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下午
作者: 郭靖1、来自会议现场的电话
晚饭后,我正靠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打盹。手机响了,我懒洋洋地按下接听键,喂了几声,听筒那边没有声音。
电话是我的一位老同事打来的。他为什么不说话?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正在开会,拨通我的电话,只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偷听会议的内容,不用问,这个会议一定和我有关。
我把耳朵紧贴在手机上,果然听到一些嘁嘁喳喳的声音,我甚至能辨别出是哪几个人在发言,但就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想,老同事故意让我听,肯定是与会者在讲我的坏话。
我继续听,可会场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电话那头不是一群人在开会,而是一群螃蟹挤在脸盆里吐着泡泡。我知道,这意味着会议已进入关键环节,不利于我的决定即将做出。
我忍不住想在电话这头替自己辩解,我想说,不,不,情况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这不公平。事实上,我确实也这样说了,但从我嘴里吐出的,并不是上面那些话,而是一簇簇细小的,不断生成又不断破碎的白色泡泡。
2、汇报
我急匆匆地赶往一幢建在山坡上的大楼。有人通知我,我的上级领导在这幢楼里,等着听我汇报。
从山坡下通往大楼入口的阶梯,几乎都被倾泻而下的炉渣覆盖了,我不得不踩着炉渣,一边打滑,一边费力地往上爬。
快到大楼入口时,炉渣没了,台阶也没了,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从入口处挂下来的铁槽,炉渣应该就是从这个铁槽倒下来的。
铁槽光滑极了,我只好张开四肢,撑住铁槽的边缘,一点一点往上挪。终于攀上了入口,但往里一看,根本不是写字楼,而是个装着螺旋式粉碎机的隧洞。
庆幸的是,粉碎机没在运转,否则它推下的滚烫的炉渣,早要了我的命。在粉碎机与洞壁之间,有半米来宽的缝隙。我从缝隙中挤过,前面是一条昏暗的走廊,两边有几间空荡荡的办公室。
我正东张西望,不知从哪冒出个黑脸大汉,也不说话,手里挥着个像棍棒的东西朝我追来,吓得我撒腿便跑。
走廊尽头,是盘旋而下的很陡的楼梯,像根竖起来的巨大弹簧。我一手抓着钢管扶手,两腿随旋转的惯性往下狂奔。慌乱中闪过眼前的,是每层旋梯对着的一个个黑漆漆的、紧闭的房门。
总算逃出了大楼,我沿着台阶继续往山坡下跑。这时,我见一个同事正从山坡下上来,他个子很高,穿件黄风衣,离得很远就冲我喊:“你怎么占了领导的时间,那是我预约的。”
“瞎喊什么!我根本没见到领导。”
“没见到?送你出来的不是吗?”
我回头,见那个黑脸汉子正挥动着一卷报纸,朝我古怪地笑着。
3、采访
有个采访任务,不知为什么派给了我,说要跟着市长去考察在建的安置小区,完了发个稿子。
大家在机关大院集合,同行的人,有几个面熟,还有个记者我也认识。市长到了,一行人跟在后面出发,不过没安排车,是步行。
刚走出一小段路,我忽然想起手机忘在了大院的一间办公室,赶忙跑回去拿。等我再出来时,前面已不见人影。我想,就这么几分钟,走不远,前面看不到,那一定是转弯了。
顺路右转,还是看不到他们。我有点懊悔,那个安置小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不跟着,肯定找不到。如果真追不上他们,只好等结束后,向我认识的那个记者问问情况,随便整个稿子出来了。
边想边急急往前走,没多久,路边出现了一片建筑,说是建筑,其实是一群楼宇的残骸。这些楼高高低低,惨白惨白的,大部分墙体没了,更别说门窗了,不过倒不像拆掉的,而像风化后的自然破损,或是被蛀空的那种,仿佛我面对的是一片钙化的巨型珊瑚,或一具庞大的远古动物骨架。
我听到建筑残骸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随后看到七八个人顺着一座高楼的楼梯往上攀。这些人都穿着蓝色衣服,从衣服颜色和说话的声音判断,很像是市长和随行者,但又有点不像。
