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耳

作者: 象小强

门口放着件快递,书到了。成一杲曲着腿半蹲下去,拾起包裹。钥匙插进锁孔,逆时针转了两圈,家里没人。几乎天天都是这样,但他每天还是怀着小小的奢望:打开门,屋子里立刻飘出饭菜的味道,窗户打开,通着风,空气新鲜,却并不觉得冷。他常常幻想一个场景:他的家在半山腰的村子里,离村还有几里地,就能远远望见家家炊烟……他赶紧使劲摇摇头,把胡思乱想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北京城好些年没刮过这么强的沙尘暴了,摘掉口罩,成一杲还是觉得一鼻子沙土的味道。早上走的时候,他检查过门窗,严严实实,没留一丝缝隙,PM2.5还是无孔不入地攻陷了这里。

开窗自然免了。对此他心里很豁然。若在平时,开窗或者不开窗,这是一个问题。电视、网络、报纸、短视频都在说,每天开窗通风两次,每次半小时。但是,早上儿子没起床不好开窗,等老婆儿子出了家门,自己也该走了,哪有耐心等上半小时?再者,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用专家的话说,晚上树木产生的二氧化碳,只有经过光合作用才能变成氧气,加上夜里各种有害气体都集聚在近地面的大气层,也只有当太阳升起,温度升高,这些浊物才能慢慢散去。下班回家,太阳已经落山,开窗也不好。

总要权衡利弊,才好决定开窗还是不开。老婆就是家里“执权衡”的人,包括开窗还是不开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

但拍板的人回家总是很晚,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成一杲尽可能秉持科学态度,查看过天气APP的空气污染指数,若超过一定数值,他就决意不开。可老婆一回来,见窗户紧闭,也不说什么,一边解着衣服扣子,一边麻利地挨个屋把窗户拉开,塑钢窗已经用了十几年,发出尖刻刺耳的啸声。成一杲恨不能捂住耳朵。打小他就听不了这个频率的声音,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字,突然粉笔发出一声啸叫,他便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既然老婆愿意开,那就开,没什么大不了,等关了窗,多开会儿空气净化器就是了。于是第二天,成一杲到家就开了窗。老婆进家,连扣子也顾不上解,更加利索地挨个屋关窗户,塑钢窗发出更加尖利的摩擦声、碰撞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成一杲的脑袋简直要炸裂开了。

沙尘暴带给成一杲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纠结开不开窗这个问题了。他插上热水器的电源,这样的天儿,每一个毛孔都少不了藏着土,更别说头发里了。他真想立马就洗个热水澡。儿子一进家门肯定也会吵着洗澡。他看了眼时间,儿子回家水应该能烧好。他用剪刀剪开包裹,书的封面没有那么花里胡哨,素雅得像一幅版画。他把快递袋子塞进垃圾桶,重新洗了手,擦干,这才捧起书。油墨淡淡的清香飘进他的鼻子里,盖过了沙土味。可惜字太小,若再稍大一点儿就好了,他就可以不用戴老花镜。花不花,四十八。离四十八还差好几岁,他的眼睛却开始花了。老婆让他去医院验个光,他迟迟不肯去,他打心眼里不愿承认正以加速度方式开启的衰老进程。家里有副老花镜,他爸落在北京没带走,遇上这样的小字,凑合着也能用。

书,还是等晚上再读吧。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一进门就嚷饿。成一杲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他却犹豫着不知该拿什么。说实话,他不太会做饭,更不爱做饭,甚至不爱吃饭。舌尖上的欲望,往往对身体有害无益。低盐、低脂、低糖,蛋白质、五谷杂粮、青菜萝卜、粗纤维、糙米全麦,不放辣,不放味精鸡精……从饭店请个大厨,也做不出美味佳肴!儿子算不上挑食的孩子,却不喝大米粥、小米粥、棒茬儿粥、八宝粥。冰箱发出蜂鸣警报。成一杲赶紧取出两只鸡蛋,还有昨天晚上的剩菜,用玻璃保鲜盒装着,一盒咖喱土豆牛肉,一盒清蒸鲈鱼。

成一杲不愿吃剩菜,扔掉又太可惜。昨天晚上他用头天炖好的牛肉,加上一个土豆,再放上小半块儿咖喱,正好烧了一盘,再拍个黄瓜,炒个菜花。等饭菜上桌,老婆却拎着条鲈鱼回来了。成一杲说,鱼,明儿再吃吧。老婆却说,现杀的,活蹦乱跳的,吃鱼就得趁新鲜,快,十分钟就好。于是乎,厨房里响声大作。成一杲实在纳闷,老婆有什么神奇的本事,能让厨房里的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声响,刀、砧板、锅、碗、勺,甚至灶台、冰箱、橱柜、消毒碗柜、垃圾桶。成一杲赶紧躲了出去,在这一曲“打击乐”中,他尽量把动作放慢,生怕一不小心就当场晕倒。很久以前,老婆做饭时,他还能打打下手,但老婆总嫌他碍手碍脚,慢慢吞吞,无声无息,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只要老婆进了厨房,他就赶紧退避三舍。

