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恶人支大拿

作者: 支奕

寻找恶人支大拿0

余小春被姚三揍得鼻青脸肿,像一只被丢弃的破麻袋一样,躺倒在哑巴弄。他能看到弄堂上方,狭长得如同一条裤带的天空。黄昏已经来临了,夕阳斜斜地照到了半条弄堂中的半木头窗户上。余小春歪过头,吐出了一口血水。他一直觉得心口很甜,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吃大白兔奶糖,但还是觉得甜。余小春已经十五岁了,他十五岁的身体像被拆开了一样,支离破碎地被扔在哑巴弄。刚才兴奋地揍余小春的姚三,现在正在给他的三个十四五岁的手下发一种叫利群牌的硬壳香烟。姚三胸有成竹地喷出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就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圈。姚三已经把烟抽得很像是大人的样子了,但他还是对自己倭瓜一样的身材感到不满意。其实令姚三最不满意的是他的胡子,明明已经十六了,但是他的胡子长势不如十五岁的余小春。他有些悲哀地想,自己小肚子下面的一丛毛,是不是也不如余小春来得欣欣向荣。这样想着,他就突然想让人扒开余小春的裤子。他猛抽了几口烟,丢掉烟蒂,并且用脚狠狠地碾灭了烟蒂上的火星。姚三果断地说,把他的裤子扒开,这是命令。于是他的小跟班也扔掉烟蒂,开始扒余小春的裤子。余小春像一条春天刚刚苏醒的蛇一样挣扎,姚三点亮了塑料打火机,突然把手伸向了余小春的下方。余小春没有能阻止自己的下方,有一丛火像焰火一样腾地燃烧起来,火焰中还夹杂着令人恶心的焦味。

余小春绝望地扭动着,他的后背隔着衣服被坑洼的青石板磨掉了一层皮。后来他停止了扭动,就那样懒散地躺在地上,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灰暗的空气。他感到正有无数把钢针扎进自己的下方,然后他听到了姚三对手下说,这个叫余小春的人是个蠢货,大家都在说他是支大拿的儿子。现在我来告诉你们,绝对不是。支大拿又不吃素。

余小春愣了一下,突然“嗷”地叫了一声,挣扎着要站起来。

姚三冷笑了一下,说我们再打他一顿吧,今天就算是在练功了。你们看,这个叫余小春的人,长得多么像一只沙袋。于是姚三带着少年们开始攻击沙袋,他们打得很认真。事后姚三惋惜地说,有一拳我有点打偏了,这不是我真正的功力。

余小春最后是作为一只沙袋倒下的,他看到了夕阳下一切都变得红了,是那种触目惊心的红。姚三几个人就在这一片红中放肆地大笑,笑声在余小春的耳朵里渐渐虚幻,被水波一样的热浪收走。

余小春踉跄地走在落日的余晖中,渐渐变成一张单薄的剪影。剪影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被海面上刮过来的风吹走。他有些吃力地推开家门,像个影子似的飘在韩柳叶的身后。韩柳叶正在砧板上剁一块肉。她系着一条布围裙,脑后的长发被随意地绾成了一个发髻。从背后看过去,虽不及少女时的曼妙纤瘦,生活也还未对这个四十岁的女人痛下狠手。韩柳叶手里刀不停,头也不回地说,臭小子一天到晚死在外面,你不用回来了,就喝西北风好了。

余小春跟平日一样迅速地反击说,他妈的你这个破鞋,你生了想不养了?难道你就是西北风?你改叫西北风了?想得美。

韩柳叶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什么意思?他妈说谁是破鞋?

余小春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你,我说你跟支大拿搞破鞋。

胡扯!韩柳叶很生气地转过头,你又跟哪帮小畜生打架了?

余小春挑衅地说,怎么,你敢做不敢当啊?

这时候,煤气灶上的烧水壶发出了尖利的哨音。韩柳叶强压住怒火说,你给我滚远点,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她像只斗败的鸡,回身关掉火,接着有气无力地继续剁肉。

余小春冷哼了一声说,剁来剁去只有三两肉,以后别打肿脸充胖子,吃不起肉就别买肉。

韩柳叶不禁咬紧了嘴唇。她的手上突然生出了一股狠劲,没有任何迟疑,她提起那把菜刀,“哐”一声劈下去。砧板上的五花肉立刻被吓得陷出了一道凹槽。她连劈数刀,仍然感觉不过瘾,左手从刀架上又卸下一把,两把菜刀就在围堵中把肉赶尽杀绝。于是,在韩柳叶的手起刀落间,余小春嘴里的支大拿三个字,被彻底剁碎在了这天傍晚余小春家厨房的一摊 肉泥里。