无论如何,我想还是跟上去看看,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口子。这时,那队蓝衣人已攀到了楼顶,站成一排看着下面。
楼很高,那些蓝衣人好像站在云端。我仰着头,朝上面拼命挥手,但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4、补鞋
我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可是也有例外。那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外出回到办公室,发现自己左脚的鞋子裂开了一个口,大脚趾都露出来了。我知道街对面就有个修鞋摊,便准备下去修,可穿这么一只鞋往楼下走,实在不雅,
这时,我见同事H背起包要出去,连忙说:“我的鞋破了,麻烦你帮我拎到对面的鞋摊修一下。”说完我马上就后悔了,我觉得他肯定会找理由拒绝,诸如他的事情很急之类,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甚至还在升职的事情上有些过节。没想到,他居然平静地笑了笑,弯腰拎起我的鞋就往外走。
我愣了一下,他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感到不安,于是我赶紧说:“哦,谢谢你,还是我自己去吧。”听我这么说,他又平静地笑了笑,放下鞋走了。
我看看自己的鞋,还好,挺干净,应该没有冒犯到H。把鞋穿到脚上,我只得自己下楼去补。这是个高档写字楼,一路上,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不过,也许他们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我的错觉。
对鞋匠来说,缝个裂口很容易,十分钟不到,他就把补好的鞋递到我的手里。再次回到办公室,正要落座,旁边的女同事突然“咦”了一声。“你的脚怎么了!”我低头,也吓了一跳:我的左脚连同鞋子缩到了很小,看起来就像一只可怜的山羊蹄子。
5、有两张餐桌的包厢
一位同事升职,请大伙吃饭,有十几个人参加,我也在内。
晚宴安排在一个酒店的包厢,这个包厢有两张圆桌,一大一小。我们是大的那张。落座不久,另一张小圆桌的客人也到了,大约五六个人,巧的是,我都认识,他们是我文学圈的朋友。寒暄了几句,我又坐回大桌。菜很丰盛,气氛也很好,大伙放开聊天,尽情饮酒。
碰了一圈杯,又吃了几口菜,我端着酒杯,起身到旁边的小桌敬酒。小桌的朋友让服务员加了把椅子,我索性坐下来,边喝边谈。
坐了一会,我想该转回大桌了,可当我转向大桌时,却发现大桌的人都不见了,桌子上的枝形吊灯也灭了。再看桌子,连台布也撤了,黑色的桌面光溜溜的,好像一个圆形洞口。
其实桌面确实变成了一个洞口,因为里面依稀有声音传出。我凑近洞口往下看,原来消失的同事都坐在洞的底部,饭局仍在继续,我刚才的座椅还空在那里。洞很深,大概有几十米。
我想坐回去和同事们继续喝,但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只好端着酒杯,尴尬地站在洞口。这时,我听到身后的小桌传来一阵哄笑声。
6、给领导开车
一天早上,领导让我开车送他和太太去看电影。
车是领导自己的,一部崭新的灰色SUV。领导和太太坐后排,我的同事坐副驾驶位置。天气不错,从领导家到城里的路上也没什么车,我开得很快。
接近城区时,出现了岔路口,我拿不准去电影院怎么走,凭感觉选择了左边的路口。车子一弯进去,我就知道,走错了,但这条路只通了单向半幅,另一半还在施工,堆着土石和粗大的铸铁管,连掉头的空间都没有。
领导和太太没吭声,他们越沉默,我越紧张,不过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前开,希望有个地方可以掉头。运气还好,开了一段,总算看到了一个横穿路面的缺口,正对着一处厂房,估计是为这个厂特地留出的通道。
厂房里总能掉个头吧,我急忙拐了进去,谁知厂房里堆满了煤渣,足有一人来高,得开到煤渣堆上才能掉头。我一轰油门,开了上去,才发现这堆煤渣上还有好几道深沟,掉头并不容易。
“我下去指挥吧。”同事说着,跳下了车。在他引导下,我不停打着方向,终于调转了车头。可当车子要开下煤渣堆时,我们四个明明坐在车上的人,却莫名其妙地骑在了一匹灰毛骡子背上。
