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作者: 支奕

1

我站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内。小院天井中的天空是一块灰,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的灰。这灰极轻,麋集众多不安的虚无,像一场难以预测的梦境。我在天井底下发呆,看孩子们在我眼前跑来跑去。他们在玩捉迷藏。那个蒙眼数数的孩子,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但我始终记得他的声音,那声音让我紧张,也带着一丝神秘。我看到我的童年小伙伴们,像海岸上四散开去的海蟑螂,转眼间便穿过了天井。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累,我们跃进大水缸,躲到窗帘或者门后面,被逼急了的时候,冲进邻居敞着门的家中,径直钻入床底。我们很快便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供藏匿之地。来找我们的孩子,很卖力地翻找搜寻,我们努力沉住气,在暗处憋红了脸,或是偷偷召回一个呼之欲出的响屁。我们在童年的迷藏中颤栗,更多的时候,我们无止境地等待,孤独地承受来自身体内部的燃烧。童年的寂寞无人问津。我们穿得不多,每个人都跑得汗津津,我们希望又失望,慌张且镇定。这样的迷藏如此粗糙,也鲜少出现在长大后的叙事里,我们仍乐此不疲。在头顶四方的灰色天空下,在下一场未知的梦中,我们奔跑,躲避,在人生的迷藏中寻找失散的自己。

随时都能记起,我在迷藏中的鲁莽,这鲁莽在我经验尚浅的时候,差点让我像片跌落的瓦片,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一九九四年二月中旬的一天,寒假已接近尾声。我们相约抄完作业,就跑出了家门。那个小腿十分粗壮的孩子,我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一名优秀的猎手。他穿了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端着用手比成的虚拟猎枪,在一片老宅院中冷静地寻找。他有时会杀一个回马枪。来不及缩回脑袋的孩子,就嗷嗷乱叫着被他“就地正法”。

下一刻他回过头,朝我所在的方位,很淡地笑了一下。我童年的眼睛盯着那双渐渐靠近的帆布鞋,心中大骇。这时一个孩子的跑动干扰了他的判断。帆布鞋猛然转身,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从柴垛中仓皇逃出,像一支离弦的短箭,奔上斜对面的阁楼。帆布鞋其实并没有看到我,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觉,人生太多的被动,都是由自己的鲁莽一手酿成的。帆布鞋追过来,我被断了退路,情急之下一把推开窗,从窗户里面翻了出去。我的两只脚踮在一根细瘦的横档上面,身子像只匍匐的壁虎,勉力地贴住窗档下面的外墙。

我吸紧肚子,听到那把年代久远的木楼梯,被帆布鞋踩得嘎吱乱响。他应该是在上下起舞的灰尘中,搜寻了一圈,接着从敞开的窗口探出脖子,四下张望一番。最后他走了。木楼梯重新发出一阵老迈的叹息。我放松肚皮,忽然闻到洇在木板墙里的潮湿气息。这缕气息似有形状,像一只柔软的手,只把细细的两根指尖从我身上一滑,我便松懈下来,感受到了身体悬置半空,毫无系挂的恐惧。我出了一身冷汗。没被捉到的快乐,顷刻便荡然无存。后怕如扑上来的层层海浪,淹得我脚骨头发软,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到小伙伴们当中去的。

还有一次的经历,似乎多了几分荒诞的色彩。可人生不就是充满了荒诞。我躲在宁波镇海区双屿村一间房屋的柜子里,屋外的小伙伴们铆足了劲,像一个个英勇的小侦察兵。那是我小阿娘居住的村子,小阿娘是我阿娘(奶奶)的妹妹,我偶尔会被父母从舟山送去她那里住上一阵。她那个被我叫作鸿彬哥哥的孙子,话极少,却很喜欢抱着我走。鸿彬哥哥下班回来,就伸出大手把我抱起来,我就很乖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他抱着我翻过一座山,抱着我绕过一条河,抱着我走进村里唯一的小店,又抱着我买回店里最长的那根印着“金箍棒”三个字的烟花棒。然后他抱着我,我抱着“金箍棒”一起回家,我们都感到十分的满足。鸿彬哥哥再去上班的时候,我又变回了一只皮猴子,我跟着一帮泥鳅一样黑的男孩四处冲杀,我们爬树,钓龙虾,挖地瓜,往溪坑里扔石头,玩得最多的还是捉迷藏。

那天我们又在一起玩,几个男孩子早早地藏好了,我一路小跑,闯进一间敞着门的房子。屋内不见主人,我急欲躲避,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一只柜子,拉开柜门就钻了进去。我被一堆逼仄的黑暗和松软的衣物包裹,这样的包裹让我感到一种母性的安全,我很快就睡着了。等光明再次进入视线的时候,一张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我,是这家的女主人回来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听见女人在说,哎呀,小囡快起来。女人好像又说,哎呀,你咋睡在柜子里了?女人还说,哎呀,你是村东头殷阿娘家的吧。快回去,你阿娘和她孙子到处寻你。

