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笔记
作者: 白勺一
我在18号别墅度过了一截晦涩而羞耻的青春。
半山豪亭,一个幽城人梦中的名字。它连同时代广场的那十来根高高的罗马柱,梅雨时节的原始森林,夜幕下的龙都大厦一起,势不可挡地植入人们的记忆。它的前生是一处荒山野岭,是我们认为的烟火之外的存在。如同别处一样,幽城也经历着时光不知疲倦的修改,尽管面目全非,也尽管繁华中流露着一丝清冷,人们在日常生活的流转中依然接受着这一切的改变,犹如江水接受大海的拥抱,我接受语文老师那毫无恶意的训斥。总之,几乎就在转瞬之间,它的气势便变得咄咄逼人,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象征物。
穿行于大大小小的街巷,抬头望着那支离破碎的天空,在某一个黄昏,我们会以为曾经的幽城是不存在的,因为接下来的夜晚,总是被货币、口红、高脚酒杯和模糊的身影所侵略,那形容枯槁的绵水河便终日飘荡着浊重的气息。
就这样,我带着乡音和泥土,带着惶恐进入了城市。有关父亲,水井,牲畜以及乡村所有生活的记忆,渐渐地成为我生命中次要部分。终于有一天,它们会在浮光掠影般的生存境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种宿命,我们似乎无力抵抗,重要的,我们终将投身那飘来飘去的生活,犹如天上的云朵,免不了醉生梦死,却又义无反顾。
从半山豪亭别墅区的大门出来,溯江而上,两千米开外便是幽城中学。它是一个尊贵、傲慢、带点神秘的处所。但那里的建筑老派、黯然,与现世格格不入,甚至和校门前方日夜流淌的河水一样暮气沉沉。我的同桌小雅说,她常常感到窒息。小雅的话没能引起我足够的重视,反而觉得她在抒发女孩子对时世的点滴感怀,毕竟少年不识愁滋味。
暗地里,或者说在某些个难以入眠的晚上,我喜欢将小雅同桑子进行比较。从样貌、言谈、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看,小雅略显单纯,起码未沾染尘世的风霜。但我常常认为,很大一部分是她故意装出来的。桑子确实老道、深沉,甚至是滴水不漏,而骨子里却是透明的、干净的,犹如清风明月。她的热情也无半点夸张的成分,我可以欣然接受她的一切。每当我来到她身边,四目相望时,她的笑容里总是荡漾着母爱一般的温情。要知道,如果一个人的感官长时间浸润其中,某种邪恶的东西肯定会跑出来勾引你,一个乡村少年的感受完全是一致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学校后面是山冈,那里长满了茅草和大树。每逢夏日,林丛里虫子的鸣叫声十分尖利,它穿过窗户,甚至是青砖砌的墙,来扰乱我们晚自习的宁静。虽然算不上奇闻趣事,但桑子如果要求我讲述校园生活,我恐怕只能说上这一点了。她曾经问我,去过那山冈吗?我答,去过。她接着问,看见过老虎吗?
老虎?城市里还能见到老虎?我觉得桑子这个玩笑开大了。幽城中学在城市的西面,相对于康辉大道、羊水街、还有半山豪亭什么的,它只是一处阴影。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成为凶猛动物的乐园。我捕获过一只野兔,那是在父亲带领下,那是在我的家乡,那是相当遥远的童年。就像一张斑驳的旧照片,其中大多数细节已经隐去或消逝不见了。唯一的,我记住了山风和细雨。
也许,父亲不想让我日后成为一名好猎手,才把我送到叔叔的家中。因此,我时常怀想乡村那银白的夜色,和动物摩擦枝叶的声响。城市绝对是对乡村的一次背叛,灯光之下,人们行色匆匆,他们从不关心天上的事情。一轮圆月显得那样孤寂,而且带着忧伤。
天空没有太多的色彩,人们以购物为乐。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大约两千米的路途上来来往往,不管白日还是夜晚,不管酷暑还是寒冬,为一个虚幻的将来挥霍大把大把的青春。叔叔从不重视我,他只是无奈地答应了大哥的请求。语文老师跟叔叔联系过,但对叔叔来说,我功课上的事情,就像他随手扔掉的一片纸屑那样微不足道。
春天的绵水河常常泛滥奔腾,岸边的杨柳已经返青吐绿。暖风拂面,雨水浇身,我骑着自行车在时光中穿行,有时候,我会目无旁人地哼唧曲子,像一只发情的动物,仇视这阴雨绵绵的春天。
“雨总是下个不停,身上都快长出毛来了。这鬼天气,让人心烦。”我刚一进门,便听见婶婶感叹了一阵。我合了伞,站在婶婶和电视机之间,有点不知所措。电视里播放着婴儿用品广告,她的感叹显得十分勉强。见我愣在那里,又说:“二楼不是有阳台吗?”地上已有一小汪积水,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白色的亮光,婶婶的提醒理由很充分。像得到某种暗示或命令,我朝二楼走去。刚踏上楼梯,她问了句:“看门的老头没告诉你,我有一个包裹吗?”我转身回答道:“他可能没看见我。”我心想,老头即使见着我,也不会给我的。老头从来就不会将婶婶的东西交予我。婶婶今晚为何提这个问题,实在有些蹊跷。
