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之上

作者: 刘小骥


那幢两层高的民房门口,摆有一只玻璃柜,一位卷发女人站在柜台后,一边兜售香烟,一边拿木匙搅拌着玻璃缸里的冰糖雪梨。在她身旁,炉火正旺,待会儿,她会把煮熟的荸荠串成串,售卖给路人们。梓蕙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我画的那幢老屋位于长江大桥之下,画面上的女人,则是她的母亲周兰欣。四十多年过去了,梓蕙无法想象还有多少人记得她家的糖水铺,“八月照相馆”的师傅早已作古,如若不是这幅画,老屋终将化为尘埃。

梓蕙在手机里跟我谈好价,从网上商铺拍下这幅画,留下地址之后,门铃响了。我放下手机,跑回一楼,只见门口站着个穿着灰白色羽绒服,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开门后,她问我是否是工作室的老板。我邀她上楼,沏茶的时候,她在画室里兜了一圈,目光很快锁定在墙角的那幅老屋画面上。她捧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正是她在网上相中的那幅画,一个月之前,她还在App上给我留言,今天她决定亲自来取。我说抱歉,画刚刚被人买下来,买画的人也是老屋的原主人,这是她和母亲住过的房子。中年女人抬头打量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嘲讽和不快,说:“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这是我的房子,没有人可以拿走任何东西。”

中年女人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业已花白,嘴唇薄且外凸,给人尖酸刻薄的印象。过了一会儿,她才用商量的语气请我退掉梓蕙的定金,她非常想要这幅画,她说母亲去世之后,她是“大成路”旧居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不允许某人鸠占鹊巢,混淆视听!临走前,中年女人冲我笑了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改天再来取画,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送走了中年女人,我考虑再三,还是给梓蕙拨去电话,把中年女人造访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了一遍。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梓蕙,说我当初在网上找到图片,进行创作,是为了参加“城市记忆”的画展,因为这20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屋具备代表性,况且当时东临黄鹤楼,西望长江大桥的“大成路”,是武昌区最热闹的集市之一,几乎每个月,父亲都会领我来到长江大桥下的大成路,点一碗糊汤粉,油条蘸着汤粉吃完,再逛逛附近的新华书店和琴行。除了画画之外,我不想卷入任何麻烦。梓蕙说,老武汉的底蕴,正是从市井烟火中走出来的,当初母亲开糖水铺,也是为了养活姊妹俩。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来画室找我的人正是她的姐姐梓兰,梓蕙移民之后,两个人再未谋面。可世界真的很小,姊妹俩再次因这幢老屋,纠缠在一起。

梓蕙告诉我说,糖水铺是父亲留下来的。她们的父亲孟修德,在铁路部门上班,这位下放知青回城后,已经年逾五十,亲朋好友忙着给他张罗对象,媒人约了好几个女人见面,父亲都不满意。据说父亲最终选择了母亲周兰欣,是因为这个乡下丫头话不多,从媒人约他们见面开始,周兰欣就低头盯着自己的鼻尖,孟修德问话,她才“嗯、啊”地应答一两声。在大中华酒楼吃过饭,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父亲说周兰欣性格柔顺,活到他这岁数,找个女人除了安心过日子之外,还图什么呢?

从姊妹俩记事开始,孟修德就一头扎进书本。在民房二楼的写字台上,垒着高高一摞书,有世界名著、手抄信件,还有英语和俄语类的书。搁不下的书,则摆在垫了旧报纸的地上。父亲读书的那些夜晚,母亲会安排姊妹俩早早休息,她说父亲年轻时的理想是当一名火箭工程师。梓蕙模模糊糊地听着,似乎在睡梦中,也能听见父亲“得儿、哒儿”的俄语卷舌音。

父亲沉默寡言,很少跟姊妹俩亲近,但每逢节假日,都会送她们发卡、糖果或彩色铅笔之类的小礼物。母亲没有工作,料理家务,领她们去邻居家串门便是最好的消遣。可以说,她们的童年过得波澜不惊。梓蕙七岁那年的秋天,父亲把她和姐姐叫到顶楼的平台上,说有东西给她们看。平台是水泥地,漏水的地方涂抹了沥青,四周用红砖砌成围栏,还插了一根自制的电视天线杆。平台是姐妹俩跳橡皮筋、丢沙包、放风筝的地方,也是母亲晾晒衣服的地方。父亲把她们领到东边的围栏前,指着远方,问她们看见什么了。

