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一片桃李,撑一艘船(散文)
作者: 俞妍1
我在公交车站等车。这个叫潭河沿宋家的站台,我第一次来。周边的环境,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我曾在此地逗留。
过往的汽车一辆辆驶过,一直不见209路车。初冬的午后,附近没什么人。偶尔走来一个老人,戴着呢帽,凑近站牌张望着,让我怀疑这辆车会不会准点过来。
正疑惑间,一辆黑色越野车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慢慢降下车窗。“是俞老师吗?”一个年轻男子探出脑袋。我点点头。“老班,我是……”他自我介绍道,声音含糊不清。我愣了两三秒,才想起我多年前的学生。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回学校。“我送你去。”他打开车门。我嘴里推说着不用了,屁股却已坐进副驾驶室。
车子发动了,车载音响里流淌着抖音神曲。十七年前的学生,当初成绩平平,人倒老实。多年不见,他已褪去了羞怯,侃侃而谈。他说自己搞了加工棉鞋的家庭作坊,女儿已经七岁,读小学了。“老班,你还记得小A吗?”他说了自己的近况后,开始聊同班同学,小A,小B,小C……那些当年成绩比他好,或者家境比他好,或者人缘比他好的男孩们,现在有的还没结婚,有的去外面闯荡落魄回来,有的结婚后又离婚……说到最后一个,我不由惊叫起来:“小Z放高利贷,跑路了?怎么会这样?”虽然他所说的小Z,在我脑海里已面影模糊,一想到自己的学生落到这种境地,还是有点难过。
“老班,说实话,我现在这样,也算混得不错了。”车子驶入园丁路,他来了个总结。这个当年满脸痘痘、看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男孩,当他说出这么一句,我猛然醒悟了。所有的孩子,无论到了什么年纪,一旦站在老师面前,总渴望得到老师的肯定。“很不错了,你虽没读很多书,不比那些读书的差,你很务实。”
他很开心地下车,跑到另一边给我开车门。这种“领导”级别的待遇,我从未享受过,今天总算在学生面前享受了一回。他用团舌音报着自己的电话号码,说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用得上他的地方,尽管给他打电话。我连连点头说好。他调转车头与我道别,我一个激灵想起了他的名字。“小D……”我大声叫着,从未有过的欣慰像温水在心口泛出气泡。
2
对大多数人来说,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大概犹如混沌时期的一场抓周。我也难以脱俗。当初选择师范,完全是青春期的副产品。那时只是喜欢看书,而读师范似乎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一个十六岁少女,就那样决定了一生的职业。等到走上工作岗位,才发现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我害怕回忆那个孩子,那个叫S的小男孩。虽已过去二十多年,我依然能清晰地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我接他们班时,他们已经读六年级。之前的班主任带了整整五年,实在忍受不了S的折磨,想办法调走了。“你要多当心!”几个同事提醒我,他们以送我上前线的目光注视着我。
果然,不到一个月,我就领教了S的种种招数。上课,他会莫名其妙地拿一根破凳脚上下挥舞,在每张课桌上依次敲击。你若阻止他,他直接跳到窗台上,跳出窗外,再从另一个窗口跳进来。他欺负女孩子。前桌的女生安静地写作业,只听“咔嚓”一声,他把人家的长辫子给剪掉了,气得人家家长找上门来,拖出去揍他。他什么都不怕,依旧我行我素,踏瘪这个同学的饭盒子,戳破那个同学的自行车胎。有一回,他疯闹中,我直接把他按在座位上,他竟飞起一脚踢过来,我一个踉跄,身子后仰,腰背撞在桌角上……
“你斗不过他的。”一个同事劝慰我。这个身高一米八的中年男人,说自己有一次实在看不下去,将他赶出教室,没想到他直奔操场,砸坏了他摩托车的两个反光镜。“你能拿他怎样呢?”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开始讲述S的家境:母亲早逝,父亲无赖。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父亲必第一个到场吃饭。他的伯伯车祸死了,刚送葬回来,他的父亲竟然躺在他伯母的床上,吓得他伯母从此逃回了娘家……
