们建议我去开一张银行卡,把平时的稿费、编辑费、指导费,所有的外快都往里放……他们如此一说,我不由紧张起来,仿佛老岑真的席卷了家财扬长而去。这两个男人说得有道理呀。老岑掌控财政后的这些年,似乎的确嚣张了不少。想我一年到头编了几本内刊,每每去拿杂志的辛苦费,他总与我同去。回来路上,我拎着一筐沉重的杂志,他拿着装钱的信封大摇大摆走在前面,那架势酷似一个提了算盘收租的地主。

当晚,我对老岑说,我的工资卡自己藏。他瞪着小眼睛问,弄丢了怎么办(我以前有弄丢两张“佳美”卡的前科)?“我真的这么没用吗?”我有些生气。他没办法,很不情愿地交出我的工资卡。我拿了卡开始纠结,放在钱包里,钱包掉了怎么办?不妥。放在抽屉里,他还是可以拿走。倒不如直接藏在裤袋里,可以随时摸到。之后的日子,右手多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时不时伸进裤袋去摸。换长裤时,也要专门翻看裤袋有没有漏缝。

我开始鄙视自己的没出息。儿时,父亲做赤脚医生,家里也开着“疳喉科”的诊所。每到农忙季节,父母去地头劳作,我和妹妹留守在家。偶尔有咽喉口疳病人上门,我也能捏着压舌板像模像样给人看咽喉涂药。等一切停当,要收药费了,我紫胀着脸怎么也开不了口。此时,只有八九岁的妹妹从里屋走出来,张口就来:“阿姨,给你便宜点,就算一块钱吧。”真是三岁看老,妹妹成年后做外贸生意,我只做了挣死工资的教书匠。

工资卡在我口袋里藏了一阵,感觉天天像揣着玉玺,手心里都是汗。一个多月后,单位发奖金了。老岑说要去买理财。“不能拿我的卡,要不,写我的名字。”我捂着口袋,不肯拿出来。他笑了,让我自己去银行办理。我不会开车,望着外面的雨丝,赌气撑伞前去。天极冷,我没戴手套,捏着伞柄的手都快冻僵了。走到银行,眼镜已被雨水糊住。取号、排队、转账,眼看着都快上课了,真急死人了。等一切办理妥当,我踩着水潭子一路狂奔回到学校。

那日晚上,我把两张工资卡放在饭桌上。老岑拿起自己一张,让我收起另一张。“你都收走吧,我受够了。让你去发财吧,你这个财迷!”老岑一脸狡黠,哈哈笑起来。

婚后第一个情人节,我挺着大肚子问老岑,送我什么礼物。他说不知道,他们家从来不过这节那节的。第二年,我又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说去年讨过了,今年怎么还要讨?第三年,我又老调重弹,他翻了个白眼道:“年年讨,年年没有……”

没有就没有呗,但我没有停止我的聒噪。有一年我生日,头天晚上我就开始念叨,他突然很大方地说,要给我发“1314”的红包。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翻开微信,说微信钱包里的钱不够呀,没法发。“要不,你先发我一千块。”难得他那么主动发“1314”,我一兴奋,转手发给他一千。他收到后,贼笑道:“我发你13.14怎么样?反正是1314,多了个点就是‘爱你多一点’……”

“岂有此理!”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聊起此事,几个男同事义愤填膺。“老岑这样欺负你,是我们‘娘家’没人不成?”我向老岑传达了“娘家人”的强硬态度。他赶紧点头,“我知道了,等会儿一定有所表示,生日还没过,来得及!”

那日吃完晚饭,我翘着二郎腿,等他的“表示”。他收拾着碗筷,提醒我看微信。我好奇地打开朋友圈,天呐,他居然在我晒的生日帖下,点了好多小红花。“送你99朵玫瑰,环保型的。”

“铁公鸡……”我捶胸顿足。他指着微信说:“99朵,我一朵朵点过来,不多不少,我容易吗?”

“你是作家,怎么能跟那些俗气的女人比呢。”老岑在解释自己的实惠主义时,总从我身上下手。

“人家只关心化妆,用什么兰什么黛的化妆品,水呀露呀乳呀霜呀粉呀,脸上像涂十八层石灰。你从来不屑这些,几十块一瓶的雪花膏,双十一买一送一,两大瓶可以用一年。难看就难看呗!”

“人家一年四季穿裙子,穿细后跟的高跟鞋。你反正吃不消,天天牛仔裤运动鞋,有必要送你好看的衣服吗?我看一次性买个三四套同款衫,倒是很省心!”

“人家专门盯着男人的皮夹子,你关心的可是男人的灵魂。大家不是叫你‘才女’吗?才女只要修炼才华就行,你要礼物,给自己多买几套书吧。还跟人家起哄过这个节那个节,那跟庸俗女人有什么区别?”