结果是鱼剩了多半条,咖喱牛肉也剩了多半盘。成一杲担心老婆今天又会带回什么,比如天福号的酱肘子、祥云轩的门钉肉饼、功德林的素什锦……一切皆有可能。一个带点儿荤腥的菜不做吧,老婆回来,厨房里一定会响声震天,他又要心惊肉跳一番,他决定只炒一个西红柿鸡蛋,进可攻,退可守,儿子也爱吃。他在蒸锅里放好水,把两盒剩菜放进去,却没点火,把西红柿洗好,切成块,葱剥好洗净,切成葱花,鸡蛋打进碗里搅匀,只等儿子一进家门,趁他洗澡的工夫,简简单单却营养足够的晚饭就能上桌了。

灶台上还放着早上没吃完的凉拌紫甘蓝和豆腐丝,颜色已经发暗,成一杲把它们倒进垃圾桶。他甚至把餐桌也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

瞥了一眼手机,信息指示灯一明一暗地呼吸着,他赶紧点亮屏幕,悬浮窗有一条新信息,看不清,但肯定不是老婆的。他解锁进入微信,信息是晨雨发的,“叔,在吗?”他没回,再次看看置顶联系人,与料想的一样,没有任何消息。她忙,可以理解,但不能理解的是,不管怎么忙,总能发个消息吧,大概几点到家,打算路上买点儿啥,或者中午散步时已经买了啥。可总是没有。她是家里“执权衡”的人,他懒得夺权,甚至期待着她的“最高指示”。他对她说过,她也不是不听。可这样一来更乱套。今天发了明天不发,不发的时候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天下太平”按时回家,却恰恰是因为“忙得顾不上发”,有时候在单位已经吃了一口,有时候回来晚了怕长肉,成一杲只能面对着剩饭剩菜在心里长吁短叹。

他每天都必须反复做心理建设,别为这些鸡毛蒜皮伤了和气,人无完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秉性,谁也别想改变谁。只是一切都窝在心里的滋味不好受。说出来,往往又被耻笑成“小家子气”“小肚鸡肠”“不像个男人”。

成一杲把右胳膊贴到墙上,悠着劲儿一点一点向上摸,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从肩膀传导到肘,再传导到腕。肩周炎过早地缠上了他。先是右肩,刚有症状,他就开始各种拉伸,约摸一年时间,竟好转了,随后是左肩,他如法炮制,又是一年,却再次转回右肩,这一波更加来势汹汹,常常半夜疼醒。他让老婆帮着捏一捏,抻一抻,哪怕是随便捶两下也好。老婆按揉了几下,说还是去医院看看稳妥,别给捏坏了。怎么会?拉伸、按揉,就是为了把黏连的筋抻开,抻开就不疼了。医生也没好办法,开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膏药,西药的治标,中药的治本。标本兼治的结果是,成一杲的皮肤越来越痒,起了大片红疹子,轻轻一挠就是一个血道子。只有等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才敢贴一贴膏药,位置刁钻,不得不请老婆帮忙。他是一个不愿张口求人的人,包括老婆孩子,特别是他们露出一些不情愿、不耐烦的时候,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

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成一杲的耳朵马上捕捉到了。他迅速收回右臂,打开防盗门,儿子已经站到门口,低头看着手机,正准备掏钥匙。回来了?嗯。今儿风大,先洗个澡吧。不洗。洗个吧,今天多脏啊。我说什么了,不洗,不洗,听不明白吗?不洗!好好好,不洗就不洗。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跟青春叛逆期的儿子较劲。

成一杲躲进厨房,两个灶头都打着火。抽油烟机“嗡嗡”地在头顶轰鸣,好像搅动着他的脑仁,他的眼睛被熏得有些湿。儿子的个头比自己还要高些,但他宁愿儿子长得慢些再慢些。小不点儿的时候多好啊,一进家门就吵着要抱抱。儿子喜欢抱抱,自己又何尝不喜欢抱抱呢?他抱着儿子,也可以说,是儿子抱着他呢!多少年没有抱过儿子了?他多想抱抱儿子啊!或者说,他多想让儿子抱抱啊!

