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组诗)

作者: 林隐君

自画像

他有一口日渐腐朽的棺木

每个榫都曾用伶牙俐齿咬合

如今阡陌纵横,只生长虫鸣蛙鼓

里面没有主人,只有一具

三寸不烂之舌,和一个欲望的沙漏

生活的垃圾、烈焰、烟雾、药丸

从这里倒灌进去

那里有一所设备老套的化学工厂

会帮助消化它们,供养每一个零件

他有一对老眼昏花的儿女

它们曾经澄澈如洗,同一个鼻孔出气

同一片天空,放飞同一个梦想

看得见天地的蓝白之心,也看得见虚无和空

如今他们在某人的心里火中取栗,大打出手

一个向死而生,一个视生如死

一个不能承受生命之重,一个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像两块同路不同心的墓碑,栖息着昏鸦

他还有着一座小小的庙宇

供奉着柴米油盐,处事的法则和经文

香火里偶尔也有狮子、绵羊和狐狸前来打坐念经

它们有着高山和流水的法力

能把青春引向暮春,加快消耗岁月里的流金

人未老宝刀已老,木鱼打烊,星群搬离苍穹

空空的庙宇仿佛只是一座墓穴

棺材是现成的,墓碑也是现成的

只是山高路尚远,河道淤塞,需要疏浚

惊雷暴起,需要释放闪电

仿佛一个命悬一线之人,面对这样一座空穴

内心多了一条可以修行来生的去路

乌有乡

提着灯笼的夜游神在人间游走

幽微的恩光,烛照一部刚刚打开的线装书

魁星们在文字里布阵、伐谋

隐隐发热的筋骨,在虚无处纵情舒展

有前世,有今生,有辽阔的版图

此前,他养过一条龙和一头虎

他教它们社交,品茗,写声色的诗句

它们教他驾驭命运和左右逢源之术

多年之后,龙行云,虎行风

他建乌有乡,借云安邦,托风兴业

那日,君臣学竹林七贤,龙饮沧海,虎负桑田

他目睹生活的宿敌、仇恨和满肚子不合时宜

在四野汹涌,那日,他的乌有乡里龙虎在对峙

文字们伏成惊悚之物

……直至飞鸟投林,他让出社稷

用仅剩的一点气血,学蜗牛

肉身里淘宝,叶子上打江山

用蜿蜒曲折的生命线,摆七星阵法护体

如果时光倒流,他决计要换一种活法

学诗,断章就行,浮生,虚掷便可

掬流水,学李白月下凌波沽酒

调素琴,用自制的一点禅心,和王维踏雪谈空

养兰,可怀佛,怀仙,怀道骨,亦可为红颜

怀一颗不死之心,而养物

须霸气深藏,爱略大于恨,慈悲略大于冷酷

人生一世,一念之间,可种万千因果

这一刻,他题反骨的诗,革浮生的命

龙腾,他降龙,虎啸,他伏虎

星星落满华发,他提一盏红色的灯笼走出蜗居

虎踞龙盘的江山随万象沉浮

灵台

相对于阴间的望乡台,我更愿意

用八千里路云和月,修筑一座灵台

修筑这样一座高楼,必然会惊动一些

人物、历史和时间

因为它就在人心九霄

洞悉着万物的归宿

宇宙或许也会小小的塌陷

地动的动感会比地震的震感猛烈

或许,修筑时会遇到丛林密布,黑白难辨

真是这样,不妨就当作是人生的一次修行

如果雾障弥漫,就撒些菩提的种子

如果波涛汹涌,就抓一把舍利,搭桥铺路

灵台上,亲人们已没有眼泪

只看到那些屈死的,冤死的,安乐死的,身首

异处的

那些自杀的,伏法的,夭折的,牺牲的,自然

死的

都找到了自己的去处

因结出了果,心回归了愿,报回到了应

它们在自己的国,自己的山,自己的宗祠、河流

成王,成道,成佛,成仙

它们在自己的天空,大地、海洋、地底

成鸣禽走兽,砧板上挨刀的羔羊

在灵台上,我还看到现世那些

出国的,逃亡的,北漂的,南下的,打工的

不管身处何方,心里永远有一副自己的罗盘

在高高的擎天柱上,还看到了我那根熟悉的脊

梁骨

为生计奔波,沧桑多年,早已弯成了拱桥

原以为是身负苦难所致,内心里早已认命

不想主心骨还可以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屹立

雨滴

一滴雨在荷叶间滚动,它刚放完冷箭,熄完火

现在,正把生命还给净洁的初始

我用一枚针,刺入它的身子

它的滚动没有停止,只是高频率地输出骨头和血

它的骨头是晶莹的,血也是剔透的

像禅的空,放下了屠刀,还在救赎

我又动用了一根小木棍,就像平日

动用一支军队,去撩拨、骚扰一个无助的平民

而它回答的方式依旧是剜肉剔骨

用玉碎,放生出更多被束缚的自我

这让我羞愧,让我想起它的前世

密谋在一朵云里,像一个魔王,脸色阴黑

为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城池,咆哮,俯冲

而这一切,和我们的人生多么相似

年少时的轻狂,盛名后的暴戾、贪婪,不可一世

背负青山还想怀揣大海,直至深陷沧桑才学会

放下

学会用磨砺,袪火、拔毒、刮骨、疗伤

剥离尘垢,追寻那颗曾经月白风清的心

我终于明白,雨下得再大,再小,都只是一滴

人生再孤苦潦倒,再得意春风,都只是一度

而生活总是喜欢把它夸大,一如我们时常把自

己搞臭

把肝胆搞黑,让花花肠子发绿,以为是带着禅

杖飞翔

这样想的时候,它却轻轻抖动着身子

把那些自我重新聚拢,然后飞身跃入——

我深信此刻,它不仅把自己融入了池塘

还融入了大江、大海的碧波

把自在,交给了涟漪,交给了那片悠扬的光

就像旭日的东升,并不代表星云已经离去

就像我们坚持的信仰,并不因为我们的去留改变

在元谋人的遗址前

今天,我伫立在元谋人的遗址前

读170万年前的明月,照见一群混沌中的古猿

慢慢直立起来……

他们首次以“人”的概念,实现了自我革命

首次借助石子和骨头的力量,造就了文明之

“器”

一个来自母系的旧石器时代

然后宁静的炭火出现了

茹毛饮血的古人把残酷的大自然苍穹一样拉满

挺直的脊椎带起离弦的风

如箭矢追赶着云南马、剑齿虎、剑齿象……

此后,万物与天体有了自己的轨道

结绳记事慢慢迎来了新石器时代的成果转化

日月经天,有了祭祀、阴历、信仰

山河纬地,有了城郭、制度、宗亲

170万年后,我站在这里,想起这个

从石器和骨器组成的旧石器时代走过来的民族

正在致力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突然就想流泪,突然就想为头顶的那轮明月

慢慢弯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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