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作者: 游利华

1

太阳喷吐银针,卫淇不得不在帽子下再加了张防晒面罩,拉严冰袖,整个人看起来像武装完备的机甲战士。

“温河大峡谷,由天山雪水亿万年来不断切割平原而形成,谷壁布满刀刻斧劈般的皱褶,雄浑险峻,呈现出典型的河流阶地地貌特点。”她从简介牌移开目光,探头打望灰黑的河道。干枯的河床平坦如坻,两边悬崖样耸立的河岸由于被河水冲击千百年,又被大风吹刮千百年,再于时光中蹲坐千百年,肌体股股绺绺地突张。这峡谷,与天地一起沉寂着,远得像处于另一片时空。

简介牌底有一行小字,不留心极易错过,“唐玄藏师徒曾途经此地前往印度取经。”没错,一千多年前,西行取经的唐玄藏一行驼铃响彻整条峡谷。叮当,叮当,卫淇闭上眼,似乎真的听到清脆的铃响,甚至看见玄藏随风飘起的纳衣,睁开眼,孔杰杵到跟前。

“去那边吧,那边更漂亮。”他也捂得像机甲战士,双手捧着重达四五斤的单反相机。

风把人群往前赶,几个女孩挂在亭子边拍照,亭中有木桌,木桌上铺了张仿藏族风情花毯,穿吊带短裙的女孩慵懒地倚靠着做成藤状的水泥椅,引来几个人蝴蝶般围着她拍照。

再往前,就到了围栏尽头的山顶咖啡馆。景区导览里标注这也是一景,建于山巅岩石上,采用与峡谷融为一体的色调与风格。一座典型的咖啡馆,白幔纱、火车座、操作吧台,甜稠的咖啡香熏得人融化,孔杰坐在露天沙发摆弄相机,卫淇凑过去,刚挨着铁皮靠背即弹起身,没忍住尖叫——铁皮靠背被太阳晒成火烙铁,她只得小心翼翼歪着屁股蹭上一角。孔杰说:“对对,你就这样坐好,头再勾点,给你来两张,背景不错的。”

后来这张相片竟成了卫淇这一程拍得最像样的,她坐在沙发上,抱着绣花枕,风吹乱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浮嵌在刚劲沉默的峡谷中,线条凌厉。

出了峡谷,两人却走散了,游客汩汩涌流,卫淇懒得捞孔杰,直接去停车区,相隔二十几米,她就认出给他们开车的老陈,光光的圆头浮在几个同样司机打扮的男人中,卫淇停住了脚步,几秒后,回身又扎进游客堆。

2

两天前的下午,他们拖着行李从机场出来,这颗光光的圆头浮在一片乌泱泱的黑发之中。它破开人群游出来,笑眯眯地朝他俩打招呼,“孔杰、卫淇吗?我是老陈。”粉红套头棉T恤,泛白牛仔裤,不皮不布的圆头平底鞋,伸出的手臂被阳光晒出三截——黑、黄、褐。孔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深圳那边流量管控,晚点两小时,让你久等了。”卫淇只微笑点头,她不跟陌生男人握手,拿眼又打量起这个叫老陈的男人,心想就差一根指头粗的金项链了。他热情地拖过她的大箱子,又抢过孔杰手中的物品,微弓着背领他们往他的车走,“没事,反正闲着,过来遛弯休息。”

还愿之行——孔杰这样定义两人的这次旅行。女儿小学时,他就计划请假来新疆环游,却因种种事由耽搁了几年。一周前,他们把女儿送进高中校园,孔杰拿出早已做好的攻略,着手订机票、宾馆,也从朋友那儿要来了曾经给他们当过司机的老陈的电话。

“你们这几天来对了,人少,天气也不错。”老陈边开车边说,绕过一道急弯,他也只是轻抚方向盘,整个人几乎不动。

“卡点来的,早点晚点都不行。”副驾座的孔杰看向窗外。

“大城市人就是不一样,旅游都得卡点。”老陈拿眼看他,笑眯眯道。

卡点,只有他和卫淇才懂。仅有十天,大环线肯定不够,惟能挑几处有代表性的地方。卫淇也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没完没了的戈壁,舒缓高耸的山体上光秃秃的,几丛草状的梭梭柳、红柳刷过眼帘,才不至于让人昏昏欲睡。戈壁、秃山,她不由皱皱眉。

十天,再十天后,或许他们又会忙起来,忙着搬家。孔杰说,“女儿宿舍八人间才一卫,设施也老破,说是夜里上厕所,老鼠就在天花板上跳舞,得在校外另租房子才行。”不是商量的口吻,是传达,传达决定。几个月前报志愿,他就说过如果考中第一志愿,可能得租房住校外。哪知女儿争气,竟真如愿,这回卫淇不能装聋作哑了,她当然不想搬。孔杰白她一眼,“那我和女儿住,你继续留在这儿。”“想得美。”卫淇立即呛道。身边这样的事多了去,夫妻分居,接下来,就是离婚或者貌合神离。