我抹着泪,听着这些难辨真伪的传闻。“说白了,这里有遗传。”同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感到一股寒意刺入背脊。我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该同情S。可是,我和他,连同班级其他孩子都乘在一条船上,我不得不想办法小心掌舵。
有一日,天气很暖和,孩子们都在阳台上玩耍。S一个人待在角落里抠栏杆上的石灰。我叫他过来,问他洗个头发好不好。他答应了。我将他枯草似的头发按进脸盆里,抹上洗头膏,慢慢摩搓着。我的手指能触摸到他脑袋上搏动的神经。我又将他爪子手放进水里,用力搓洗。他的指甲长似铁锹,里面全是黑泥。等忙完这些,我拿了小剪刀帮他一点点修掉。
那日下午,打理干净后,我教他给资助他的志愿者写一封信。“亲爱的张叔叔:我是您捐助的小学生S,感谢您……现在,我学习很努力。我们的新老师待我很好,给我洗头发,剪指甲……”四周很安静,阳光照在肥皂泡泡上,像小彩虹……我折了信问他,以后会不会乖一点。他低下头说,以后听话了。
第二天上英语课,他又从后面爬上来,还打破了一扇窗玻璃……隔了一周,我给他买了一套迷彩运动服,一双李宁运动鞋。
多年后,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模样。黄头发,长脸,小眼睛,人中凹陷。穿得很寒碜,褪色的宝蓝T恤瑟缩在腰际,前胸图案上的黏胶已大半脱落。裤子更糟,土灰色,全是褶皱,裤脚很窄,贴在脚踝上,弄不清是七分裤还是不合身的长裤。
3
S毕业后,C走进了我的生命。
彼时,我调到了初中。我调工作的原因,大概跟S的前班主任一样,实在太累了,想换个环境。可是,C来了。
C与S完全不一样。初一刚开学,我几乎没注意过他。他长得白白净净,个子瘦高,手脚细长,脸和脖颈也比其他男生长一截。他礼貌,老实,虽成绩不好,但绝不惹事。直到元旦文艺汇演,他与几个男孩跳霹雳舞,引来女生们的阵阵尖叫,我才发现他已经发育了。早发育是危险的。“初中生与小学生完全不一样。”一个年长的同事提醒我。在我还没弄懂怎么回事,女生M的母亲竟找到了我家。
我吓了一大跳。那是二十一年前的春节,年已过完,离开学还有几天。M的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找到我,拜托我管管她女儿。她直率地说,她女儿与C在早恋,寒假里,C常常去找M玩。有一日,两个孩子玩疯了,听见下面有人来,C怕得躲在她家的阁楼里。这个母亲很激愤地骂自己的女儿,也骂C不是好货色。“毕竟,我养的是女孩子,搞出事情来,要吃大亏了。”我劝她不要想得太严重,毕竟都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孩。
危险却接踵而来。开学后,我像看见桃花盛开一样,见证了C与M的恋情。这种小狗小猫式的感情疯狂起来还真叫人害怕。我密探似的监视他们,又像心理咨询师开导他们。放学后,我也不回家,直到M的母亲把女儿接走。有好几次,我都在天黑后,推自行车送C回家。我偷偷给C的母亲说他儿子在早恋,让她多关心着。她却只是跪倒在里屋的耶稣圣像前,在胸前画十字。
有一日,我回家吃午饭。刚进校门,就被门卫老伯叫住了。“小俞,你自己还是姑娘家,当心做外婆哟!”他郑重其事道。我哆嗦了一下。他说,你们班的C与M在操场的角落里搂肩搭背。“你一定要看得紧点。”他叮嘱道。
回到教室,我有点气急败坏,把C叫了出来。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凸起的喉结开始颤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梦里都想着她。”我无语了。这个脸色青白的孩子,已彻底陷入了漩涡。爱,本身没有错,只是来得不是时候。我又去找M。M紫胀着脸,一语不发。等到我扫完“机关枪”,她“哇”地哭了出来。“老师,我很害怕……”她已经不想跟C交朋友了,可他天天来缠她。
是的,他天天去缠她。自从他与她的座位分开后,他始终侧着身子。他开始拿刀刻她的名字,起先在桌面上、文具盒上,后来在衣服上。有一回,英语老师跑出来,惊恐地对我说,C的手臂上都是血。原来,他拿着刀在皮肤上刻M的名字。血从手臂滑到桌面,染红了他的衬衫袖口,我拿纸巾捂住他的伤口。等他转过脸来,发现他的鼻孔也在流血。他的同桌偷偷告诉我,心情不好时,他常常打自己的鼻子。
我再次正告C的母亲,让她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的母亲领他回家休息了两日,第三天一回来就出事了……
二十多年来,我只要一听当班主任,脑子里立马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年初夏,我亲眼目睹C用拳头打破窗玻璃,从二楼北窗跳下去。之前,他问了M一声,M没有理睬他。当时,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和英语老师……
