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口琴(小说)
作者: 俞妍1
说起我的伯父,实在是无意间的事。那日,我与母亲整理祖母的一个旧木箱,翻捡出两把锈蚀的口琴。母亲叫来父亲说,等大佬来了,把这东西交给他。“大佬”是父亲母亲对伯父的称呼。这个原本亲昵的称谓,到了他们嘴里,不觉显出几分轻蔑。
父亲擦拭口琴,轻吹一声,杂乱的音符像滑稽演员发出的怪异笑声。说起伯父当年能同时吹两把口琴,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便打开手机问度娘。百度视频里,冒出个发际线超高的老头子,叠着两把口琴放在唇边吹奏《滚滚红尘》。这个老家伙长得极像伯父,只是戴了副黑框眼镜,眉眼里多了点严肃与深情,而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伯父吹奏《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画面。
“大海航行靠舵手,饭锅萝卜蘸酱油……”在我懵懂初开的年纪,伯父曾这样戏逗过我们。大家像一群猴子模仿伯父,特别喜欢“饭锅萝卜蘸酱油”这句,鬼知道那是伯父篡改了歌词。彼时,高度近视眼的祖母还康健,偶尔还能烧几个菜。每每葱油螺蛳上桌,伯父直接搬到自己面前,舀一勺塞进嘴里。“我老娘的炒螺蛳,十粒里头七八粒没剪屁股,得自力更生……”他像咬蹦豆那样咬螺蛳,随即“呼呼呼”地吐出螺蛳屁股,绛红的厚嘴唇用力吮吸,螺蛳肉就出来了。他半眯着眼,腮帮鼓得像两个麻球,能滋出油来。有一回,他照常把一碗螺蛳放到自己面前。我母亲发话道,今日的螺蛳是她剪了屁股烧的,伯父才讪讪地将螺蛳碗放回八仙桌中间。
“他属猪……”说起伯父的吃相,母亲很愤愤不平。我童年的记忆中,伯父“这头猪”常常自带喜气。彼时,伯父已住到伯母分配的化工厂单元房里。那套单元房不过六十平方米,两个堂姐住一个房间,我与堂弟挤在伯父伯母卧房的小沙发上。有一晚半夜醒来,鼻孔里钻进热辣辣的香味,侧头望去,有一道暗光在墙壁间晃荡,隐约传来压抑的咂吧声。“大伯……”我轻声喊道。伯父“嘘”了一声,晃晃手臂,暗影中似乎捏着什么好吃的。他蹑步过来,将一枚冰冰的东西塞入我嘴里。我喝了一口,又冷又辣的液体滑入我的喉咙。顿然,我在醉甜中又酣然睡去。三十年后,伯父终于在甜食与酒精的恩赐下,患上了糖尿病。医生给他配了很多针剂,又提了一大堆严苛的禁忌。他却一如既往不亏待自己。“小病求治,大病求死,糖尿病不算大病吧……”他喝干啤酒,又顺手捞起盘中的西瓜啃起来。满桌人都瞪着他,他稀里哗啦地啃完西瓜,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针剂,往自己的肚子上推了一针。伯母拿抹布擦着他面前的西瓜皮,哼声道:“他牙口好,死不了的……”
我父亲偶尔喝点小酒,从不抽烟,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吃零食。只有家里的水果糕点泛滥成灾,濒临腐败霉烂的时候,他才出手相救。他老人家最痛恨浪费。这么“自律”的父亲,还不到七十岁,牙齿集体退休。他舍不得种牙,只配了一整套假牙,对付一日三餐。偶尔在饭桌上聊起伯父的糖尿病,母亲就为父亲抱不平:“谁叫你属牛,只懂干活。吃福都被那属猪的抢去了。”