车子拐进一片更荒芜的戈壁,连偶尔刷过眼帘的草们也跑得没影,再走,漫漫黄沙漫过来,沙山波浪般起起伏伏,天地一片枯黄,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色,莫要说飞鸟虫兽,就是人走进去,也必会被那层层枯黄的波浪吞没。

“看见磕头机了吗?这一片是油田。”老陈突然向前方歪歪头。卫淇和孔杰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远处,沙山群中,真有高高竖起的形似磕头的采油机,随着车子移动,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沙漠上竖起这样一架采油机。它们勾头伛背的模样,恍惚有几分像人,像在干枯沙漠中钻井汲水的人。孔杰掏出手机拍照。

“这不算什么,石头山挖挖还有宝呢。”老陈补充道,伸手向外划拉一大圈。

卫淇将脸贴靠玻璃,双眼定定的,心里仍想着搬家的事。她坚决反对。宿舍条件差,那么多人都能住,为何女儿不行?再说,女儿学校距离她工作的地方太远了,如果搬家,就不得不辞工。才半年,她总算掌握了点窍门,摸清了那些文件的编写套路,要是辞工,介绍人也会怪她吧,写了十几年小文章,好不容易有个欣赏她的人,人家托关系把你塞进来,板凳刚坐热就跑!

3

到达草原是第四天的事,地方大,从沙漠到草原得跑整整一天,夜里十二点方抵达下榻的宾馆。

拿到房卡,孔杰叫住老陈,“明天要不要早点出发?”扭身盯着卫淇,卫淇点点头,接过话,“那定好时间吧,本来早该定好的。”

前两天因为没定时间,她基本没睡好,没把一件事落到实处,像睡到撒满石子的棉垫上,不时被怕起晚的念头轧醒,起来上了三次厕所,殃及孔杰也没睡好。

老陈笑眯眯的。卫淇说,“九点吧。”孔杰瞟瞟她,眼里装满怀疑,卫淇起床向来拖拉。“那,九点半。”她抿抿嘴。

老陈依然笑眯眯的,“行,都行。”欲转身,卫淇又喊住他,“还是十点吧,我看这儿有时差呢。”

“到底几点几分?”孔杰这个理科生爱追究较真。卫淇被他这一反问,一时结舌,两只眼干干地眨巴着。老陈笑道,慢悠悠地:“你们看吧,到时出发前几分钟给我电话或者发消息,怎么都行。”

卫淇竟然松了口气。

草原看上去跟网上找的图片相差不大,跟卫淇想象中的样子也挺像,来之前,她早已看过和新疆有关的几本历史书,还有这儿的地形地貌,前两天走过的地方,都跟她了解的差不多。

一望无垠的展展原地上,弯弯曲曲的河流宛若银色腰带缠绕到天边,没到脚踝的浅草丛中,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细花,风吹得它们成片成片摇摆,婆娑成彩色花毯。滚圆的羊将头埋入花毯,啃食细矮的草也嗅闻微弱的花香;马像是来看管这成群成群的羊,远远站到它们身后,甩动尾巴傍水挺立,累了,低头饮一口脚下清汪汪的河水;至于牛,它们仿若世外之人,没入草丛花海,只管闭眼反刍。

卫淇和孔杰边拍边玩走了一程又一程,回头,才发现已经走了将近十里。太阳都被他们走蔫了,太阳一蔫,风便充气般往壮里长,转眼间,草原上寒露滋生,冷风四面奔袭,吹得人像没穿裤子。

天瞬间也黑下来。那些牛羊却仍在原处,若无其事地啃草反刍。老陈开车带着他们又走了很久,仍是草原,这么大一片,宛若城市,却茫茫只长草,低矮的灌木都无法生长,除了虫子,也只有这些牛羊视它们为宝。像是有了草,老天就自然造出了牛羊,不让草白长。

晚间他们找了户牧家乐,与另外两桌合着挑了只肥嫩的羊。头戴小帽的牧民把羊牵到户外烤架前,几个同样戴小帽的男女围过去,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对着跪地的羊念念有词。

“他们在做巴塔,宰畜生前都会做。”老陈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加入他们,也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卫淇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听出他们念的祷词,那羊,似乎听懂得般安静地听,水晶晶的大眼充满悲伤。她拍了两张照,回来依旧坐下喝茶。茶已经凉了,她招呼给客人拿餐具的女孩换开水,女孩不单拿来开水还端来两碟小食,卫淇和孔杰不停说“谢谢”,特别是卫淇,客气惯了,女孩每做一个动作,她就道声谢,像自动回应女孩。女孩始终半低头,不发一言。