老岑一旦开腔,滔滔不绝。开饭时间,儿子回家了。读高中的儿子满脸青春痘,已超我一头。吃饭时间,老岑将话题扯到儿子以后的择偶上。“以后讨老婆,可要讨一个像你妈这样的女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才华横溢,知书达理。当然皮肤再白点,个子再高点,脸也不要圆得像娃哈哈,让我们老岑家改良人种……”儿子“噗”一声,满口饭笑喷出来。

有一篇文章说,大多数夫妻在婚姻中,都曾有过想掐死对方的念头,产生离婚的想法更不消说了。很庆幸,结婚十七年,熬过了生孩子、买房子、与老人同住种种矛盾丛生的日子,我倒不曾产生过那么恐怖的想法,但我自认不是好惹的。“我的字典里没有‘离婚’两字,若真到了那地步,直接鱼死网破!”老岑捂着脸,装出害怕的样子。与我相比,他确实是个胆小的人。

可是,我真忍受不了他老古董式的碎碎念。比如,他最讨厌吃饭时,我和儿子只挑喜欢的菜吃,置其他菜而不顾——“看羹吃饭”是他的口头禅。他也很讨厌我舍不得扔书报,舍不得扔长年不穿的衣服,却很随意地丢掉过剩的食物。我在意的是旧物,他在意的是物质。

有一日下班后,匆匆赶赴菜场,天已昏暗。按惯例,我买蔬菜,他买鱼肉。我说我想买些荠菜,他说剪荠菜太麻烦,不要买。见门口有人卖大青菜,我拎起一棵要过秤。“家里有的是菜蕻,买什么大青菜!”他喝了一声。我说家里的菜蕻都吃腻了,换个口味。“难道让家里的菜蕻都烂掉吗?”他向我翻了一个白眼。“到底还要不要呀?”卖菜的老婆子催促着,我尴尬得赶紧逃走,心里有了气,菜也胡买一气。在另一个摊贩前,我拿起一只青椒,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青椒家里也有。”“有毛病!”我丢下青椒,抬脚就走,绕到另一个走廊,偏偏买了荠菜、大青菜和青椒……

晚饭吃得很无味,空气也格外冷寂。在他吃完最后一口饭后,我终于憋不住说,今天被他气死了,气得胃都难受了。“你板着脸,抬脚就走,什么意思?”他居然反唇相讥。忍了一个多小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为了三块钱的菜,你让我丢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幸亏我自己挣钱,要是我挣不了钱,还饿死不成。”我捏住手机,在空中挥舞。我拔掉拖着的充电器扔在地上,抓起沙发上的羊绒围巾,摔门而出。

我茫然地走在三北大街上,不知道往哪里走。寒风迎面,涕泪横流的脸冰冷冰冷。我用围巾包住半个脑袋,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村妇。路灯很亮,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平日这个时候,我俩总在这条路上散步。沿街店铺里的几个店主会与我们打招呼。一家药店的药剂师还说我们有夫妻相,羡慕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散步,真幸福呀。幸福?幸福的人会为了三块钱的大青菜吵架吗?

我抹着眼泪快步向前,白天已累得腿发软,这会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大街转弯,穿过马路往北,出现几棵银杏树。平日每每心绪不宁,总会独自跑到此地静静待一会儿。此时,看见银杏叶像化疗后的头发“哗哗”飘落,心头越发凄楚。这些年,我总是在努力理解,在委曲求全,在宽宏大量,可我并非天生是宽容之人呀。

路又转弯了。往东,一直往东,走过一座学校,一个小区,又走过一个创业园。再往前走,都不知什么地方了。一对小情侣穿着一式的黑色短款宽松羽绒服,搭着肩膀走来。我愤然想,要是有个异性朋友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即跟他走,哪怕他骑着一辆破摩托,或者自行车,我也一屁股坐上……有什么了不起的!

手机震动,来电话了。663,他的亲情号。我按掉不接。又来一个,再次按掉。第三个,我接了起来。“你在哪里了?”一听他的声音,已经收住的眼泪又下来了。“你到底走到哪里了,外面冷,算我不好,你快回来。”“什么叫算你不好?”一股气又上来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是算,的确是我不好,你到哪里了?”“我不想说……”我环顾四周,是一片田野,不远处是一个小区,青灰的墙壁,搞不清自己走到哪里了。“那你往回走,千万不要往前走了。万一你的耳石症发作,晕倒了怎么办;万一你嘴巴一张,下巴掉了怎么办?”他在电话里使劲逗我。这两样怪病,没有任何缘由,总是猝不及防发作。耳石症发作了,需要他带我去人民医院复位。下巴掉了,需要他帮我套上——扳下,推进,抬上,像关闭一个错位的抽屉(这手法,他向口腔医生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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