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严家淤
作者: 柴薪1
春天的泥土是软的,柔软的,上面覆盖着一层杂草,一层碧绿碧绿的杂草,厚厚的杂草,像盖着一层厚厚的绿色地毯。一连七八天下雨,泥土是湿润的,泥土中包含着满满的水分,杂草中也包含着满满的水汁,用手一拔,手上就沾满了汁液,新鲜的汁液。
栅栏边的野草长得严严实实的,过膝,过腰,有些地方长得和我身高差不多,绿油油的,阳光下,茎叶上反射着白光,茂盛,丰盈,一股青草的腥味向四周扩散。
青菜开着黄花,好看的黄花,有的已结籽,一排排的菜荚,鼓鼓的菜荚,像怀孕的少妇,青翠欲滴。走过去,我的身上会沾满黄色的花瓣,看到杂草中一丛洁白的萝卜花,细细的、点点的、忽闪忽闪的,白色的小花朵却很耀眼。
翻地,挖了沟,把杂草埋在沟里,把泥土翻过来,盖在杂草上面。翻地,其实是让泥土翻个面,让去年的泥土翻个身,和刚来的春天见个面。
我是一个完美主义着,整好的地棱角分明,搭好的四季豆架错落有致。似乎把自己真正投入这个春天,和春天来一个真正的约会。
忽然想起,前几天读孟浩然的诗,如一股山间的清风,带来了清淡自然的诗风。读他的诗作,犹如在看一幅清雅的书画,沁人心脾,回味无穷。孟浩然和李白、王维、王昌龄都有交集,李白就很喜爱孟浩然,有诗云:“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孟浩然终身归隐,留下一段隐逸田园的生活佳话。
忽然传来一声鹁鸪的叫声,清脆,干净。鹁鸪即斑鸠,羽毛黑褐色,天要下雨或刚晴的时候,常在树上咕咕地叫,也叫水鸪鸪。
鹁鸪,是严家淤最多也是最常见的鸟,鹁鸪的叫声一年四季都能听到,但在春天叫得最多、最密,听到的也最多。在严家淤无论是早晨、上午、下午,或者是黄昏,“啯啯——咕,啯啯——咕”的叫声从未停息,此起彼伏。
连着几天气温升高,昨天最高22℃,今日最高25℃,一点不像4月初的天气。草木的变化最为明显,黄瓜苗长出来了,楚楚动人;佛豆也开花了,开紫色的花,紫郁郁的让人爱怜;四季豆苗也长大了,马铃薯越发郁郁葱葱了。平常琐碎的生活似乎有了它们的点缀,有了鸟鸣声的陪伴,能找到些许的安慰和欣慰。
今天,天晴,气温高,风大,小木屋四周的树木在大风中摇晃,树叶窸窸窣窣作响,地上落满了层层叠叠的落叶,不只是秋天、冬天有落叶,春天也是有落叶的,有很多很多的落叶。
2
昨夜一夜的春雨,紫藤花落满了一地。
菜地周围樟树的叶子也落满了一地。菜地上的草木,有些叶子上和叶子与茎的连接处还挂着露珠,显然不是露水,是昨夜的雨水,晶莹剔透,在风中微微晃动。
衢江的水是黄色的,浑,大。堤坝上路面坑坑洼洼的地方也积满了水,水也是黄色的,看不见水里的天空。前段时间刚刚发芽的构树林,多日不见,已叶片青青,青青一片。在春天,新生命的生长是挡不住的,也是无法阻挡的。
掀开塑料布,青豆苗长出来了,洁白的豆茎上顶着两瓣低着头的鹅黄色的豆瓣,豆瓣壁上黏着嫩黄的小叶,刚长出的小叶,像是偷偷地来到人间。豇豆的苗长得比青豆苗高,也是水嫩水嫩的,在风中摇曳。
移植了黄瓜苗,多余的黄瓜苗给了老徐和阿旺主人。给四季豆松了土,施了肥,四季豆长得很快,过几天要给它搭架了,很快就要爬藤了。
树丛中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喧喧吵吵,叽叽喳喳,只有鹁鸪的叫声“啯啯——咕,啯啯——咕”,脆,响,大,从树丛深处传来,坚定,有力,在我身边和四周回响。
春天来了,春天往深处走的时候,严家淤大地上的春色越来越浓了,万物似乎都醒了。满眼是密密麻麻的绿色,碧绿色,像翡翠,绿翡翠。密密麻麻的绿色被春天这根火柴点燃,燃烧着,漫漶着,似乎从未熄灭。
严家淤大地上的草木,被春风吹过的草木,春天像是从草木的叶尖上跑出来的。被风吹过春天,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比喻或形容了。其实,那些比喻或形容的词,也是很轻的,刚一出口,被春风一吹,也就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它们去了远方?它们落在大地上?
