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垦往事
作者: 谢志强1、沙尘
听见妈妈的房间传来响声,夜已深,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我走进妈妈的房间,突然,妈妈抱住我的腿,说:起沙暴了。
妈妈坐在地上。我拽了一下灯绳,说:妈,你咋不开灯?
爸爸离休前已病逝。本来,我打算等妈妈退休后送她回山东的老家,可是,她像突然失去了记忆——不认识人了,包括我。妈妈时不时提出要回家。是回山东老家?还是去十三连陪爸爸(农场称坟地为十三连)?还是当年垦荒时住的地窝子?
我抱起妈妈,放到床上,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妈妈说:你找谁?
我报了自己的乳名,妈妈像起了沙暴抱住树干那样,她抓住我的胳膊,说:我要回家。
妈妈的记忆,仿佛被沙尘遮蔽了。我进来的那一刻,妈妈可能把我当成一棵胡杨树了。
我的记忆穿过时间的沙土,回到我的童年。现在的绿州,那时还是荒漠,生长着千年的胡杨树。有一天,我跑出地窝子,玩沙子,玩得忘了时间,天一暗,沙暴遮天蔽日。
妈妈找着我的时候,沙子像厚厚的被子盖住我,只露出往外拱的脑袋和瞎晃的胳膊。回到地窝子,妈妈告诉我怎么对待沙暴。
妈妈示范自己是棵树,要我抱住她,说:找着一棵胡杨树,抱着,紧紧地抱着,千万别松手,不让风刮走你,就这样抱着,抱着。
我紧紧地抱着妈妈。妈妈继续说:连部有一棵很粗很大的胡杨树,树顶有一面红旗,你离家远了,就瞅准那红红的一点,迎着红旗走,红旗下边就是连部。
连队有个叔叔,收工后走反了方向,进了沙漠,找回来之后,爸爸出了个主意,在胡杨树上挂红旗。
我每次出去玩耍,不让红旗离开我的视野。不过,爸爸妈妈垦荒,总是把我反锁在地窝子里,只能在地窝子里活动。我听说,有的大人,还把小孩系在床档上,像拴马的缰绳。
爸爸收工,我像鸟飞出笼子,但爸爸叮嘱我不要跑远了,等到妈妈回来就开饭。
妈妈常常天黑下来才回来,好像把沙漠也带了进来。
我记忆的容器灌满了沙土,天上飞舞的,地上流动的,身上黏附的,净是沙土。
所有的拖拉机都集中在机耕队。斯大林80号,履带式,先打荒,后耕地。两匹拖拉机并行打荒,后边拉着大杠子,横扫大片的梭梭、红柳、碱草,然后,再翻耕。打荒、耕地,会掀起沙土,遍地冒烟,所有的人浑身是沙土,连模样也看不出了。
妈妈是农场第一代女拖拉机手。个子那么小,拖拉机那么大。她的短发都塞在帽子里边。地窝子里吊着的一盏马灯,像瞌睡得睁不开眼。那个傍晚,沙漠吹来的风,仿佛要把沙子倒过来。
我以为又是一个人走错了门,因为外表看地窝子都差不多,跟重复的沙丘那样,我也进错过门。
我问:你找谁?
她说:就找你。
我听出是妈妈的声音,就扑上去,抱树一样要抱住妈妈。
妈妈让过我,说:先别抱。
我扑了个空。
妈妈摘掉帽子,拍打着自己,起沙暴一样,妈妈浑身上下,飞扬着沙土。
我说:妈妈,你起火冒烟了。
随着沙土散发开去,渐渐显露出妈妈的模样,齐耳的短发,土黄的军装。我闻到拖拉机的气味。
妈妈说:让我洗一洗。
我往桌子上摆碗筷,念叨:这是妈妈的,这是爸爸的,这是我的。
妈妈从布帘子后边出来,已换了身衣服,一身的水汽含着肥皂、机油的味道。妈妈张开双臂,说:这一下,好了。
我像坐在树杈上一样偎在妈妈的怀里。