我继续揉眼睛,打出一个悠长的哈欠说,不出去,我在捉迷藏。阿毛、铁蛋、冬瓜、西瓜,他们都在找我呢。

女人乐了,啐一口唾沫说,那帮不安生的小崽子,早被他们姆妈喊回家里吃饭去了。

我听后,愣了一会儿神,觉得有点沮丧,又有点生气。我的小伙伴们竟如此轻易地舍弃了我,那种被背叛的愕然,让我的心中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星星在天上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黑夜爬上了双屿村。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挥着一截捡来的树枝,不停地抽打沿途的树干和草皮。风声幽咽,脚下厚厚的腐植被我踩得窸窣作响。我走在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里,四周发出各种悚然的声音,我感到那些声音更像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森林。我有些害怕,扁着肚子,越走越快,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鞋袜,我浑然不觉。这个时候,一群鸟忽然从我的头顶呼啦啦地飞过,我一个激灵,急忙抬起头去看,鸟群黑色的大翅膀,蒙住了月亮,还有云。

月亮后来还是挣了出来,高高悬在我的头顶。这一刻的众声喧嚣,无比寂静。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穿透我小小的身体,把针脚细密的情绪缝进我童年的山林。我忽然很渴望看到,小阿娘家中那盏瓦力不足的灯发出来的橘色光芒,八仙桌上飘过来的阵阵香气,还有鸿彬哥哥一言不发地伸出大手,很有力地把我高高抱起。想着想着,我的眼眶就有些热,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忽然感到,童年无比忧伤。

在那个深夜,我早已打定了主意,我要跟阿毛、铁蛋、冬瓜和西瓜两兄弟绝交。可是第二天,我又很没脾气地跟他们又玩在了一起。人就是这样,总是选择性遗忘。不过这一次玩捉迷藏,我置换了角色,我成了那个寻找的人。小伙伴们很快地跑开去,像四散的烟尘,你简直抓不到任何的实物。我不是一个敬业的侦察兵,懒得费力气,就慢慢地走,慢慢地逛。我经过一座低矮的房子,就要走过那扇半掩的木门的时候,屋内的景象让我的皮肤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看到厅堂中央躺着一具女尸,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有晃动的红光,滴在白布上。我循着光源望去,后面的墙上供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前摆着一只香炉,香炉里面插着两根塑料蜡烛。蜡烛通了电,铝质烛芯模拟燃烧的火焰,正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风穿堂而过,白布的一角掀起又落下,露出半只浮肿的脚掌。

那个女人我之前见过。印象中,她相貌庸常,说话声音很轻,右手总是捻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双屿村没有秘密。女人的故事在村民的口中反复演绎。无聊委顿的生活突然就掀起了一圈活泼的涟漪。故事疯狂生长,人们心领神会,话锋如冰。我在道听途说的离奇情节中,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块白布下,半只浮肿的脚掌。据说女人是喝农药死去的。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去了城里打工,多年杳无音信。二儿子复读一年,终于考上大学,可是除了写信问女人要钱,从没有回来过一趟。最小的三儿子,似乎精神出了点问题,老是光着身子往外面跑。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邻村的一个深水潭边。女人的丈夫看上去倒是老实巴交的,只是酒瓶子不离身,喝高了,就喜欢在女人的身上练拳击。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逃过村民们的眼睛,也因为太过于平常,大家就集体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当然,这其中也有村民们搞不清楚的状况:比如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自杀,还是被人灌了农药?她的三个儿子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女人死后,她的丈夫又去了哪里?

那天经过女人家的一幕,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细心的鸿彬哥哥还是发现了端倪,他抱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妹妹,你在想什么?我仍旧一声不吭,仰起头,看他用另一只手把烟花放到天上去。灿烂的烟花用尽生命燃烧,完成热烈的,也是最后一次的绽放,她拥抱黑暗,独自沉浮。

接连几个夜晚,我望着小阿娘家房顶上高高的横梁,没有半点睡意。我一遍遍想起人们和瓜子皮一起吐出的关于那个女人的闲话,我的眼前是那间屋子里跳动的红光,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以及那半只浮肿的脚掌。我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深深的惊惧,这惊恐中又带着孩童的懵然。我想,那间房子里一定深藏着秘密。那个女人是带着秘密走的,人生之中太多的秘密最后都逃不过被掩埋的命运,秘密在寂静无声中,慢慢地分解腐蚀,最后,变为脚下的一抔黄土,或是在风中悄然逝去。那座房子的大门从此紧锁,像是被锁上了的记忆。我以后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下意识地停一停。只是,和这个女人无关。

