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像

作者: 侯晓蕾

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当初文惠就不答应帮菲利普太太这个忙了。

菲利普太太的公寓坐落在乌节路商业街后面的一片山坡上,这个闹中取静的地理位置深得业主们的欢心,从购物中心到自家门口只是一脚油门的事,可文惠每次都爬得很辛苦。天气预报上说,这个东南亚岛国即将迎来新一轮热浪。尽管已经是黄昏时分,山坡两旁的灌木丛依然像烤炉一样,烘烤得路上的行人喘不过气。爬上坡顶的时候,文惠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感觉像有只冰凉黏糊的手紧贴在背上,怎么都摆脱不掉。

这个月以来,文惠天天进出这栋公寓的大门,那个黑皮肤的南亚保安不再像第一次时那样,追着她盘问不休,再看到她也只是冷冷地点个头。

入户电梯径直升到了顶楼,客厅里空无一人,空调却开着,厨房里隐约传来洗衣机的轰鸣声。文惠知道刘阿姨来了。菲利普太太回英国的这段时间,刘阿姨仍然保持着一个星期上门打扫一次的习惯。最近两次都是她前脚走,文惠后脚回来,没想到今天却碰上了。

文惠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沙发后面,那张胡桃木的雕花长条桌上,摆着一盏亮晶晶的金丝鸟笼灯和一个黄铜古董拨号电话机。文惠总觉得这张桌子跟西式客厅的风格有些不搭。西方人不管是不是真懂,总爱往家里添置些富有东方色彩的摆设,也许是猎奇心理,越是觉得神秘的东西才越喜欢。

那里原本还放着一尊一米多高的观音像,文惠还记得那观音的样子很特别,她双手交叠,一条腿盘坐在高大的岩石上,另一条腿沿着峭壁垂进惊涛骇浪,脚踩一株从海里升起的莲蓬。可现在,观音像已经不在那里了,古董电话机的旁边空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那天夜里,就在客厅的这个角落,文惠跟一个男人在黑暗中激烈地纠缠起来,忘了是谁先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扑倒在桌边,随着一声巨响,那些巨石、海浪和莲蓬统统化作一地冰冷的瓷片。最后,在菲利普太太家那只黑猫的注视下,文惠悄悄擦干地上的血迹,把碎片收拾起来,连同那晚的秘密一起藏进了行李袋的最深处。

从那天起,文惠的心就一直悬着,她不知道被刘阿姨问起来该怎么解释,好在刘阿姨似乎并没有发现,不仅如此,两人已经彻底不讲话了。

这时厨房门一响,走出来一个戴着橡胶手套的中国女人,她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在脑后随意挽成个髻,一张憔悴的窄脸略微泛黄,那是菲利普太太那些白人女子在海边躺一天都晒不出来的古铜色。刘阿姨僵着脖子从文惠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仿佛连身边带起的风都裹挟着一股怒气。

文惠没有理会她,径直去了厨房,一股地板清洁剂的清香夹杂着猫粪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看见主人房的床单和枕套正在洗衣机里快速地甩干,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脏衣服还原封不动地在洗衣篮里扔着。文惠叹了口气,现在凡是跟她有关的一切琐事,刘阿姨是再也不会沾一个指头了。于是她走到猫砂盆边清理了粪便,又往猫碗里舀上几勺猫粮,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小墨!片刻工夫,一只细瘦的小黑猫就静悄悄地出现在门口,像白色地砖上突然投下的一道黑影。

那只黑猫小心翼翼地绕着碗边嗅了一阵,才把头埋进去吃起来。文惠远远站在一旁等它吃完。黑猫晃晃乌黑油亮的脑袋,不时抬头瞟上文惠几眼,玻璃球似的黄眼珠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狡黠,看得她心里发毛。

还好你不会说话,文惠心想。

这些年,在海外遇上同胞已经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可就算是素昧平生的人,也总能从对方的磁场中敏锐地捕捉到相同的频率。在菲利普太太家,文惠第一次见到刘阿姨时,两人打了个照面就自然地说起了中文,当时的气氛还算融洽。

几句闲聊过后,她忽然听刘阿姨在喃喃自语,他们这些老外可真有意思,一个家要请好几个人伺候。文惠知道她多心了,忙笑着解释道,我就是临时过来看几天猫,您照常来就是了,您看这么大的房子被您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了我可做不来。刘阿姨淡淡地一摆手,嗳,这些本来也用不着你做,不像我没读过几年书,英文又不行,就是把粗活儿干出花儿来,也只够糊个口。文惠听了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提着行李进了客房。她心里清楚刘阿姨这些外籍劳工在海外的生活处境,通常一年到头辛苦做下来,拿到手上的钱也没有多少,还要扣掉一笔不菲的中介费。