在大地上,我们都是被土地滋养的。
下午在严家淤挖了地,面对及腰高的野草,我觉得自己像《诗经》中说的在某条河边的劳动者。不同的是没有民歌或劳动号子,相同的都伴有春风和鸟鸣及一种坚韧的东西,尤其在太阳下。而那些在衢江边的垂钓者是否也像《诗经》中说的在某条河边的垂钓者一样?我不知道。
我们一直在向土地索取什么,却从不知道土地需要什么,我们大都步履匆匆,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工地忙完了,接着下一个工地,一个工程忙完了,接着下一个工程。但那些留在大地某一角某一片上的建筑垃圾,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是否听到大地表面的呼吸和大地深处的疼痛。
《易经》上说:“万物和谐共生,天人合一。”就像庄子所说的“万物与我齐一”的境界一样的。人生在世,恍若草木。其实,人的一生,极短,极其渺小,极其微弱,微小如尘。
以前说,父母在不远行。等父母老了,其实我们自己也老了。手硬脚硬,想远行也行不到哪里去了,许多所谓的理想也不可能实现了,彼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太多的不甘,都化作无奈了。
一个人在大地上出生,一个人在大地上死去,一辈子就像刮过大地的一阵风,一下子就过去了。许多人什么也没留下,像尘埃一样消失在天空中或大地上。
3
在春天,新生命,新势力是无法阻挡的,也是阻挡不住的。严家淤那条灰色的小路两边,去年枯死的杂草、枯黄的杂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碧绿的青草。绿色覆盖住黄色,黄色遁入地下,新的绿色从地下冒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新旧更替,生死轮回,生命亘古不变。
挖地时,杂草丛中挖到一丛野生的薤。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把它移到栅栏边上。
薤是一种野菜,俗称野葱,我故乡的人叫“细毛葱”。薤是它的学名,西汉有一无名氏作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说出对死者的哀悼,诗以薤上的露水容易晒干起兴,写人生的短暂;又以露水干了明天还能再降落,反写人生一去难以回还。这首诗三、七言交替,歌词错落有致,变化多姿,感情缠绵舒缓,伤悲之情缓而令人叹息不已,从而打动人心。
薤多半长于山野田间的空旷处,比如:山丘、坟头、土堆、田塍、废旧的堤坝等。薤集于上,披散着,像一丛丛蓬乱的头发,风一吹,作悲愁之声。古人多半是因此将它与死人联系在一起了,于是薤就成为一种并不吉祥的野菜蔬,大多数人家并不愿意采食,似乎厌恶或忌讳它与死亡的联系。
也有乡人喜采其根茎而食,曰葱头白,大如独蒜,味如百合,多用盐醋淹渍而食,味酸脆生,似有一股异样的清香味。
薤草叶子修长,披络如蓬草,春薤初露出土表三四寸,也有人割之,包薤叶饺子,据说味胜于葱韭饺子。而炒薤菜时,任油液翻滚,而薤叶绿意不多变,甚为奇哉!薤开紫色的花,叶老时食之,又如草般坚韧难咽。
以前,在乡下见过乡间殡葬过程,清晨,八个人抬着棺木往山上走,后面跟着一队身穿白衫缟素的家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表情哀恸。爆竹阵阵,唢呐呜咽,亡灵在纷飞的冥纸间叹息,在蜡烛与香火间低徊,直至棺落墓封碑立。下午,家人们绕墓后,似乎已不太悲痛,在新坟前,面对新土,纷纷脱掉缟衫,下山回家。晚上吃“殡坟饭”时,大多已有说有笑了。人之无情如斯,仿佛在演戏一般。
只有薤上之露,晶莹剔透,漫于野际,仿佛遥远的白色的灵境。只有薤花是星星点点的,迎风摇曳,似乎还有半点的人间哀伤之情。
今早,下过一阵雨,不久就停了。菜地上空气清新,不远处的树丛中鸟鸣声此起彼伏,婉转动听。
4
严家淤菜地上的野草和杂草,我大多数不认识,更不知它们的芳名。它们彼此生长着,覆盖着,纠缠着,在春天争先恐后地生长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铺天,但绝对盖地。
