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的终点是大海(小说)

作者: 是枝

那座深蓝乘轿远远走在前头,由轿夫担着上下微晃,发出寂谧深林之中更为寂谧的声响,轿子愈来愈远了,幽幽山道两旁碧绿的翠枝压下来,压下来,匝匝布在凌晨微明的天色之间。我感到自己的腿迈不动了。雾气升腾,肆意缭绕,仿佛蛇信子带着不可挑衅的威严。我实在赶不上了,很想向前面喊:娘子,你这看翠枝这么美,要么我折一枝,你下来看看?霎时,我的脑袋被抽空,踮着脚颤颤,几欲垂坠,我好像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直喊着娘子,娘子。脑袋又昏又沉又空。咕咚咕咚,什么声音?泡泡?怎么忽然有这么多泡泡?在天旋地转的最后,我看见山川河流在天空游来游去,曲曲荡荡,像是?像是文森特的星空。我想起了娘子,这回我大声喊了出来:娘子,快落轿,来看山川河流,它们在游,它们全在游,还有许多泡泡,许多泡泡……

少顷,我便醒了。最近老做梦,上周梦见自己成了饶宗颐,说着潮州话给学生讲考古。一面讲着,一面暗自纳闷:妈的,我怎么成了百岁泰斗,我连个木乃伊都不懂,还给人吞云吐雾讲考古,这太扯了。这回成了李白穿着白长衫去访戴天山道士,山道曲曲弯弯,青霭环绕,走了一程又一程还没到,索性坐定在大岩石上饮山泉,间闻松果崩落之声。饮够了怎么办,再走呗。娘子的蓝轿已慢慢与我拉开距离。李白有娘子吗?不管,反正我这个李白就是有娘子,这叫李白携娘子访道士。在这深林之中,是夜已快尽,桃花披露霜,还偶遇了三两只鹿,睁着汪汪大眼,像有溪水汩汩而落。妈的,走了这好久,老戴竟然不在,问童仆,答无人知所去。狗屁!我被瞬间而来的闭门羹击中,愁倚在近旁巨松身上。休息了会,愤懑尽消,又携了娘子返还。方才是在下山道上,久饿难耐,天旋地转,眼前就蒙太奇了。适才于松阴之下,我即兴作了首诗,诗仙诗仙,不作诗枉为仙。是那首后人不大传颂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后来那个贾岛写了首《寻隐者不遇》,他五言四句,我五言八句,偏他的那首不遇在山川河流传了个遍,三岁幼童都会背:松下问童子……罢,我一诗仙,不与此流相争,反正我相信会背“床前明月光”的人肯定比会背“松下问童子”的多,反正此不遇和彼不遇都一样,屁贾岛寻的人还不是云深不知处,和我一样,吃闭门羹。

我醒了,我他妈为什么要醒,我不是李白,也没有娘子。白日,我在操作间流水线上摸了多少只手机来着?一千只?不知道,反正我是它们生出来之前塑造它们的一环,我的指纹永远留在那些手机的身躯之内,它们经由最后一道工序被送上市场,流向祖国的大江南北,这大江南北的好风光有了它们就更风光了,它们能被手机拍下来送上朋友圈,你看他看她看我看大家看,北的看南,南的看北,好不热闹。可是,自我手中出去之后它们就不干我什么事了,我还是那个我,瘦扁扁,一个现代打工仔。像这会子,我醒了,坐在皱皱的旧床单上,呆望着窗外。窗帘太窄,盖不住全部窗户,漏进来许多月光,苍白的月光照着我苍白的身。这时就又想起方才做的梦了。我要是李白就好了,一句床前明月光,什么就都有了,不用深夜独坐孤床看月亮,挨着饿,肚子往内陷得更深了,我望着皱床单像手握望远镜探究宇宙那样深望。最终,我只想将我的床单烙成一张大大的饼一口咬下喂我那饥渴的胃。月光是美,薄薄的白,落在地上物上又见不出白色的白,可有什么用呢。我醒了,看着它照旧饿照旧睡不着。李白,你要么教我如何成仙,我就不用吃不用睡。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加我的QQ?