刘阿姨不容易,文惠觉得自己也不容易。

在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菲利普太太是个厉害角色,这个谈吐优雅、行事干练的英国女人,曾在一年之内连升两级,取代了澳大利亚籍的前任,坐上了经理的位置。菲利普太太上任没多久,前任的助理就辞职了,当初文惠的这个职位还是这么空出来的。在菲利普太太手下工作的这几个月,文惠加班打杂的事没少做,每天还要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菲利普太太一家来这里定居十多年了,她早已经在这个物质丰盈的亚洲国家生活得游刃有余,她总能买到性价比极高的美容套餐,也会掐着百货公司打折的日子去名牌店报到。菲利普太太等女儿一升入中学,就把住家的菲利宾女佣换成了一周几次上门打扫的钟点工,还专门指明要时薪最低的中国籍阿姨。这样一来,家庭的开销又节约了七八成。有人说菲利普太太真会算经济账,也有人说可惜她这样精明的一个人,选老公却失了算,菲利普太太省下的钱全都用来填补菲利普先生在开销上的窟窿了。

据说菲利普先生的能力远不及他的样貌出众,他不大过问家事,还有着某种相当昂贵的品位。前些年全靠着定期的婚姻咨询和专门的社区辅导,菲利普先生的状况才有了些好转。不过这几年两人工作都忙,总是聚少离多。

最近女儿的国际学校放暑假,菲利普太太请了年假准备带女儿回国,这时菲利普先生又去吉隆坡出差了,还要过上几周才能从那边直飞到英国与她们会合。这样一来,家里新养的宠物猫没人管了。一家人一走一个多月,请钟点工天天过来不划算,请朋友来帮忙又要欠笔人情债,于是菲利普太太就想到了她这个助理。

这时候离文惠试用期结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文惠还要指望着菲利普太太批准她转正,所以这个差事她不但要答应,还得答应得心甘情愿。对于文惠的答复,菲利普太太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意外,她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对文惠说,我家离公司这么近,住在我家里你早上能多睡半个小时美容觉呢。文惠听得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菲利普太太却又莞尔一笑,安抚似的在文惠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好了,我开玩笑的!等我从英国带礼物给你。

文惠刚住进来的时候,菲利普太太家的黑猫对她尚存着几分敬畏之心,总是远远蹲在角落里观察她。被文惠伺候了几天后,它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开始不断往她跟前凑,用尾巴尖扫,用后背蹭,撩拨个不停。文惠吃饭的时候,它居然跳上餐桌,把脑袋伸进水杯里。文惠不堪其扰,频频举胳膊抬腿地躲闪着,尽量避免跟它有肢体接触。到了晚上,它还会蹿上二楼,用爪子挠抓文惠卧室的门,吵得文惠在床上辗转反侧,整宿无法安睡。

一次文惠随手拿起菲利普太太家里订的《海峡时报》翻看,发现这只黑猫竟然躲到一边去了,才知道它不喜欢报纸上的油墨味道。于是她想了个办法,把报纸叠成一寸宽的纸条,睡觉前紧紧塞进门缝里。夜里黑猫果然不再上来骚扰。

一段时间过后,它渐渐对文惠失去了兴趣。

其实文惠不太喜欢猫。

她出国工作的第一年,在市区跟一个单身的女房东合租着一套房子。这家房东养着一只虎斑猫,平时总在房间外面的公共区域里大摇大摆地遛达。文惠第一天搬进去收拾东西的时候,这只猫跟前跟后地对着她细着嗓子叫个不停。出于客气,文惠伸手想摸摸它,不料那猫的眼中寒光一闪就扬起了爪子,她还来不及反应,手背就被狠狠地抓了一道,钻心的疼。

贯穿城市南北的滨海市区线开通之后,文惠所住的区域房价开始飙升,女房东变脸比她家的猫还要快,把租金涨了又涨,这就等于下了逐客令。搬家后文惠虽然省下点钱,通勤时间却变长了。后来文惠辗转换了好几份工作,工资的涨幅还是赶不上房租的增长速度,她只好把家搬得一次比一次更远。都说时间就是金钱,可文惠觉得她的时间一点也不值钱。

最近几年,彭兆平基本天天都在文惠的出租屋里过夜,每个月帮她承担着一半的房租。这对于买水果能去市场决不去超市的人来说,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可他每次在付房租的时候,都会不住地埋怨文惠,这样多浪费,怎么就不能搬到我家里去住呢?可文惠总是下不了决心。

