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先生
作者: 卓娅1
昨天晚上,勇齐像往常那样喝掉一瓶啤酒,之后刷锅洗碗,孩子们做作业,我倚在床头玩手机,眼睛盯着孩子们。收拾完,他跟我说要去超市了。我没响,在针织厂干了一天,太累了,浑身像散了架。我得玩会儿游戏解解压。
饭是勇齐做的,菜也是他买的。现在他又得出去买明天的菜。出门前,勇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朝他摆摆手。他推出院子里那辆破旧的电瓶车,没一会,又回来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跟往日无异,喝过酒的两颊有点微红。
“忘了拿购物袋了。”他说。
被他一搅,我的贪吃蛇死了。“死脑筋,买只塑料袋能花几个钱,来回时间浪费,值不值的。”
他没吭声,从门背后拿上袋,再次走了,直到今天早上也没回来。
“昨晚你没发现?”步峰说。
“我太累了,睡死了。”
“一直没醒?”
“没醒。”
步峰跨身坐在电瓶车上,两只脚点着地。那位置是勇齐经常停车的地方。他刚帮我送完女儿,脑门上还冒着汗。他在路上给我捎的大饼油条,还挂在龙头把手上,我没胃口去吃它们。
“你早上咋发现他没回的?”
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是空的。我没多想,平常都是他早起,这很正常。我闭着眼睛想再睡会,女儿叫我,“妈妈,我要迟到了。”我被惊到了,跳下床穿衣套袜,洗脸刷牙,心里想着勇齐人呢,含着牙膏沫子跑到院子里一看,电瓶车不在,勇齐昨晚没回来。
后来你都知道了,我打电话给你,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忙的。放下电话,我就领着两个孩子匆匆出门。女儿很乖,背着书包走得很安静。儿子皮,一路踢踢打打嚷着要吃东西。我给他俩买了早点。儿子的民工学校就在村里,走过去很近。女儿的城南中学远,我没办法,电话打给了你。
“放心吧,她没迟到多少时间。”步峰说。
“老师会罚她吗?”
“这个应该不会吧,她是个好学生。”
“是的,她很乖,读书很好。”
“这得归功于勇齐,这么多年,他的心血没白费……”
“我……”
“你也好,挣钱养家,出大力。勇齐说过,这个家你立头功。”
“他真这样说过吗?”
“说过,我跟他无话不谈。”
我俩站在院子里说话,几步之外就是勇齐和我租来的家。十几平米的屋里,横竖摆放着两张床,一张是我和勇齐的,一张是两个孩子的高低床,都紧贴着墙,尽量不占地方。屋里很乱,床上扔着衣服被褥,孩子们的床头堆着书籍。墙上贴着女儿的奖状,边上挂着各种超市购物袋。一只装满东西的布衣橱靠着墙面,下面的肚子鼓凸出来。洗手间里白天也很黑,靠窗是个烧饭的地方,水槽里丢着几只碗,饭桌上还摆着昨日的剩菜。
在那张饭桌上,步峰跟工友们喝过好几回酒。他从怀里摸出一支烟,走进屋里拧开煤气灶给自己点上。
“其实,你们应该再租一间的。”步峰吐出一口烟道。
是的,有好几次,勇齐也提出再租一间,跟两个孩子分开睡。舍不得这钱,勇齐打零工,挣多挣少没个准,我腰酸背痛撑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勇齐为此生过气,孩子们作业多,晚上做得很迟。好不容易等他们睡了,时间也晚了。他每次将我吵醒,我都会发脾气。不过我有办法治他,我说:“不睡是吧,明天你替我去厂里干活。”他很快就没了脾气。
步峰说:“我们也这样,就为省那几块钱。”
“你们孩子还小。”
“我们也不小了,你们女儿多大了?”
“十六了。”
我俩没再说话,眼睛看着床,好像都是床惹下的祸。我踢了下凳子,步峰没坐。他站在那里打勇齐的手机,还是关机。他将免提打开,手机一直响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总比开机好。”步峰说,“出事的人是不会自己关机的。”
我的心暗暗沉下去,说真的,我没敢往那个地方想。步峰接着打了110,之后告诉我,没过24小时,警察不给立案。
“那就是说不管吗?”