余国庆在屋檐下停好自行车,并不急着开门。他点起一根红塔山香烟,吸了几口以后,用两片薄嘴唇叼住。和往常一样,他从车座下面的弹簧里抽出一条白毛巾,蹲下来开始擦车。他擦得十分小心而且投入,像是在做一台精密的骨科手术。一个钟头前,这辆车还在东沙镇水产食品厂厂花何赛花的屁股底下。何赛花从石子路上远远蹬过来,两只小皮球一样的胸脯跟着跳跃的车轮弹起又落下。等在岔路口的余国庆看到何赛花远远地过来了,掐了烟,把烟蒂随手塞进了裤兜。何赛花从车上跳下,冲余国庆粲然一笑,接着垂下细雨一样的睫毛说,这是日本货,簇新的,你是老实人,两千块算了,要不是为了换辆电动的,我才舍不得卖呢。余国庆讷讷地点点头,把一沓钞票递过去说,你点一下。何赛花说,都是一个厂的,不用了吧。余国庆又说,那我送你回去?何赛花又笑了一下说,我还有其他事。何赛花后来死了,她把电动自行车从码头上直直开进了大海里,有人说她是受不住那个药罐子男人的毒打了,也有人说她下身得了治不好的坏毛病,总之那又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那天余国庆试了一会儿车就下来了,怕脏了车,他一手摸着残留了何赛花体温的坐垫,一手把着钢漆的龙头,一路推行到家。他并不额外需要一辆自行车,家里车棚还停着一辆国产“凤凰”,虽说骑了二十多年,可质量还是很好的。余国庆已经想好了,儿子的生日马上要到了,他的“凤凰”就传给儿子吧。新买的这辆要是韩柳叶盘问起来,就把王锤子搬出来。这个王锤子仗着自己是车间主任,做人忒不地道,让余国庆帮着他家里搞装修,前后忙活整仨月,到头来连支烟都舍不得分出来。

余国庆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掐灭放进兜里,敲着发麻的双腿,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暗哑的光线走过车轮上的一根根辐条。他感到一阵轻松,于是哼起了陶喆的歌《爱我还是他》。就在余国庆拿着从车间顺回来的两听鱼罐头要开门时,屋内传出了余小春破铜锣一样的嗓音。余小春十分恶毒地对他娘重复道,你这个破鞋,你这个破鞋。

韩柳叶没什么反应,低着头很专注地在给儿子清理伤口。她捏着一根吸饱了红药水的棉签,冷不丁按在余小春绽开的一道豁口上。余小春慌乱中一声大叫,后背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韩柳叶面色如常地按住儿子颤抖的手说,怎么,这就受不住了?是个男人,你就给我忍着。

余国庆就是在这个时候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他轻轻拔出钥匙,退回到了屋檐底下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很凶,又似乎在苦苦哀求,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抱紧了他的鱼罐头。

余国庆躲过飞来的一听鱼罐头,又躲过另一听鱼罐头。韩柳叶手里的两听鱼罐头就骨碌碌地滚进了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衣橱下面。衣橱是余国庆结婚那年,特地去上海照着流行样式,自己画了图,回到东沙镇以后请木工师傅打的。如今边角上的漆都被时间抠掉了,露出里面潮汐一样的纹路。余国庆龇着牙,努力探手去够,脸被一只橱脚挤得变了形。韩柳叶看他跪趴在地上的样子,久久没有说话,心中陡然涌出了一丝悲凉。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余国庆也是在这样的夏天。那天年轻的韩柳叶在娘的数落声中,走出房间,一声不吭地和介绍人出了门。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的爹望着女儿的蝙蝠衫、紧身裤,还有一个新烫的爆炸头,一口烟呛住喉咙,差点咳到背过气去。这个工作上吹毛求疵的镇教办副主任面对女儿,竟然是没有一点办法。他转头望向留在女儿房间的妻子,发现她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介绍人黄姨三十多岁,一路碎嘴。唇上一颗黑豆大小的痣,上面翘着一根白毛。随着白毛不停地抖动,韩柳叶终于知道,这次要去相(看)的人叫余国庆,他有个妹妹几年前下乡留在了北方的一个小山村。爹是渔民,年轻时出了海难。娘手巧,踩洋车给人缝衣过活。家里虽说是穷了些,好歹儿子争气,会读书,现在进了镇里的水产食品厂,那可是响当当的国营企业,里面的人捧的都是铁饭碗。

韩柳叶挥着手来回扇风,她打断黄姨问,为什么不是哥哥去农村?