算了,睡不着就睡不着,索性出去走走,回来再睡,醒来继续捣腾手机。白间,我站在流水线前操作,双手有节奏地飞舞,但我很清楚自己成不了天女。那些手机随着操作带传送过来,停经片刻之后又传送至下一个工人手里。我看到一双双手全在飞舞,飞速在手机身体内留下指纹,也就是烙印。沉沦,不知怎的,这两个字自脑海幽幽浮现到眼前。是的,我早已沉沦在这操作间,沉沦于终日不绝的打工之中。上周日午间饭毕,我走出食堂拨通了家里的座机,彩铃唱一阵后父亲接了起来,喂。他的喂还没有说完,我便挂断了。他们在家很不容易,我能说什么,我不要打工,要找其他工作?我凭什么?

放榜那天,看到630这个分数后,我把自己锁进了卧室。那年高考其实我也有预感,不会考得太好,原就偏科,语文好理科差,加之考前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在烧电焊,带着防护面罩望着滋滋燃响的蓝色火焰宛如张舞的猛蛇,火势愈烈,我感到有些怕了,怕那些蓝色猛蛇扑过来把我扑死,仓皇之际我把身旁坐在地上的农夫山泉倒了上去,兹……这回,火在悠长的叹息里寂灭下去。我瘫坐在地上,见眼前一团狼藉松了一口气,还是灭了好灭了省心。然而醒来就自知这梦不祥,梦见火灭大多暗指失意失败,我想到了高考,不敢想下去。握着这个分数,有些话在心内,捣来捣去终究没能倒出口。家里难,他们不容易,我这分数进大学门须缴一万元赞助费,家徒四壁,哪里拿得出这份钱。那年夏天我就将心内的那些话炒过来炒过去,终归炒不熟上不了桌。最后,被我自己彻底吞了下去,半生不熟的滋味很难消受。此后,我来到了这个打工大院子,住进鸟笼样的一格小宿舍,不知睡过多少人才辗转至我身下的席梦思早已软绵不堪,躺下去凹陷地难以回弹,睡在上面以身体会它那松散败落的肌体,唉,它也很不容易。沉沦,这个词就在躺入那张床之后浮现了出来。站在流水线前,师父说,“这是高速机,那是泛用机,这是载具,那是治具”,我看着它们如同一具具死尸,冰冷如霜。线长见我面如铁色一副不情愿模样,说道“都是出来打工的,没人逼你”。这句话振作了我,我被线长的这句铁话活活拧精神过来。来吧,沉沦,烙印,我做,我操作,都是出来打工的,没人逼我,我做换我食,换我生,我他妈要生有屁用!如此暗暗想着如同一具木乃伊操作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手机。沉沦,妈的,郁达夫写得倒是滋味甚美,一个落魄书生居然迎来一个如花近邻,居然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沉沦于情欲与纯净胶着的美好夜晚。他的沉沦太矫情,而我的沉沦简直犹如一个滑稽的手势,连凄楚的微弱声音都发不出来。

夏天就快过去了。近来,夜里月光很好,我开始在入夜时分起床,洗漱后出门散步,在路上将手中的伞打开,以防自己被月光淋湿或晒伤。要么去吃点夜宵,这回吃顿好的。我试图敲敲自己的心,让它能够更为笃实,坚定瞬时奢侈一把的决心。我在肯德基点了份鸡腿堡套餐,端着餐盘在人群中寻座,看着别人要么成双成对要么一家齐聚,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良久终于发现一男的对面座位空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立马走过去坐了下来。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解释道:我女朋友上洗手间了,等下就回来。我讪讪,略顿了顿,哦了声滚到服务台去打包。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走,还是给我打包吧。唉,我他妈就是一嫌人。离开真的残酷吗,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或者孤独的人无所谓,无日无夜无条件,前面真的危险吗,或者背叛才是体贴的,或者逃避比较容易吧,风言风语风吹沙。拎着套餐心想还是速速择地趁热囫囵吞完吧,这世间哪有我嫌人容身之处。我在马路旁的小公园石椅上坐了下来,虎咽汉堡,那吃相与乞丐无异,路人行经见这饥迫之状大约疏觉可悯。出门前原无宵夜的打算,打着伞一人独走,听着自己踢踏踢踏清冷的脚步声,胃就空了起来。我经不住一阵阵浩浩荡荡的空,实在饿慌慌。吃点吧,你不饿胃也饿了。落工后我没去解决晚餐倒头昏睡,乍然醒来已是暗夜,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我忍受不了这十平方米暗室内汹涌着的寂寞波涛,还是出去吧。许多个天上地下皆熠熠闪光的暗夜,我在自己的囚室内看灯火万盏,或在操作间剥落下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的青春,露出苍白透明的细骨头。青春,从来都是一夜苍老。我终于明白这句话原是这个意思。狼吞结束之后,我绕着公园散了一圈,伞早被收起,装个性一会就足够,装多便成了傻子。我很快把小公园绕完了,它可真小,才一小会就绕完了。我悲哀地发现:绕了一圈,终究逃不出地球,逃不出这个巨大的囚室。那么好吧,滚回我的小囚室。