“他们不管,我们自己找。”
2
步峰扔掉烟头,载着我出了门。从我家出去的路有点高、有点陡,但往下路面就平缓了。步峰推着电瓶车下了缓坡,上了村里的主路。这个村以全村租给外地民工出名,一路上到处可见蓝色的出租牌子。人一多就乱,环境也差。步峰不断调整龙头,避让着路上的行人。车子颠簸得厉害。
步峰带我去了勇齐这几天干活的地方。这是城西的一个老小区,房子看起来很旧,墙面斑驳,电线拉得乱七八糟,楼底下几乎没有绿化,很多人拉起绳子晒东西。我们进了一幢楼的五楼,步峰推开一扇铁门。我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地面上堆着水泥和砖头,水管子像蛇一样盘在那里,窗根下的水龙头没拧紧,还在滴水,地面洇湿一片,颜色比别处深。阳台那边横着一条脏兮兮的长板凳,上面搁着纱手套、安全帽、几把铲刀。我认出,这是勇齐干活的手套。步峰跳了几步进到里面,他碰倒了一只泥灰桶,那桶里还有水,顷刻流了一地。
他在阳台待了一会,还将头探出窗外看了好久,好像勇齐就从那儿跳了下去。出来的时候,他比划着手,想让我看懂他们要在这里打出一门洞,在那边隔个卫生间,大致要修多少墙。
这只是个粗坯房,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卫生间那边有个地漏,白色塑料口子染着黄色的污垢。勇齐他们一干活就是半天,就在这里方便的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
步峰有些难为情,“还能去哪?”他紧绷着脸说,“不过勇齐不会在屋里,他都去边上的公共厕所。”
“那得费时间。”我说。
“是的,他说他不习惯这样。不过,我还真没见过他在屋里撒尿。”
这话我信,勇齐是有这犟脾气,有时在外面找不到地方,就憋着。我跟他讲,这样对身体不好。
“但有一次例外。”步峰说,“有一回,我们在一家别墅砌墙,这家房东打农村出来,有点懂。他说我们砌的墙歪了,我们不承认,吵了起来。这人很顶真,叫人来勘测,果然斜了3公分。这么一大面墙,眼看就要完工了,又得砸掉重来,我和勇齐气得不行。我一榔头下去,墙就豁了个大洞。后来在新砌的墙上,步峰撒了尿。”
“我叫你得意,我叫你得意,有几个臭钱有啥了不起。”勇齐的尿线很长,从东撒到西,将一面墙都浇了个遍,当时那个痛快。
下到楼底,太阳已升到了头顶,天热起来了。早饭没吃,我感觉肚子有点饿。步峰带我来到他和勇齐经常吃饭的地方,是个快餐店,老板娘跟他很熟,我们一进门她就笑了。
“勇齐今天没来。”她迎向步峰说。
“对,这是勇齐老婆。”
老板娘马上将笑脸给了我,“哦,勇齐呢?”
我有些尴尬。步峰替我挡话,“他有事,等会儿过来。”
我们点了几个菜,一条鱼两个素,老板娘给我们盛了三碗饭,递给我三双筷子。我将勇齐的那份放在空位上,吃饭时忍不住朝那空位看,越看心里越发毛。我赶紧端过饭,分一半给步峰,剩一半给自己。
“勇齐他中午喝酒吗?”我问步峰。
“不喝。他说他在家里会喝点。”
“对,通常喝一瓶。”
“他有五瓶啤酒的量。”
“他在家里只喝一瓶。”
老板娘过来收钱时又问起了勇齐,“勇齐还没来。”她说,语气好像有点遗憾。
“勇齐他有事。”步峰还是这样回她。
“哦,你今天没上班吗?”
“没。”
出了快餐店,我问步峰,老板娘咋知道你今天没上班?步峰笑了,“穿得干净呗。”
对,步峰和勇齐的活很脏,谁都会一眼看出来,但勇齐一直将自己打理得很清爽。早上送孩子去学校,穿得干干净净,晚上接孩子,也是这样。有时候,我都忘了他是干粗活的,每天跟泥灰浆水打交道,还能保持这么干净,他是怎样做到的?