一个人的牙口确乎是天生的。有一回,我大姑妈的女儿小梅姐说起当年伯父带她与“沙奶奶”去吴镇看晒场电影的事。说起来,那已是五十年前了。彼时的样板戏电影《奇袭白虎团》红得发紫,几个小镇连着排片,就是排不到姚镇。伯父气急之下,借了老凤凰自行车,带小梅姐坐前杠,“沙奶奶”坐后档,前往吴镇。小梅姐说,从我们姚镇五星村到吴镇红旗村足足有二十里路,这一路黑灯瞎火的,全靠伯父咬着手电筒照行。咬着手电筒?我很好奇。小梅姐说,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坐在前面的直杠上不敢腾出手来。后面的“沙奶奶”抱住伯父的腰,自然也没法举手电筒了。“大舅的牙齿真是牢靠呀……”小梅姐感慨道。我的大脑屏幕开始播放一段老电影。伯父烟熏的黄牙咬着生锈的老式手电筒,灯光晃动,前途光明,颇具那个时代歌声中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自行车在泥地上压出辙痕,那辙痕很快消失在茫茫暗夜里,没有月色没有星光。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伯父应该与“沙奶奶”开始了特殊关系。小梅姐说,她只有十来岁,对他们的事懵懂。她看过伯父与“沙奶奶”在俱乐部演《红灯记》。伯父演英勇帅气的李玉和,“沙奶奶”自然演沙奶奶了。这个说法有点搞笑,因为小梅姐不知道“沙奶奶”的名字。她只记得“沙奶奶”长得像腌咸菜的瓮,但一上台动作灵敏乐感很好,跳起“忠字舞”来,步步合拍脚脚踩点。她演沙奶奶,只需头戴灰白假发,腰系青布围裙,手提红灯,便有一股凛然之气。沙奶奶当时也只有二十三四岁,已是村里的党员,这样的身份,自带革命气场,令人肃然起敬。
与一位女党员结婚,大概是伯父年轻时的梦想。像伯父这样当过红卫兵,经历“大串联”,去北京见过毛主席的英俊有为青年,却始终被我祖父的身份牵连。我祖父年轻时在上海杨浦区开诊所,回老家后被乡人推举为保长。之后,时势在转,运动层出不穷。祖父虽进了桥城有名的卫生院,运动仍没有放过他,拉到学习小组挨批斗如家常便饭。这对积极演“李玉和”的伯父打击不小,有这么个老父亲,他再怎么努力也出不了头了。
“我要讨个好成分女人做老婆……”有一晚,伯父在餐桌上高调宣布。彼时,母亲刚刚过门,被他的宣言吓白了脸。我母亲娘家那个“黑”呀。我外祖父是老右,发配到青海,下落不明。母亲娘家还常住着她的老外婆,解放初定下的地主成分。“他讨一个女党员进门,跟我做妯娌,叫我怎么抬得起头……”母亲憋屈得几乎要哭。
谁在乎母亲的感受呢?只要有党员做媳妇,只要她是母的,全家人都应该敲锣打鼓。
沙奶奶进门来,却出乎寻常的低调,甚至有点偷偷摸摸的味道。母亲说,沙奶奶是晚上过来的,没有吃晚饭,只带来几包喜糖。与台上的“沙奶奶”相比,台下的沙奶奶更多了几分刻板拘谨。她穿着清灰的列宁装,黑色搭襻布鞋,只有里面的红色绒线衫,暗添几分喜气。她向祖母喊了一声“姆妈”,又对我母亲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跟着伯父,像只母猩猩快速攀上木楼梯,躲进伯父的卧房。第二日天蒙蒙亮,母亲给祖母倒马桶时,发现沙奶奶也急着出门了。她大概赶着去姚镇的红旗村校上班,她在那里做民办教师。母亲看见沙奶奶踩在九十九间的石板路上,青石板“咯噔咯噔”响。她踮着脚,似乎担心被邻居们听见,她是来偷野汉子的。跨过几道门槛后,沿路有一排粪缸。几个蹲在粪缸上的半老头,叼着烟打量她矬子样的身材,意味深长地笑着。母亲看见她的清灰列宁装被破山江畔的老楝树一点点吞噬。窄窄的江面上,一条机帆船犁开水面,冲破了成团的晨雾。