黄姨咳嗽了一下,说那是别人的家事,不好问的。

韩柳叶又说,我要是跟他处了,他妹妹不是我的家人吗?

黄姨说,那小姑子不是嫁得越远越好啊,自古姑嫂跟婆媳一样,就没几个对付的。

韩柳叶又说,这人有什么毛病没?

黄姨笑了,除了眼睛有点斜,就是底子太老实,干啥都舍得花力气。

韩柳叶愣了一下,听懂了,脸就迅速地红了一下。

余国庆的家在码头边上,老房子挤挤挨挨,四处漏风,后面用花盆和竹篱笆围了个小院子。韩柳叶从门口望进去,看到余国庆瘦得像根麻杆似的站在小院里,提着一把白铁皮水壶,在挨个冲热水瓶。黄姨笑眯眯地说,小伙儿爱劳动,柳叶你以后可算有人疼了。韩柳叶不响。她的耳朵里灌满了不远处潮水呼吸起伏的声响。黄姨的碎嘴就像拍碎在礁石上的白色泡沫一样隐隐淡去。韩柳叶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小院中那团雾气后面的脸孔。可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即便很多年过去了,余国庆的面目在她心里仍旧是模糊不清的。

现在韩柳叶终于按捺不住,大步走过去,一把揪起了余国庆的耳朵说,别捡了!你儿子都被人欺负了!

中年发福的余国庆像被拎起来的一只破麻袋,歪着身子,抱紧两听鱼罐头说,老婆,轻点轻点。说着,拿斜眼瞥了一下余小春的房间,那里的门一直是关着的。

韩柳叶叹口气,松开手说,你什么时候去给你儿子出头?

这臭小子哪天能欺负欺负别人啊?余国庆嘀咕着。

韩柳叶有些厌烦地说,你到底去不去?

余国庆摆稳鱼罐头,腾出手捂牢耳朵说,去去,我找他们班主任去。

韩柳叶斩钉截铁地说,你去找徐校长。

余国庆想了想说,好好,明天请好假,我就去找徐校长。

韩柳叶解下围裙,摔在地上说,你他妈现在就去!

眼看天色渐沉,余国庆咬咬牙,叠着肚子骑上了那辆日本自行车。自行车的车兜里颠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书,那是他出门前特意从书架上找出来的。骑到东沙镇中学的时候,大铁门已经关上了,边上的传达室里,一个门岗大爷就着一小碟泥螺在喝老酒。余国庆抬眼张望了一下里面的行政楼,连忙停好车说,开一下门,我找徐校长。

大爷慢腾腾地夹起一筷子泥螺。

余国庆又说,师傅,我儿子在这读书,我找徐校长说点事。

大爷咽下泥螺,悠闲地滋了一口酒。

余国庆见状,递上一听鱼罐头说,师傅,添个下酒菜。

大爷这才抬起耷拉的眼皮说,就是你老子在这读书,也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余国庆递上了第二听鱼罐头,满脸笑容地说,师傅,我不找徐校长,他早晚也得找我,我十分钟就出来。

余国庆夹着那本书径直上了行政楼,因为余小春糟糕的成绩,他被老师叫来过好几次,对学校的布局已然很熟悉了。六楼属于校领导办公区域,刚才他在楼下反复确认,只有走廊尽头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余国庆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手抬起来,又放下了。他迅速翻开腋下的书,翻到第三百四十二页,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折角。就在他埋头默记的时候,门后忽然传出一声女人的呻吟。余国庆手一滑,书哗啦啦就掉在了地上。

谁?徐长发从办公桌后面的一片阴影里猛地抬起头。橘黄色的灯光把他的脑袋照出了反光,原本被梳到右边的一缕稀薄的头发,跟他受到惊吓的下面一样,立刻丧气地垂下来,飘挂在左边,看上去十分的怪异。

余国庆这时像个贼似的屏住呼吸捡起书,只想快点溜走。门被一把拉开,徐长发有些森然的声音死死按住余国庆的后背说,进来。余国庆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跟着徐校长进了办公室。屋内并没有其他人。桌案上摊开的笔记本和资料甚至让余国庆有些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然而,他靠近那张用老船木制成的大办公桌时,却闻到了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一线暗香。余国庆抽了抽鼻子,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徐长发坐回到办公桌后面,盯着余国庆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说,多久了?

余国庆抹掉脑门上的汗珠,答非所问地说,徐校长,打扰您办公了。我是余小春他爹。我来找您……

徐长发打断他说,我问的是你在外头站多久了。

余国庆连忙很坚决地说,没多久,就是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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