站在阳台上,观望着整个幽城,一幢幢高楼在夜幕下显得孤傲而肃穆。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挂了霓虹灯,这是叔叔的杰作。叔叔的辛勤付出,好像没有得到市民的肯定。每当我去吃早餐的时候,总会听到有人私下在嘀咕,这灯光布置像小孩子玩过家家,老土,丑陋,钱是花了,但多半是进了个人的腰包。话虽然难听,但我也有同感,确实没一处彩灯值得称道的,至于钱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妄测,更不敢认为私人吞没了,因为其中肯定包括我的叔叔。当然,这种事是大人们去考虑的,似乎与我没多大关系。
雨,下得细碎,同时又无比凄惶。除了小车进出时留下一些嘈杂的声响外,整个别墅区是安静的。这样的夜景可以说是了然无趣,但我想在阳台上多站一会儿,期待“邻家女孩”的出现。至于课业,桑子偶尔会问一下,他们是不会管我的。他们,指的是叔叔和婶婶。看得出来,他们对我的到来感到很无奈。我听父亲说,叔叔当年上大学的钱,是父亲做零工赚的。父亲总希望将来我和叔叔一样有出息,让我在城市里接受教育,是他实现这一愿望的唯一途径。
果然,隔壁17号阳台的灯亮了。那个女孩从大门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桶,她朝上方瞧了瞧,似乎在确定有没有空位,然后放下桶,拿起衣架开始晾晒衣物。我和她第一次“相见”也是一个雨夜,不过她不是出来晾衣服,而是手捧着一本书。两栋间的距离有十几米,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可是她那身红衣裳却非常刺目。从她那披肩长发,我粗略判断,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当她发现这边有人在注视自己,不但没觉得惊诧,反而落落大方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们彼此算是“认识”了。我猜想,她可能也在幽城中学某个班级念书,奇怪的是,在小区进进出出,我从来没见过她,也许见着了,却不敢相认。
女孩的动作相当轻盈,也很投入,她即使面向我时,好像也未发现我的存在,可能是下雨的缘故,抑或是太暗。我只好向她发送信号,把灯打亮。这时候,女孩放下手中的活计,朝我这边张望,当她看见我后,挥了挥手,我猜她此刻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我们站着,静静地瞧着对方,像正在进行某种仪式。过了一会,我仿佛听见有谁在呼喊女孩的名字,女孩“嗯”了一声,进屋去了。我顿时感到空落落的。
这时,楼下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我以为叔叔回来了,凝神一听,却是婶婶和桑子在谈论着什么。我一直想弄清楚,她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至今仍是一头雾水。她们有时像一对密友,有时又像一对仇人。桑子作为雇来的“保姆”,但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唯唯诺诺的人,特别是叔叔在场的时候,她便充当家人的角色,甚至反客为主。我曾经问她:这个年龄应该在大学校园里,怎么来这里……桑子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她的父亲患了相当严重的病,严重到要换器官,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不是泪眼汪汪地求母亲,她那上初中的弟弟可能都失学了。桑子的眼神是忧郁的。听了之后,我的心情也不大好,又帮不上忙,只好对她说:“你可以把情况发到网上,争取大家的捐助。”她说:“我不想欠人家的情,尤其是素不相识的。”沉默了半晌,她突然露出笑意说:“不必为我担心,最多一年时间,我就能赚够我爸治病的钱。”我感到迷惑,问:“你是在自我安慰吧,哪有那么高的工钱?”桑子又沉默不语了。我心想,叔叔怎么可能给她这么多工资,即使无限同情她,后面还有婶婶管着,桑子的话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
桑子的内心似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任何一个秘密都不是我需要探究的,我和桑子只不过是人生的一次偶遇,为了求学,我暂居在叔叔家中,同样,桑子也仅仅是一段时间为他们服务,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幢别墅里。看来,“邻家女孩”不会再出现在阳台上了,我悻悻地转身进屋,然后下楼去。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们突然止住了说话,婶婶和桑子隔着茶几相对坐在单人沙发里。婶婶低着头,表情很严肃。桑子倒是一副很随意的模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婶婶,好像有什么问题要征询婶婶的意见。
我的到来,并没有改变她们的坐姿,她们早有准备。现在看来,婶婶的那副表情仿佛是针对我的,在她们谈到关键部分的时候,我突然出现了。面对此情此景,我故意说:“我烧点水喝。”于是,我不得不向厨房走去。还未进门,我便听到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进门一看,电磁炉上的铝锅正冒着热气。我正要找壶子,桑子跟进来说:“等下吃点兔肉汤吧,如今功课多,读书很辛苦,该补补身子。”说着,她拿了夹子,将锅中的汤盆夹起。我瞥了一眼,汤里放了红枣、桂圆之类的东西,但量不多,就两、三碗的样子。