这种早出晚归的日子不到半月,沙奶奶突然消失了。那日,母亲陪祖母去邻村阿五瞎子那里,为伯父的婚庆挑黄道吉日。刚回家,就看见伯父歪在堂屋的旧藤椅上。堂屋里烟雾缭绕,地板上面落满烟蒂。伯父眼神空洞地对着天花板,深棕色天花板有一圈烟黄的霉斑,几个红气球撞击着那圈霉斑。伯父裂开塞满烟丝的牙缝,对着祖母吐出两个字:“散了……”
那是1973年的霜降。沙奶奶最后一次来祖母家,取走了她的绛红色皮鞋与印着双喜的大红毛毯。她红着眼圈跟祖母与母亲道了别。她与她们一共吃了三餐饭。有一餐晚饭,还是她烧的葱烤鲫鱼,放了点辣椒。那是祖母家第一次往菜里放辣子。确实,五十年前的姚镇人是不兴放辣子的。母亲说,沙奶奶人长得丑,菜倒烧得很好吃。母亲又说,若是这个沙奶奶留下来做媳妇,大佬这辈子也不会这么折腾。
“他们有没有领结婚证?”我深为疑惑。父亲说偷偷领的证。什么叫偷偷?沙奶奶的叔叔是大队书记,不同意这门亲事,沙奶奶的身份不可以与伯父婚配。一切伪装终究还是暴露了。沙奶奶应该是奋不顾身喜欢伯父的,而伯父的红气球却在吹胖的瞬间爆裂了。
九十九间的祠堂里,伯父吹响了他的口琴,声音雄壮又迷乱。他麻球似的腮帮有节奏地鼓动着,配上醉酒状的红眼圈。“大海航行靠舵手,饭锅萝卜蘸酱油……”在阴暗的冬日,他领着一群小孩子在天井里跺着步子,狂跳属于他的舞蹈。彼时,我还没有出生,这一幕是听小梅姐描述的。
2
关于白娘娘嫁给伯父,我没有一点记忆。我只记得白娘娘的离开。
白娘娘本名张巧花。这个土气的名字贴在上海知青姑娘身上,实在不妥。她嫁过来几年后,电影《小小得月楼》开始热播,里面有个白白嫩嫩的女人绰号“白娘娘”。我母亲与几个邻居便私下称张巧花为“白娘娘”。白娘娘长了饱满白皙的菩萨脸,一双眯缝眼架在塌鼻梁上,即使生气也像在眯眯笑。她的嘴酷似宽边饺子,吐出来的话甜如蜜汁。母亲每每提起白娘娘的上海话,像有很多滩涂上的跳跳鱼在耳际蹦跃。“姆妈,侬身体当心点哟……”祖母蹲在水井边刷堂弟的尿布。“姆妈,侬要多休息……”祖母在江边搓洗伯父与白娘娘的脏衣服。“姆妈,阿拉屋里全靠姆妈……”祖母抱着一周岁的堂弟,在堂屋里哄他入睡。“姆妈,人家吃河鲫鱼汤,精肉炖蛋,奶水才有营养。”祖母蹲在冷风里生煤炉子,白烟袭来,熏得泪眼模糊。她长满冻疮的手掏河鲫鱼的肚肠,在发黑的砧板上剁瘦肉。彼时,一条瘦肉都要托人兑了肉票,起黑早去肉铺前排队才能买到。
母亲说,白娘娘用她的蜜糖嘴俘虏了我祖母,却无法俘虏伯父。那时候,成分这玩意已过时了,钱变得越来越靠谱。九十九间里那些暗自富裕的家庭开始置买红灯牌收音机、燕牌缝纫机,有几家竟然买到了北京牌十二寸电视机。有些邻居怕太张扬,放电视时将窗帘拉得严严密密,弄得做贼似的。也有大方的,把电视机搬到天井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人。
白娘娘写得一手好字。在大多数女知青还在艰苦刨地时,白娘娘已成了公社宣传科的助手,进进出出的光鲜度不亚于之前的沙奶奶。不久,伯父“顶职”进卫生院,白娘娘也如愿以偿进了供销社。在我们姚镇,他们的结合堪称良缘。