现在,我想起,一片枯了的胡杨树,树的颜色跟沙的颜色差不多了,引来了水,水在沙地上跑,树好像睡醒了那样,爆出嫩嫩的绿芽,活了。妈妈的头发白了,可是,我记得洗过的头发,黑黑的,柔柔的,像流下的一帘水。
记忆已尘埃落定。我给妈妈盖好被子,哄她说:现在,你就在你的家,睡吧,你要起来,就叫我一声,你要起来,就拉亮灯。
我关了灯。黑暗中传来妈妈轻轻的声音:起沙暴了。睁着眼,我的卧室沉浸在浓重的夜色里。闭上眼,我看到一个迷失的小男孩,在弥漫的沙土里,像做游戏蒙着眼那样,张开手臂,小心摸索。终于,摸着一棵树。抱着,紧紧地抱着,沙粒击打着他,然后,风停沙落,他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的是妈妈。
2、目光之路
父亲站在绿洲上,望着沙漠。父亲进过沙漠,儿子没出过绿洲。父亲立着不动,儿子在奔跑。儿子朝父亲遥望的方向奔跑。父亲的目光像一条路。
父亲的脚下有一条机耕路,他的目光起初跟随着或护送着儿子的背影。机耕路在远处——绿洲的尽头,路两旁平行的边仿佛汇成一个交点,然后消失或中止在沙漠里。父亲的目光像一条路,和机耕路重叠,但他的目光超过儿子的身影,率先到达了绿洲的尽头——那个交点,再往前,就是一条地平线。
儿子沿着机耕路奔跑。父亲只看见一个点,在逐渐缩小的一个点,已经完全看不出儿子奔跑的姿势。那个点所引起的浮尘——机耕路上干燥的泥土像冒烟,模糊了那个移动的点。那个点几乎融入绿洲尽头的交点。
父亲凝视着,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就是一条路,儿子沿着他目光的路移动。等到那个点消失了,像一粒沙落入了沙漠。机耕路恢复平静,路的右边是林带,路的左边是稻田。沙漠吹来的风鼓动着金黄色的稻穗,像波浪涌动。有一群麻雀在稻浪中飞,仿佛选择缝隙钻下去。
有一次,儿子对父亲说:我把星星看下来了。
夜晚,儿子爬上连队马厩的苜蓿垛顶(儿子称那是苜蓿山,农场最高的地方,儿子发现,秋天,苜蓿山达到了一年中的最高,可是,过了冬,山矮下来了,山被牲口吃下去了)。儿子仰望夜空,数星星,数不清,就盯着一颗星星,望着望着,那颗星星沿着他目光的轨迹滑下来,就如同他从苜蓿山上滑下来,星星几乎挨近他的瞳孔,像是要溜进来那样。在那奇迹般的瞬间,可能眼睛累了,也可能异物即将闯入,他本能地眨了一下眼。本来已把星星看下来了,可是,眨眼的工夫,星星又回到天空。他说:星星沿着我目光铺的路滑下来了,我把星星看下来了。
那是一条垂直的路。不过,父亲的目光贴着机耕路,是平直的路。他的目光看不到具体的沙漠,大小、颜色都一样的沙粒组成的沙漠,可是,他想象出曾涉足的沙漠。他讲过几个沙漠的故事,用危险的故事阻止儿子进沙漠。
三天前,父亲听连队的一个小男孩讲起儿子的秘密。儿子打算进沙漠,去证实一个梦。儿子做了个梦,告诉同学,他把沙漠梦绿了。梦中,太阳像散黄了的鸡蛋。
儿子描述梦中的景象,爬上一个沙丘,沙丘上有一丛红柳,他又热又渴,他冲着红柳丛尿了一泡尿,似乎红柳被唤醒。突然,红柳像喷泉,柳条如水线,憋了很久,憋不住了,喷到哪儿,哪儿就绿,而且,绿色洇开。他喊:我把沙漠梦绿了。
儿子向同学炫耀:我的一泡尿多么伟大呀。老师说:用词不当,伟大不能随便用。
父亲发现了儿子准备行动的证据:水壶、馒头。他没收了物品,说:小孩能把沙漠梦绿了,那还用得着大人辛辛苦苦垦荒吗?