归途经过脏兮兮的沙县小吃店。脏是真脏,永远擦不净的橘色桌椅,连地面也是成天黏糊糊黑漆漆,走进店去鞋底几乎被黏住抬不起来,一脚一脚犹如渡深不见底黑水潭,步步皆探险,步步皆惊心。几个月前,我们在那送别了屁松。我们搬了整整一箱啤酒,干杯吹瓶费劲心思把它们全干完。屁松灌着灌着,忽然开口,我真得回去了,出来了七年,阿旻等不及想要结婚,也是,我们已经二十七岁了,回去结个婚,明年要个小孩,再拿这几年攒的钱开家电瓶车修理店,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屁松还会修电瓶车?他当然会,没见他落工后有事没事揣包烟去厂门口附近的那家东东修理店和老板聊天。真有你的屁松,我他妈除了捣腾手机就只会捧本书或涂几句分行,我他妈简直是废物。我看着屁松脸上被他笑得愈加生机勃勃的青春痘,心里阵阵发寒发颤,一个废物大概永远离不开那个操作间,那个囚室吧。霎时,我被拍了记脑袋。你小子又发呆呢?屁松依然在笑,我想不通他怎么能笑那么久,那么没有怜悯之心。

他们问我

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发呆

我说我没发呆

我在畅想未来

他们说

你那也叫畅想未来

你那他妈的叫做白日梦

要不就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发作

我懒得跟他们争辩

继续畅想未来

我总觉得

在畅想的时候

灵魂会被梦想带走

留下我的身体

被一截又冷又硬的现实

洞穿

啤酒干光了,我们就要回去,大伙显得醉意醺醺,彼此半拥半搂说着浑话。屁松,你的阿旻好吗?当然好。你每天想她吗?想,睡前特想。回去就不用那么辛苦想了,天天搂一起。说什么呢,我们早就老夫老妻了。说什么呢,哈,看他那样,哈哈。然而那刻我独独渴望落一场世纪暴雨,让它轰然穿过我的肠我的胃我的身,彻底穿死我这孤独的异乡之人。为什么要回去,我不回,我们再干杯,干杯,吹了这瓶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再来一瓶

不是一杯

谁也别拦着我

让我一直喝下去

从白天喝到黑夜

从现在喝到唐朝

从我喝到李白

梦里不知身是客。奢侈一餐后,我再次被梦捉拿了去。胡子拉渣的海子逛了进来,他一面上下打量着我,一面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从你这窗看到的月亮还蛮美的嘛。又清又白的月光映着他的双眼,灼亮灼亮。

小子,几日不见,发育得挺扎实嘛!

去!昨晚又看了《麦地》,被你赚去一把眼泪,你怎么写那么好。

月亮知道我,有时比泥土还要累。妈的,你简直是知道我的心。

别恶心了,我知道自己的心,细细碎碎姑娘的心,亚洲铜、麦子的心,我哪知道你的。怎么,很累啊?

甭提了,没日没夜搞手机弄得我想杀人!