在菜地不远处的空地上,长满着飞蓬草、野飞蓬。绿油油的飞蓬草,一簇簇,一片片,密密麻麻,有席卷之势,蔚为壮观。这人世间,有些事真说不明白,或许也不需要说明白。人为的种子,比如蔬菜的种子,长起来比较柔软、娇嫩、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而野生的草籽,比如野草、杂草,无人料理,浇灌,千辛万苦,却百炼成钢,长得粗犷、慓悍、蓬勃、野性。
时序进入七月,阳光耀眼而又热烈,一丝风也没有,蝉声一片,喧嚣一片,整个严家淤仿佛也在蝉声的笼罩之下。野生的飞蓬草长得比人还高,野性的力量让人结舌、让人惊叹、让人敬畏。
飞蓬草分布广泛,是山野田头常见的野草,我故乡人叫“长毛头”。早些年乡人把飞蓬草的头折了当猪草喂猪。飞蓬草的头折了,又会长出来,折了,长,长了,折。百折不挠,绵绵不绝。野飞蓬草却越长越多,越长越高。而飞蓬一词,读起来似有一番感慨之意。在汉字中,飞蓬一词有“野外飘零、身不由己”之意,蕴含着无奈、哀愁与悲叹。
飞蓬草有药用价值。据《植物药志》记载,其根、茎和叶均含鞣质,叶和花中含挥发油;其花和花序可治疗发热性疾病,种子治疗血性腹泻,煎剂治胃炎、腹泻、皮疹、疥疮等。
在衢江畔的严家淤种菜,每天穿梭在严家淤的飞蓬草之间,久而久之,似乎也像一枝野飞蓬草,随风摇曳,身不由己了。
5
严家淤菜地上的树木,我大多数认识,榆树、枫杨树、樟树、构树、桂花树,都是大乔木。榆树树皮暗灰、褐色、粗糙,有纵沟裂;小枝柔软,有毛,色灰黄。榆树的果子,叫榆钱,可以食用,营养丰富。枫杨树在夏天会结一串一串像苍蝇一样的果子,也有说果子像金元宝,小小的金元宝,挂满枝条,我故乡人叫苍蝇树。樟树长得最高最大,枝繁叶茂,树身黑色或黄褐色,树皮紧、实,呈麻花状盘旋而上,像盔甲,坚硬、结实,树皮密密匝匝的,又像时间凝固的象形符号。
构树最多,构树又叫构,大都长在堤坝边。构树茎干较粗,黑褐色,表皮粗糙,呈圆柱形;叶子较大,呈椭圆形,边缘有锯齿,花朵较小,淡紫色,也可食用。
构树下就是衢江,衢江不宽阔,波平浪静,江山港和常山港两股江水在双港口汇合处为上游(起始处)。衢江也不太有名,但越往下游,名声越大,流经沙湾时,江面宽,浩瀚,著名的浮石潭、浮石古渡就在此处,宋朝的“铁面御史”、有“一琴一鹤”之称的赵抃就出生在沙湾。流经盈川时,江面更宽,渺渺一片,苍茫一片。
唐如意元年(692)置盈川县,“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曾在此做县令。盈川自然风光优美,有盈川亭、盈川潭,丹崖峻峭,绿水青山,月夜泛舟,如游赤壁,因此有小赤壁之称。衢江再往下游是兰江、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一段有一段的名字,一段比一段有名,直至没入东海,云蒸霞蔚,不知所终。
严家淤大地上的鸟类也有很多,衢江上有白鹭、大白鹭、中白鹭、牛背鹭、野鸭、翠鸟。衢江水天一色,波光荡漾,鹭鸟群栖,远眺白鹭栖息地,犹如梨花绽放,近观之,惊鸿如一片飞云。严家淤的草木中有黑翅长脚鹬、黑水鸡、金斑鸻、东方鸻、灰头麦鸡、雉鸡、鹁鸪、鹌鹑。树林中红嘴蓝鹊、棕头鸦雀、黑短脚鹎、画眉、灰树鹊、松鸦、灰喉山椒鸟、喜鹊、八哥、乌鸦等出没。它们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有的常见,有的不常见。不管常见或不常见,认识或不认识,在白天,它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一片喧哗,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我在衢江中游泳,常看到白鹭。白鹭很美,很优雅,白衣翩翩,像古代穿长衫的公子,它们在水边驻足或起舞,起飞或落下是常见到的。
我写过一首诗《一只白鹭飞过衢江》,记下当时的场景:
它的倒影在江面上
漂浮,很轻很轻
像轻轻拂过的风
白鹭飞过的天空,也有过痕迹
我的目光曾被它抚摸
就像是在一个梦中
我曾用一根洁白的羽毛
轻拭着故乡
我在严家淤种菜和游泳,每天和严家淤的鸟见面,严家淤的鸟也每天看见我,不知道我们双方是否都有了审美疲惫。严家淤的鸟,虽没有“百鸟朝凤”,蔽天遮日,但一到春天,它们尽情地欢叫,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走进鸟儿的世界,它们的鸣叫声也永远不可能走进我的内心,鸣叫声从我耳边经过,像刮过一阵风一样,喧哗是它们的喧哗,宁静是我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