那时候,他还有信心把儿子抛向空中,再稳稳地抱回怀里。儿子夸张地叫着喊着,“咯咯咯”地笑着。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今的他连抬一抬胳膊都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炒菜锅是纯铁铸的,死沉死沉的,非要两只手才搬得动。

晚饭后的时间,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北京的塔楼里,总有这样的小屋子,蜷缩在某个角落,一扇小得可怜的窗,窗外对着的是钢筋混凝土的墙壁,抬头看不见天,低头瞅不着地,终年照不进阳光,连风也难得吹进来。

屋子有点儿乱,主要是东西太多。当初装修时,成一杲本打算在客厅做一面墙的书柜,老婆担心甲醛和苯超标,一切木工活能免就免,那时候儿子刚出生,就算没有孩子,这种担心也绝不是多余的。添置家具时,也是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旧的能用就用旧的,书橱还是原来租房时的两组,但这十几年,书的数量已经翻了好几番。每过一段日子,成一杲都要清理一次书橱。几十块钱一本买的书,卖出去的价钱还不如废报纸。如果房子足够大,如果书橱足够多,成一杲一本也不会卖。他把一些暂时不看又舍不得扔的,整整齐齐地码进大纸箱,还要在电脑上登记,哪只纸箱里装着哪些书。整理一次书橱就像割一次肉,剥一层皮,抽一回血,消耗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脑力、心力,卖掉的书却少之又少,没腾出多少地方。而这腾挪出的几本书的空间,又会在短时间内被占据。

老婆给他算过,一组书橱占地0.32平方米,在房价动辄十几万的北京,安置一组书橱,就要多花费三四万。成一杲说,这样挺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房间里有一张电脑桌,也堆满了东西,关键是,书桌前已经放不下一张椅子。成一杲在床上支起折叠小炕桌,轻轻摇了摇,足够稳当,再把笔记本电脑放上。写作,已经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从十几岁开始,大概也就是儿子现在这么大,他在写作的过程中找到了人生的乐趣,或者说是寄托,就像现在的孩子迷上了手机。

为了不被打扰,他正准备关掉手机,起码也要断掉网络,突然,他想起了晨雨的信息。

刚刚吃完饭,才看到信息,抱歉。他回了过去。

几天前,成一杲提前下班到接种点打疫苗,没想到队伍拐着好几道弯,既来之则安之,改天也未必人少,何况为同一件事请第二遍假,怎么开得了口呢?

队伍中难免有人发几句牢骚。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什么好抱怨的?知足吧,咱中国多好啊,看看国外乱成啥样了?咱们无非就是多排会儿队,就算不排队,不也是躺在家里玩手机?

成一杲回身看去,说话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隔着两个人,长长的头发微微打着卷,睡眼惺忪,穿一件抓绒衫,显得松松垮垮。他的话不疾不徐,声音不高,有些像自言自语。成一杲下意识地冲他笑笑,脱口而出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小伙子也回了一个微笑。

人群中有人揶揄着,外国啥样儿你知道?

小伙子仍是平心静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知道国外啥样儿可以买张机票飞去看看,谁也没拦着。

咋没拦着?说的就好像他去过似的!吹牛谁不会啊?人群中爆发了不满。

小伙子鼓起腮帮吹了吹额前的刘海,一脸无可奈何。我就是刚从美国回来,有什么大惊小怪?

人群突然反常地安静下来,他们未必相信小伙子说的话,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知道他身上是否携带着更加恐怖的病毒呢?敬而远之吧。他身前和身后的人都自觉地与他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成一杲想,小伙子也许只是话赶话地这么说罢了,转念又一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妨问问他,辨一辨真假。你在美国上学?

小伙子和善地笑着点点头。

成一杲干脆把后面两位让到前面,与小伙子站在一起。小伙子腼腆地报出一所成一杲完全没听过的美国某大学的名字,他在那里学的金融,自费出去的,他没有考上大学。

小伙子说,在美国几年,我什么也没学到,没学到好的,也没学到坏的。在那里学坏容易得很,没人管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吸毒、乱交,甚至是枪,触手可及,没有点儿定力,图新鲜、图刺激、图好玩,堕落就是分分钟的事。如果非要说学到了什么,一个是英语,语法不一定过关,但说得流利,地道得很。还有一个是说话,国内课堂上都是老师说,学生只有听的份,国内开会也是领导说,下属只有听的份,在美国,学生和下属也要说,说很重要,因为他们选举主要靠的是嘴,比比谁说得更加天花乱坠,谁就能赢得选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去美国最大的收获是收获了亲情。人就是这样,拥有时不知道珍惜。我打小就淘,爸妈都是做生意的,满世界飞,压根儿顾不上我,我是我姐我姐夫带大的,不是亲姐,是堂姐。到了初中,爸妈想管也管不了了,我爸打我,真拿皮带抽,疼算不了什么,你打,我就跑,离家出走,看你们急还是我急!要说初中那会儿,学习将就着还能跟上,高中也考上了,可爸妈觉得那个高中不好,花钱把我塞进了重点高中。重点高中都是学霸,老师讲得也快,我根本听不懂,稀里糊涂混了三年,彻底没戏了。然后?还没去美国,如果那时候去了美国,现在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样呢?我当了兵。你看看我当兵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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