这?唉……

他沉默下来,抚了抚我的左肩胛,又去看那流泪似的月亮。我发现他也很喜欢看月亮。

你的诗我全部认真拜读过,很棒,你是我心里的大师。

得了罢,什么大不大师的,老子卧在山海关铁轨等火车啥都不在乎了,那车一碾过,管他多大的师都成了碎末渣子。

可你的诗至今很多人都喜欢,我就是。

喜欢就看看,写写也行,别学我死。

不会,我还没好好爱过,死了岂不太可惜。

我嘴上这么说,心于顷刻之间咯噔一下,他为什么这样说,我想死吗?“所谓爱情,就是你落叶归根时,我正好客死他乡。”他静静地偏着头看发白的月亮,我的心里瞬间冒出这句子。去年春天,难得遇一休息日,我乘公车去市立图书馆,车上塞满乘客,我单手握吊扶手,另只手翻微博。车子猛然来个急刹车,我差点没立住,身旁一人也重重靠过来,待回过神,她已迅速收回身稳稳立牢。抱歉,她略羞赧笑了一笑。我也回了个淡淡的笑。方才软软一团是?不知道,唉,随便。

春分已过

可春天好像还迟迟不来

既未闻鸟语,也未见花开

无论宅在家里,还是走在路上

我都能感到冬天

明显没有要走的意思

因此和所有人一样

我只能继续忍受

臃肿的毛衣和外套

而令人无法忍受的是

它们总是无情地掩盖了

姑娘们身上,那曼妙的曲线

直到清明过后,小雨初逝

暖阳在山的那边探了探头

我终于摆脱了身上的臃肿

率先穿起了短袖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眼看着姑娘们胸前的两个小凸起

一天天地明显

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那天回来已近黄昏,天色阴得很重,晚风声势渐大,在城市的天地间四处蹿荡。我听着重烈风声,趴在床上涂了这首诗,大约那一团软是诗意来源。对了,你爱过姑娘吗?海子陡然转回头来看定我,我被他扫描机般炯然的眼神深深慑住。他的眼睛原来挺大。我愣了下神,回道,也许有吧。哦?他似乎有了倾听的好兴致。比起你的姐姐,我的一团青烟,还没抓住早缕缕消逝,不值一提。切,没劲。他说的话一点不诗意,不过倒也符合海子这个太阳般灼灼燃烧的人设。其实关于那缕青烟我还写过一首短诗:

每当我们

四目相对时

你的眼睛总能眨出

清脆的鸣响

我一直渴望定定然望着她清明的眼睛,可我们总没有机会四目相对。我拖着蛇皮袋离家的清晨,秋雨初歇,巴士的玻璃窗仍挂着残破不堪的细雨柱。我望着那泾渭混乱的轨迹感觉自己的心像那蟹爪似的乱挠不止,抓得我如同秋风中凌乱不已的破窗纸。不知道她见到那朵纸水仙没有,水仙会不会披冷霜。直到我彻底熟悉那席梦思一触便沦陷的秉性后,我仍然惦记着那朵纸水仙。樋口一叶,樋口一叶!你到底收到没有?落班已近午夜,在手机沧海里浸泡过十五个小时之后,我的双手已不是我的,它们比木乃伊还古老苍旧,我甚至惧怕细微的动作都足以令它们风化消失,只好绝望地垂着双臂往宿舍走。我想那夜的月光也如同投射到海子身上的那些月光一样,比白云更白,比瑞雪更冷更清。我想着我的青梅竹马樋口一叶,纸水仙你倒是收到没有,你怎么不来个电话,恼我夜夜牵挂。我想着想着脑袋又开始疼,该死的蚂蚁,又钻了进来。每回头疼,我就习惯性地仰面,疼痛当然不会减少半分,可我依然固执地在蚂蚁噬咬起来的时候猛然仰头。就在那瞬间,我与雪亮亮的明月四目相对,这,这分明是樋口一叶的眼睛嘛,清冷皎洁,是我的青梅竹马樋口一叶啊!当即,我便写下这首诗。我是没有办法见到她的,如此一想整个人灰了下来。海子见我面露哀矜,只好继续沉默,与我并肩坐着看那白玉似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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