彭兆平是本地人,他五岁的时候,母亲改嫁到文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跟着父亲住在城市西部的一套三房式的政府租屋里。他的父亲每月拿着退休补助,整天在楼下的露天食阁里坐着看方言连续剧,或是研究马票,盼着有朝一日能中个大奖。他们的祖辈都是来自潮州的移民,但是他父亲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对中国的印象仅限于小报上的花边新闻。记得文惠第一次去彭兆平家,他的父亲用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文惠好一会儿,用带着浓浓潮汕口音的普通话问她,中国的公共厕所是不是都没有门?文惠只是礼貌地笑笑,假装没有听懂。

和一般的本地人不同,彭兆平不但不讨厌做家务,甚至可以说做家务是他的爱好。他自称有洁癖,不会放过文惠房间角角落落的一丝灰尘。这种洁癖也体现在精神上。文惠每天下班后,必须得按时发短信给他汇报行踪,晚一分钟都不行。走在路上,如果有陌生男子跟文惠搭话问路,甚至多看文惠一眼,他都会表现得十分不高兴。

生气的时候,他的坏情绪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恶毒的字眼会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喷薄而出,也会不顾别人眼光地做出一些激烈的行为。一次文惠和朋友们在外面吃饭,没有及时查看手机,他联系不上她,就把文惠朋友们的电话都打爆了。前几天,两人又为了文惠到底要不要跟他回家住的问题吵了起来,他追着文惠一路从卧室吵到了客厅,眼看又要开始口不择言,文惠烦躁地起身要走,他一拳砸在铁门上,震得门框“哗哗”地颤动,声响惊动了好几户邻居。每次等他平复下来,又会紧紧搂着文惠道歉,说他只是害怕会失去她。文惠也忍不住陪着他掉眼泪。

可是这样循环往复的折腾,渐渐让她觉得身心疲惫。

这次文惠答应到菲利普太太家来帮忙,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把两人的关系冷一冷。没想到独处的日子让她的决心一天大过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在短信里说出了当面说不出口的话,请彭兆平在她回去之前从出租屋里搬走。

彭兆平的电话还是会在半夜打过来,震铃的嗡嗡声骤然划破夜的宁静,听得文惠心里一紧。她已经不再接了,屏息凝神地等它自己挂断。那电话却来得越发频密,一通紧跟着一通,像狂风中的雨点似的,不让人有喘息的余地。

一个黄昏,刚下班的文惠终于被那个熟悉的身影堵在了菲利普太太的公寓门口,她不想在保安眼皮底下跟他拉扯,只好带他上了楼。两个人在菲利普太太家里独处了三个多小时,感觉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后,两个人仿佛耗尽了彼此全部的能量,像两尊没有生命的躯壳似的枯坐在沙发上。彭兆平点燃了一支烟,放在嘴边狠狠吸了一口。文惠懒得阻止他,只是默默看着那灰蓝色的烟雾在黑暗中弥漫着,飘过客厅墙上的那组家庭照。在不同的时间和场景里,菲利普夫妇都亲密地相拥在一起,他们脸上的表情在烟雾的笼罩下看着并不真切。

“砰”的一声,大门被重重关上了,巨大的声响吓了文惠和眼前的黑猫一跳,原来是刘阿姨收拾干净离开了。

文惠心里清楚,自己跟刘阿姨关系闹僵,就是从上次问她钱的时候开始的。那个装钱的信封明明就在行李外侧的那个口袋里放着,文惠绝对不会记错。可是那天她来到房间时,看到自己的行李口袋却是敞开的,信封不见了踪影,而那时候刘阿姨正在房间里吸地。

文惠早就看出来了,刘阿姨虽然手脚麻利,干活不惜力,但私心还是有的。她在一个房间干活的时候,都会随手打开那个房间的空调;每次工作结束,她也会在楼下的卫生间里洗一个长长的热水澡再走。现在钱不见了,难道问她一句都不行吗?

没想到文惠的话刚一问出口,刘阿姨的脸色就变得紫涨起来,她矢口否认,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你可要记清楚了,两千块钱不是闹着玩的,你身上带那么多钱做什么,我要你的钱做什么?

这几天,洪茂升的老板连着给文惠发了好几通信息,说如果她再不支付那两千块钱,那尊观音像就不给她留着了。

菲利普太太家的观音像在那晚被打碎后,文惠为了随时可以拼凑回忆出瓷像原来的样子,细心保存着所有的碎片。要想当成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必须得赶在菲利普太太回来之前,买个一模一样的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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