十年后,我在公交车上碰到了C。C已长成了帅小伙(当年,他跳下去落在车棚上,又滚落在水泥地上,只擦了点小伤)。我问他结婚了没有,他笑着说,不想找对象,也不想结婚。他坦率地说读书时,天天想着谈恋爱,现在反而没兴趣了。
又过去了四五年。有一日,他们班几个孩子一起聚餐,也邀请了我。望着这些年近而立的年轻人,我问起C。他们笑着说,C结婚了,他娶的是同班的Y。“老班,你还记得Y吗?”他们不断提醒我,让我努力回忆起来。我终于想起那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小女孩。他们说,当年C与M打得火热时,Y已暗恋C了。M后来转学了,再也没有跟C联系过,现在也不知道境况怎样,但有一点是明确的,C与Y过得很幸福,他们的孩子已经满周岁了。
“老班,您现在真的做外婆了……”
4
“舅妈!”一个男孩在叫我。我不理睬他,他又喊了一声:“舅妈,昨晚的作业,我已经做好了。”他扬着本子。我一把夺过来,愠怒道:“是不是抄来的?”他扭着身子撒娇:“抄总比不抄好嘛,我可只抄语文作业哟!”全班哄堂大笑。
我很无语。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改口喊我“舅妈”。只记得之前有一次,几个孩子无意间看到我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的照片。这家伙当即“哇哇”叫,说我年轻时长得好像他的舅妈。
“舅妈”这个称呼太亲切了。我趁机正告他要好好学习,他却只有三分钟热度,只是有事无事老来与我搭讪。“舅妈,你儿子好聪明呀,比我这小侄子乖多了。”“舅妈,你的头发是不是油性的,要不还是养长了好看?”“舅妈,作业少批点,对颈椎不好……”他自认为与我亲近,只要我派人去取东西,他总是打先锋。那么小的个子,捧着山一样高的资料,小脑袋都看不见了。一个在班里被忽视的小鬼,找一个老师做靠山,是很容易找到存在感的。
他常常来办公室帮我分试卷,一边描绘着他的未来:以后读完职高,跟着表哥去深圳做接触件生意,或者跟着舅舅做毛绒生意。“您看着好了,以后我一年赚个三四十万,肯定没问题。”我点头窃笑,他瞪大眼睛道:“难道您不信?等我发了财,一定请您去雷迪森大酒店吃大餐。”我连连说好。
他到底没有请我吃大餐,只请我吃了肯德基和热奶茶。那是他毕业五年后,来学校看望老师。他壮了很多,但仍是个矮个子。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夸夸其谈。他说他妈舍不得他跟表哥去深圳,他舅舅这两年的毛绒生意也不好,他现在正跟着父亲做五金产品,真是太辛苦了。他递给我炸鸡翅和奶茶,我觉得不吃反倒不好。“舅妈,实在不行,我想去学厨师。”他突然说他有烧菜的天赋,家里年夜饭的菜都是他烧的。“哇……”我惊叹道。他的脸上又涌起当年自负的神情。“除了我,这段时间有没有同学来看望您?”我摇摇头。他得意道:“还是我有良心!”“那是那是。”我忍住笑,没让奶茶喷出来。
一晃,又十年。学生一茬接着一茬。在我们这个小城,常常在我猝不及防时,冒出叫我“老师”的年轻人。说实话,这些年轻人,如果不是突然喊我,我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想起他们。
那一年,一位老亲戚过世了。乡间的葬礼很隆重,法事一场接着一场,和尚诵经,道士作法,老太婆们念佛……烟雾缭绕中,每个奔丧者都捏着香,像参加运动会开幕式,沿着法堂绕圈,耳边全是铙钹声。
“老师,”铙钹的余音还没散去,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老师,您也在这里呀!”我回过头去,不由后退一步。一个年轻的道士,黑脸,肥头大耳,因为太胖,宽大的红黑相间的道袍,像套在一个大鼓外。“没想到吧,老师。我以前叫你舅妈的。”他点了一支烟笑起来,腮帮子的肉抖了抖。我一时愕然。我问他干这行几年了。“三年。”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我点点头,不知该怎么接话。“挺好的。”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每天只要出门,至少能赚个三五百,比去工厂上班好。”我问他忙不忙,他说除了夏天最热的日子,其他日子基本上没空。“我们可不像你们做老师的,有寒暑假。”他戏谑道。
铙钹一响,十来个道士又各自拿起家伙作法。“我儿子已经两岁了。”他笑嘻嘻地对我眨眨眼。我猛然想起多年前,他说自己发了财请我去雷迪森大酒店吃大餐。雷迪森大酒店破产好几年了,而他终究也没发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能自食其力,我还是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