桑子把汤端到饭厅后,呼喊我,吩咐我拿些碗筷过去。我正往厨房的角落走去,却听见婶婶低声对桑子说:“这是为你准备的,想吃,趁热赶紧吃了。”桑子嘀咕道:“大家分开吃吧,反正这几天还得炖。”婶婶有点生气了:“他在找水喝,先顾好你自己!”我觉得没必要再取什么碗筷了。壶中的水开了,我倒了半杯,然后迫切地离开。在经过饭厅时,我没有扭头去看她们,不过我眼角的余光还是发现了婶婶一脸的不高兴。
我的住房在三楼。据说这是用来放杂物的,房间虽然小,但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这就够了。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取消补课制度之后,同学们觉得轻松了许多,而对我来说,周末成了最难熬的时光。一整天待在这里,浑身上下很不自在,有时候想倒不如坐在教室里,听讲或写作业,和小雅聊一些童年往事。每日睡前,我都有看书的习惯,尤其是周五的晚上,因为次日不用早起,往往坚持到深夜,可是今天,我感觉有些疲倦,胡乱洗漱之后,立即关灯躺下。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
在睡梦中,我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当呼叫三遍之后,我完全清醒过来,瞧了一眼窗户,窗户透进强烈的光,原来天已大亮,再看看桌上的闹钟,九点了,我心一怔,一不小心便睡过头了。我一骨碌地爬起来,拉开窗帘一望,雨居然停了,天上的云结成一朵一朵的,太阳正在云朵间穿行。随即我打量着楼下,并未发现有谁在那里站着。我有些疑惑,难道我听错了?这时,传来了桑子的喊声:“兴朋,有人找。”我噼里啪啦漱口,连脸都没来得及洗,披了件外衣急急忙忙地下楼去。
来到一楼的客厅,一看,小雅正坐在沙发上,扭着身子东张西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好像从未见到过这么豪华的房子。所以,她一时无法回过神来,非常古怪地说:“不上课,够自由的了。”我大概懂她的意思,就是责怪我睡晚了,懒虫一个。她似乎不该这样说我。她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妥,便笑着说:“天一亮,我就起来了,天气这么好,想邀你去外面走一走!”我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小雅兴奋地说:“这地方还有谁会不知道,只要说出你叔叔的名字,自然就找着了,不过,我一开始跑进了B区。”桑子泡了杯热茶,放在小雅身前的茶几上。桑子并未立即走开,站在原地,想听听我们说话,而且她一个劲地盯着小雅,仿佛想弄明白,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孩,究竟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孔。我点了点头,问:“你刚才说去外面?”小雅说:“对呀,一起去七弯镇看油菜花,县里不是搞什么旅游节嘛。”我犹豫起来:“那么远。”小雅急着说:“可以坐公共汽车。”这时桑子冒出一句:“我也去。”我和小雅同时抬头,吃惊地望着她。
桑子的话还是被婶婶听见了。在厨房吃早餐的婶婶立刻赶过来制止她:“你现在的身子,受得了颠簸吗?”婶婶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婶婶也感觉到了某些不对头,慌忙解释道:“我是说,家里还有一大堆事,你走了怎么办?”我暗暗想,桑子才年长我们几岁,没病没痛的,坐公交车怕什么?家里也没太多的事情要做,再说下午还能赶回来。然而,婶婶和桑子好像存在某种默契,经她这一劝,桑子竟然不说话了。
季节好像就停留在春天里,不肯变换。时晴时雨的天气,让幽城的表面像浇上了一层油那般光亮刺目。这样的景致,很容易催生各种梦境,人们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四处折腾。他们有时为一星半点的成功沾沾自喜,殊不知临了等待他们的还是一抔黄土。有一条古老的小街,两边堆满了竹器,雨水常常淋在上面,久而久之,竹器上便生满密密麻麻的霉点,偶尔有人着急忙慌地挑走一件,卖家的脸上立即现出诡秘的笑意。但在绝大部分光阴里,这里的居民只得头靠着木门,静静地听那屋檐滴水的声音。这是幽城的另一番景象。它会吞噬人们的记忆,甚至使冲天的理想变得黯然失色。我和小雅早已忘记了那次观看油菜花的诸多细节,乃至有这么一次旅行也常常都想不起来了,桑子却不同,她多次向我打听,路程远不远,游人多不多,花丛中有没有蜜蜂飞来飞去,最后问到她迫切需要了解的事情,就是我们合影了吗?桑子的内心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我不得而知。桑子开始呕吐,时不时地呕吐。可她的症状,与我感冒时的状况完全不同,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已是多年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