多年以后,我站在舟山的一处海边。潮汐亲吻沙滩,在我的脚趾间一涨一落。阳光澄明,海面无比安宁,宛若撒下无数片温暖明亮的鱼鳞。我眯起眼睛,深深地怀念起童年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情。我仍然对弄堂深处的老宅院对双屿村心存美好的向往和汹涌的恐惧。那有关迷藏的最初记忆,就像一块褐色的痂,纵然被时间之手轻轻揭落,仍旧脱不了细微变形的神秘印记。也许人人都有,就像你也会遇到阴暗潮湿,如黄昏一般笼罩过来的绵长的雨天。为了抵偿它锚状的牵引,我们在岁月的暗流以下,动用了一生的寻觅。

2

少年辰光,一直有一片盛大的蝉鸣在我的梦境里喧嚣,像热气腾腾的青春,像一望无际的迷茫。

我在岛上念书,往返学校的德行路上,站着两排高大的梧桐。岛城的夏天,海风吹到脸上也是热的。穿过升腾的热浪,眼前的路就变得高高低低、弯弯扭扭。那些被人随意丢弃的棒冰纸,像蝴蝶一样,在我的脚边飞上来,又落下去。我懒洋洋地向着学校走过去,蛰伏在梧桐树叶上的蝉鸣,宛若倏忽而至的一场雷阵雨,十分急促地落了下来。我被这密集的响亮笼罩,仰起脸,眯了眼睛找,竟是连一只蝉蜕也没有看到。

我走进教室,在老师讳莫如深的表情中,跟班里的其他女生鱼贯进入另一间教室。那里已经拉上了窗帘,密不透风的遮掩,可不就是此地无银的最佳注解?这是一节大家期待已久的生理课。拿到课本的第一天,班里的空气就沸腾了,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迫不及待地打开课本,认真预习起画了男女生殖器官的内容。那是第53页。是的,我们对此了然于心,那一页的文字和图片像一罐猩红的辣椒酱,看得人额头发汗,内心肿胀。

作为女生,我们依然矜持,或者故作矜持。我们敏锐地捕捉到,男学生一天比一天突出的喉结,唇上黑密的绒毛,粗哑可笑的变声。我当然晓得的,他们也在关注着我们,热烈讨论着班里那个胸脯像岛屿一样高耸的女孩。身体向成年人的靠拢,使我们企图急速摆脱孩子的队列。性的懵懂,老师和父母的语焉不详,又让我们对自己,对异性的身体变化,越发生出好奇。然而,那堂男女学生分隔的生理课,让所有人大失所望。没有耳根发烫的画面,没有逼真的人体模型,更没有激烈的课堂讨论,老师面无表情,放了一个比兔子尾巴还要短的短片,片中的说教跟课本并无二致。打开窗帘以后,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下半节课自习,这节课也不列入考试范围。我们对身体迷宫的一次期待已久的探险,就这样潦草地夭折。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月经的开蒙,是由一个女孩的突然倒下开始的。女孩的皮肤很白,仔细看,能看到皮肤下面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她捂紧肚子,像一蓬委顿的雪,啪的一声,就散在了操场发烫的煤渣地面上。

那天,我们排着队,木然地站在烈日底下,听脱了发的校长训话。蝉声喧哗。校长的头顶不断地有汗珠子滚下来。他不疾不徐,掏出一块折叠成方形的手帕,小心拭了拭脑门,放回手帕,接着举起稿纸,继续讲。我们被校长跟这个夏天一样闷热的声音,晃得头昏眼花,前面一个同学的后背湿透了,他的后脑勺朝前面很快地点一下,又点一下,像是水中被钩子咬住的鱼一样,他在和睡眠做垂死抗争。我的目光从他的后背,慢慢地移到后脑勺上去,再从他的后脑勺,移到许许多多朝前面一点一点的后脑勺上。这时候,我忽然忧伤地发现,原来空中抛下了好多透明的鱼线,我们被引诱上钩,然后浮出白晃晃的海面。

当一切宛若一场默片,劣质音响掷出的尖啸,就是一柄突然进攻的利剑。利剑刺中了那个女孩,她悲怆地倒下,像是一个小说的开头。显然这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校长讶异地闭上了嘴巴,他说的上一句话,还在以波的形式向前传播。我需要知道确切,于是我蹲下身子,穿过林立的小腿朝她凝望。女孩在地上痛苦抽搐。她的脸比纸还要苍白。老师们终于反应过来,喝令我们待在原地,他们跑过去,迅速包围了她。一个强壮的女体育老师抱起女孩,向着医务室的方向一路小跑。这是一个漫长的上午,校长朝骚乱的空气清嗓子,继续他催人入眠的训话。我盯着女孩倒下的地方出神,我始终没有站起来。女孩的位置空在那里,地上的黑煤渣留下一个浅浅的人形。女孩真实存在着,但我觉得,她是一蓬被太阳晒干的雪,与同为女性的我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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