4

早上卫淇睡了个好觉,刷牙时,却被牙刷捅得干呕,临出门,干呕再次发作,定是饿了。漱净口下楼,不等老陈孔杰将行李放进车,撒腿四面搜寻餐厅。

又差不多一天在路上。老陈说,“我们这地方冷清,风景主要在路上。”一辆四人座SUV,不得不聊些闲天,卫淇便问他以前都做过什么。

“多着呢,工人、货车司机、保安……啥都干过。”普通话口音极重,有股烤羊肉味。老陈总在笑,目光与卫淇孔杰碰上,会微微低头。

卫淇愣了愣,难怪你车开得这么好。又问他下个地方去哪儿,老陈报出地名,卫淇呆呆的,老陈就念了一句唐诗,卫淇听懂了,接了另两句,老陈笑笑:“那是祁连山吧,在甘肃呢。”孔杰就跟着他笑,顺势说起十年前携一家人去祁连山玩的事。卫淇撇撇嘴,歪头看向另一面。

开了半个小时,他俩仍在说祁连山的丹霞地貌,车子也正奔跑于连绵的丹霞山丛,卫淇岔开话题,谈起早间看来的视频,关于一场战争,那两个相邻的中东小国,断续打了几十年仗。

“就是恐怖突袭,野蛮,人家在那儿建国,可是有联合国合法文件的。”卫淇下定义般,评价其中一方的行为。

“合法文件?谁的法?他们那时跟本地人商量过?”老陈笑道。

“当初本地人没成国家,跟谁商量?说了不算。”卫淇肯定地说,几乎要立即摆出证据。

“没成国家就不用商量啊,好歹人家也住了上千年。”老陈收住笑,声调却仍旧平稳缓和。

卫淇一时又犯了结舌的毛病,每每发急,她便会这样,脸被话堵得肿赤筋突。孔杰没来由地接一嘴,“老陈你懂历史啊?”老陈笑嘻嘻地,“懂啥,无聊也看看。”

卫淇横他一眼。孔杰却继续跟老陈聊天,从东扯到西,两人一个嘻嘻,一个哈哈,比塑料还假。卫淇从后座打量孔杰,他双手端着重达五斤的相机,为了减轻重量,双腿大幅度地叉开。

两年前,孔杰因为身体不好,想换个不用天天加班的岗位,公司笑呵呵地给出二十万元,结束了跟他二十几年的缘分。

四十大几,不可能再找到像样的工作。忙乱了几个月,他突然不再出门面试或见朋友,也不提工作的事,卫淇提起他都会黑脸。幸好家中有点余粮,于是,整理出一撂书端到他面前,主要怕他无聊。这么些年,家里被卫淇搞得成了半个书房,杂物间、卧室、客厅,到处都堆着书,沉甸甸的,封面大多素淡平实。孔杰渐渐减少出门,除了接送女儿,或是陪她去课外班。常常卫淇下班到家,都见他独坐厅堂,昏黄的灯光如水淹浸,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身子前倾双臂趴伏摊开的书上,十六开的大书,像一块浮于水面的小舟——让卫淇想起自己看书的模样。慢慢地,他看的书越来越多,看完后主动问卫淇有无好书推荐,不仅看,还听起音频课,边听边说:“这老师讲得好,放假带女儿去他任教的大学了解下。”

“要看不?这地方以前唐僧也来过。”行至一片荒山,老陈嘿嘿笑道,减慢车速,特意瞅瞅卫淇。

“这个求取真经的和尚跑这么远啊?”下车后卫淇不由自言自语。她看过《大唐西域记》,唐玄藏还真是一个坚定的人,那么远的路,那么未知的事。

公路两侧绵延着通身土红的石山,巨兽般烈烈雄踞。太阳实在太大了,烤得石山身体干裂成片片块块,几千年的风,又把这片片块块雕得坑坑洼洼。

“我去山包那儿。”孔杰捧着相机就往山包走。夹着细沙的风吹得他有点蹒跚,卫淇立定石面,看着他。

勾头、厚实的背微驼,一身黑布休闲装。让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因为赶写领导讲话稿加班,急匆匆往地铁赶。地铁站得步行十分钟,穿过一条绿荫路,走得快,没太留心行人,余光擦到迎面的男人,背微驼,黑布休闲装。一个老年人,卫淇心想。等走出一段路,她突然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孔杰,虽然他不太可能出现在这儿。欲转弯,男人追上来拍拍她,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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