“可惜呀,他们总是不知足。”母亲感慨道,当年她与父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家里穷得只能喝番薯汤,仍相依为命。伯父与白娘娘都干着清闲的活,却互相算计,都想着要对方的钱。
我懵懂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他们的“武斗”场景。我只是时常听到隔壁房间奇怪的声音,让人联想到电影播放到危险时刻——杀人犯潜入密室,被杀者突然奋起反抗,殊死搏斗……掐脖子,揪头发,猛兽般压抑的撕咬吼叫,还夹杂着撞墙声、呼救声、似乎还有劝阻声、奔放的哭声……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是我幼年时亲耳听见,还是成年后的想象。有个画面很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母亲拿门栓顶住卧房的旧木门,又坐回床上紧紧搂住我,屏息静气听隔壁的动静。
有一日,我在我们公用的木楼梯口碰到白娘娘。她的额头添了新的淤青,右眼圈紫得像姚镇人爱吃的臭皮蛋。她看见我,黏着血痂的嘴角露出笑意。“小燕,要是你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会跟谁?”我摇摇头。“你爸爸妈妈不一起过了,你会跟谁去?”她又解释了一遍,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我吓了一跳。九十九间的女人极少有抽烟的,除了隔壁的聋子老太为了治便秘,再也没有抽烟的女人。女人抽烟跟裙子里不穿内裤一样丢脸。但白娘娘倚着房门,吐出烟圈。那烟圈很大,一下子罩住我的脸。她拉了我的手,进入她的卧房。我走得格外小心,唯恐床上躺着伯父。我懵懂地感觉到这会儿遇见伯父,是件很危险的事。
伯父不在,白娘娘的房间充塞着尿骚与香水的气息,很像初夏野地的腐败味。白娘娘拉我坐到床上。床里侧,堂弟像个肉球叠脚侧睡着,他的饺子嘴酷似白娘娘。白娘娘从枕头下面捞出一绺长发,说这是她的头发,被伯父扯下的。她指着后脑勺一处肉红色头皮给我看。“阿拉也不怕伊……”她又从枕头下摸出两枚泛黄的脏东西,用上海话说这是伯父的指甲,被她咬下的。“一开始血淋淋的……”她眨了眨细眼睛,竟然将两枚指甲塞进嘴里嚼起来。她的脸像没发酵好的面团,五官都挤在一起。那种恶心的咀嚼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呼地吐出。两枚指甲混在痰液里,她用皮鞋尖使劲碾着,似乎要把地板捅出一个窟窿。她拉开床头柜抽屉,掏出一把口琴递给我,我碰了碰口琴缩回手。“你拿去,免得他以后用这玩意砸我。”她像是在哀求我,那只臭皮蛋眼睛眨巴着,我害怕地爬下床,跑出了房间。
我记不得这是哪一年。之后,白娘娘很少出现在家里。堂弟也是一会儿坐在堂屋的“坐车”里,一会儿又不知去哪里了。我趁机玩他的玩具,他有一只会点头喔喔叫的铁公鸡。那公鸡的头低下抬起,很像伯父向祖父发誓作保证的模样。保证什么,我并不知晓。我只在父母的窃窃私语中,隐约听说嫁到九十九间的上海知青都想法子回去了。“总归不是同路人,迟早要回去的。”“换了你,会回去吗?”“我肯定不回去,舍不得小燕,也舍不得你呀……”父母的私语更像是暧昧的情话,带着戏谑,还有隐隐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