“他都洗了澡回家的。”步峰说,“他带着旧衣服,干活前穿上,下班前冲个澡又换回去。”
“在哪洗?”
“工地呀,不都有水么?拎起水管子冲一下,很方便,不费一毛钱。”
“凉水吗?”
“对,但冬天冷,受不了,就洗个手擦把脸,换个衣裳。”
勇齐的半碗饭让我撑着了,胃有点顶,我让步峰推着车走一会,消消食。我发现这边几乎全是吃食店,面馆、东北饺子、福建小吃,早餐店,还有几家小饭馆,但最多的还是快餐店。经过一家叫江明川菜馆的饭店时,步峰突然加快了脚步。我走不快,步峰一把将我拽上车,油门一拉轰了出去。
一直跑到一家加油站,他才停下来,“怎么了,”我问他,“是碰上啥事了吗?”
步峰欲言又止。我们沿着加油站外面的绿化带步行。过了好久,步峰才说,“那家江明饭店的老板娘很不好。有一回,有个工头请我们在那边吃饭。我们一伙人干了半天活,个个灰头土脸的,那女人看着就有点嫌。吃饭前,工头让大伙儿先洗个手,大家就在店里晃来晃去找水。有个没洗手的,抽了很多纸擦手上的污泥。老板娘看了就绷起脸,说你就别费我这纸了,你这手脏的,就算擦一百年也擦不干净。那个工友脸上就有些下不来,看看自己一年到头拿铲刀干粗活的手,又粗又黑,就算洗了也跟没洗一样。工友心里不痛快,团起纸扔那女人。纸没扔着,女人火了,骂了很多脏话,什么外地佬,九头鸟。工友气得掀翻了桌子,砸了一瓶啤酒,将店外路过的闲人都招来了。”
“后来咋办?”
“还能咋办,店里报了警,我们几个人被警察训了话,赔了钱。”
“我讨厌这种女人。”步峰说,“有啥了不起,看到她就烦。”步峰忿忿不平。
“那天勇齐在吗?”
“在。”
“他没吵?”
“没有。他拉过架,那工友正在气头上,哪听他的?但勇齐也没说啥,中午他不换衣服的,身上也很脏。进店时,他迟疑了一下,觉得有点难为情。”
步峰将电瓶车支在路边,掏出一支烟咬在嘴上,但没立即点上。我俩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出了神。我俩都忘了是出来找勇齐的,我俩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找勇齐,好像勇齐自己会回来似的。
3
步峰问我,这两天有没跟勇齐吵过架。我说不但没吵架,压根儿就没讲过话。我的厂在村子西头,走过去没几步路。我在厂里收入挺好的,就是干活时间长点,有点累。一天下来,除去上厕所和吃饭,差不多要坐10多个小时,给衣服拷边,工资计件,手脚快点,一天能挣二百,活多了不止,但得加班。要是天天有活干,一个月挣六千,家里的房租水电一家子吃穿用,加上孩子们的学费,全指着我这钱。
“勇齐三四万一年也在挣的。”步峰说。步峰跟勇齐打搭子做零工,一个砌墙一个粉刷,一年能挣多少他心里有数。
“知道,能挣,可是——”
“嫂子,你别因他这个——”
“我没有——”我又打断了他。我知道步峰想说什么,勇齐挣多少,我真的没多想。刚认识他那会,我不上班,一分钱没挣过,就知道窝在家里吃。那时勇齐在温州鞋厂做鞋,挣得还可以,后来听说在浙江搞装修更挣钱,就出来了。刚开始那会,啥也不会,跟在别人后面递递砖头拉拉线,后来看看别的学不上,就是砌墙粉墙简单点,就学了这个。你也知道,砌墙粉墙这活粗,不挣钱,关键是脏、累,没人干。那时俩孩子都出来了,一家四张嘴,全靠他一个,不够花,我得出来一起挣。“你说,都一家人的,我挣钱了能瞧不起他么?你也知道现在活少,钱越来越不好挣。装修公司给固定工资,他又嫌少,不愿干,那就得自己找零活,他这人老实,找零活也难,这你都知道。他挣不到,不怨他,不是他懒。”
“其实,他也挺难的。”
“你是说挣不到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