同事仿佛早知会这样,一点都没吃惊,说,骡子会走山路,下煤渣堆更稳当。出了厂门,我们骑着骡子原路返回。“骡子太慢了,要赶不上电影的。”领导太太抱怨起来。话音刚落,灰毛骡子听懂了似的,抖抖身体,又变成了原来的汽车。
只不过这辆车已不像刚才那么稳,开起来忽左忽右的。我怕车子蹭到路边的石头和铸铁管,想让车慢下来,可就是够不到刹车,我的脚往前伸一点,刹车便往后缩一点。车不断加速,晃得也更加厉害。
怎么办!怎么办!情急之下,我终于喊出了声。当我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坐在电影院里,旁边的人都扭头看着我,而银幕上,同事和领导,以及领导太太,正骑着一匹灰毛骡子奔向远方。
7、调任之前
组织上通知,说调我到一家公司当总经理,三天后报到。
平时和这家公司没什么联系,还不知道公司在哪,我想正式报到前先去认个门。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县城老街的一个院子前,说:“到了。”
院墙是红砖墙砌的,院门上是钢筋焊的拱形架,上面有铁片做的红五星。门旁挂着公司的牌子。院里有座两层楼,很旧,一看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
我上到二楼,狭窄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往东走,快到底的时候,办公室的标牌上出现了“副总经理”的字样,我数数,一共三间,门都虚掩着。再往里,就是总经理室,门开着。
这时,一位看上去像秘书的女人抱着文件夹,从总经理室出来,见我正东张西望,便问:“您找谁?”“哦,没找谁,就是来认个门。”听我这么说,她愣了一下,随即小跑着钻进了总经理室。
“是我们的新总经理吧。”一个方脸平头、胖乎乎的男子从总经理室走出,迎着我伸出右手,那秘书模样的女人紧跟在他后面。他一定是现任总经理了。我突然觉得很尴尬,还没报到,就这么急着一个人溜进来,算什么事啊。
两只手握在一起,没等我开口,总经理大喊一声:“老张、老李、老陈,新老总来了,都出来见见。”三间副总经理室虚掩的门应声而开,三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总经理还没介绍,我却僵住了:那三个满脸堆笑的副总经理,竟然长得和总经理一模一样。
8、办公室的下午
有人走进来,在我办公桌对面坐下。
下午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托起昏昏欲坠的脑袋。作为一个公司的总裁,以这样的姿势接待客人很不得体,但在强烈的倦意支配下,我竟然动弹不得,甚至几次睁开眼睛的努力,也均以失败告终。
从说话的声音,我听出来访的是过去的一位同事。他不是下午的第一批来访者,在此之前,已来了几拨客人,我记得还有位退了休的领导,找我谈人事问题。这说明我目前的姿势,已经保持了好长时间。
坐在我对面的老同事,我们关系挺好,他带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想跟我的公司合作,销售纸人、纸马之类的丧葬用品。
我试图说点什么,可嘴巴也跟眼睛一样,困得张不开。好在我的沉默并没有影响对方的谈兴,他们一直喋喋不休,后来还打电话,让人把一些样品拿到了我的办公室。
这些东西怎么能拿到办公室,太不吉利了。可我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干着急。更糟的是,我发现心里一急,脸上就有向内坍缩的感觉,越急,坍得越快,才不过几分钟,我的脸已坍出了一个黑洞。
先是手,然后是胳膊、胸腹和腿,我一截一截地被黑洞吸了进去,好像一条蟒蛇吞噬自己粗大的身体。
在坍缩形成的巨大吸力下,我的老同事也不由自主地挤向了我脸上的黑洞。刚开始,他还抓住我脸上残存的颧骨挣扎着,但没一会,便和他的喊叫声一起,消失在了黑洞之中。
9、谈话
与子公司负责人的谈话,是在一间光线暗淡的办公室进行的。
说是办公室,其实更像我大学时代住的寝室,进门左手边,摆着一张带抽屉的桌子,桌后是一张靠墙放的床,右手边,还有两张床,一前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