于是,这个礼拜天,父亲陪着儿子来到机耕路,先在绿洲里演习奔跑:我看着你跑,跑够了,你就回来。
机耕路的尽头,有一条防沙林,那是绿洲和沙漠的界线。这小子真能跑。父亲赶到防沙林,看不出儿子的足迹。林带东边,就是沙漠。
有一次,下雨,父亲去学校接儿子。还没下课。父亲在教室的窗外,看见老师在板书,讲了一会儿,就擦黑板。现在,他踏上了沙漠。风显得仓促,沙子像流水。他知道:沙漠用自己的方式消除留在它上边的陌生的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远远近近的沙丘,保持着静止的模样,仿佛说:你儿子没来过。那一刻,他的目光忙乱起来,希望发现一片绿色,证实有一片沙漠被儿子梦绿了。
满目黄沙——死亡颜色。一连数天,过去的战友、儿子的同学,一起寻找、呼唤。他期望,半夜门开(没顶门),一股沙漠的味道裹着儿子归来——沙漠把儿子还回来了。老师传来话:他儿子的座位还空着。
就这样,那么好的天气,父亲把儿子看丢了。父亲的目光像太阳,儿子一定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
父亲给儿子讲过早年垦荒时期的故事:连队突然来了一个小男孩,当时,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小男孩愿意跟他睡一个地窝子,夏日,小男孩身上总有一股清凉。小男孩总是失踪——被子空了。他发现,小男孩朝沙漠奔跑,不过,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小男孩会准时返回地窝子。
有一个夜晚,他悄悄跟踪小男孩。小男孩在沙漠里尿尿。大概察觉了动静,回头看见了他,小男孩愣住了——他维护着自己的秘密,秘密暴露,小男孩融化了。像一个雪人那样,融化的水流在沙地上,沙地出现了一个泉。那时,遥远的地平线,火轮一般的太阳升起。
连队里传说,那是个雪孩。儿子说:我要去看看雪孩尿尿的地方。父亲说:别说一泡尿,连雪孩也让沙漠给吃掉了。儿子说:我不信。父亲说:就像你的老师擦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
儿子说:爸爸,你说的雪孩就是我吧?父亲说: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儿子追问:雪孩做不做梦?父亲摇头说:那我咋知道?
儿子说:大人就是不在乎小孩的梦。
父亲每天早晨,日出之前,站在机耕路上,望着沙漠的地平线,他想象儿子望星空,希望看见路的尽头跳出一个点,那个点沿着他目光的路,渐渐变大,然后,儿子起劲地甩动双臂,像张开翅膀飞过来。有时,一群羊(他多么希望,儿子是赶羊的小羊倌),像湿柴燃烧,掀起沙尘,过后,尘埃落空,留下一条空旷的路。
3、扁担
张明亮娶上了老婆不久,收工了,回家就特别积极,而且,还顺便挑一担柴火。这一点,跟还没结婚的职工有了区别。扛两样工具,除了坎土曼,还多了“一杆枪”——扁担。
那是1956年秋,胡杨树翻动着金黄的叶子,芦苇到处飞着芦花,这是连队新开荒的第一个秋天。边开垦荒地,边放水压碱——这片人迹罕至的处女地,盐碱含量多(张明亮说:重)。
张明亮当过侦察员。连长指定他为放水班班长。要赶在入冬前放好两遍水。十多名班员,只有他一个人娶了老婆。人休息水不停,白天黑夜,两班轮换。
张明亮放夜水。夜水难放。他喜欢听夜间的水在荒地里流淌的声音,土地发出吃水的声音,好像一个汉子穿越沙漠,来到泉水边。
一天深夜,张明亮发现,渠沟的水,像桶往缸倒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地埂子也开了口子,可是,地里不见水铺展开。明明一股水往地里流,地里却不见水,他顺着水察看,一脚踩空,像落入陷阱。“噗通”,掉进一个地洞里,像被什么拽下去那样。
很快,淤泥漫过了胸脯,他试图抓住一个东西,哪怕是芦苇,他的手挨近泥土,泥土就糊塌。饱含着水的泥土软了,顺流往他周围填灌。他的脚也踩不实,仿佛洞有吸力,把他往下吸。
他大喊:跑水了……跑水了……跑水了。
条田按标准的规划,长一千米,宽五百米。每人放一条毛渠的水。
垦荒初期,张明亮还迷过路,月亮升起的时候收工,他却走反了方向,进入了沙漠,是连长骑着马,拎着灯找到了他。他望着那一点光亮,忽高忽低,他知道,摔倒了,灯就灭了。一点光放大了,他撑着不动,动了洞口就扩大。然后,看见一点光苗背后的身影——拎着一盏马灯的放水员。
放水员说:咋钻进地里去了?
张明亮说:不能靠近,你把渠埂子上的扁担递过来。
渠埂上插着一根扁担,胡杨木扁担。
张明亮接过扁担,把扁担横在洞口,像练单杠,双手握着,慢慢地向上引身,简直在跟土地较劲,抽出了身体,翻了个滚。然后,将马灯系在扁担的一端,挑着,探近洞口。
放水员说:这地下,空了?胃口这么大,喝不饱?
张明亮说:这个洞,不要说我俩,恐怕一个班掉下去,也不够它吃。
天一亮,连长赶到现场,洞像张嘴,渴了千年,渠里的水急急地往里灌,还是喝不够。这就是盐碱地的奇迹,流沙加盐碱,遇水就沉陷。苏联专家皮斯拉夫斯基·莫奇科连科下过结论:这片土地不适合种庄稼。连长说:放水,差一点把命放掉,得采取防范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