“是黄鹤楼。爸爸,什么时候领我们去玩啊?”梓蕙问。当年的黄鹤楼,在旧址上重建,竣工并对外开放后,已经是1985年的事了。

“等到树叶黄了的时候,我领你们登上黄鹤楼,武汉三镇就尽收眼底了。”父亲告诉姊妹俩,黄鹤楼是三国时期孙权修筑的,后因战火,屡次重建,他还讲起了黄鹤仙人的故事。

眼看就到了十一月底,父亲如约把姊妹俩领去了黄鹤楼。登高远眺,从这座名楼上下来之后,父亲又领着她们从长江大桥的一端,走向另一端。父亲说长江大桥是新中国成立后修建的第一座公路和铁路两用大桥,一桥横跨长江,连通着汉阳和武昌。

孟修德把姊妹俩领回家的当晚,发起了高烧。起初,周兰欣以为他只是普通感冒,可几副药下肚之后,丈夫高烧不退,领去医院一看,原来是肝硬化引发合并性感染,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安排马上住院。梓蕙告诉我说,父亲的肝病是回城前就有的,常年的劳累和抑郁拖垮了这个爱读书的男人,那时的他已经形销骨立,只剩一身干皮。父亲最后的日子,显得平静又和蔼可亲,他把姊妹俩叫到床边,说他当年下放的时候,不曾想过自己还能回城娶妻生女,这辈子已经知足了。

父亲去世之后,姊妹俩捧着他的遗像,走过大成路,登上桥头堡,坐上去火葬场的大客车,一路撒花,祭奠亡灵。父亲的丧事办完还不到一个月,一天清晨,姊妹俩刚起床,发现屋子里围了一大群人,都是叔伯辈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他们今天之所以来,是谈房产归属问题的。按照三妹的说法,大成路的房子是祖父遗产,每个人都有份,当初只是暂时腾出来,让给大哥充当新房。如今大哥不在了,他们决定把房子收回变卖,均分财产。周兰欣说,话不是这样讲,当初老爷爷置办了三套房产,汉口六渡桥的那套给了二弟,武昌积玉桥的给了五弟,四弟英年早逝不算其内。至于说三妹,虽说没能拿到房产,但给了她不少嫁妆,包括最珍贵的那一盒金银首饰。况且孟修德和周兰欣结婚时,家族中的长辈都点了头,同意把大成路的房产留给老大的。三妹说,口说无凭,总之你不是孟家的人,房子终归要还给孟家。周兰欣跟他们耗了大半天,二弟、三妹和五弟只是不肯,临走前,说给他们一周时间,搬东西走人。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了。眼看孟家的人包车过来,一起撵他们走,周兰欣立在门口,又羞又气。梓兰年纪虽小却性情刚烈,她跟三姑言语不合,三两句吵起来,三姑骂她杂种,梓兰朝前一扑,抓破了三姑的脸。二叔乜她们一眼,晃晃悠悠地走到立在门口的周兰欣面前,说:“嫂子,麻烦让个道,搬家的车都叫过来了。”

“二叔!”梓蕙见母亲为难,轻轻地唤了一声,从里屋走出来。刚才的一切,她都瞧在眼里。

“哟,是蕙蕙。”梓蕙向来柔顺,二叔见是她,声音也缓和下来。

“二叔,爸爸活着的时候,说你最疼我们了……你真的忍心赶我们走?”梓蕙的声音柔柔的,说话之间,已经跪在了二叔面前。

二叔吃了一惊,刚要拉梓蕙起来,三姑就在一旁嘀咕:“哟!小小年纪,都黄鼠狼一样贼精,学会用苦肉计了。”

二叔看看三妹,又看看梓蕙,正犹豫不决之际,周围的邻居们都出门看热闹。梓蕙见围观人多了,又说:“二叔,三姑,爸爸走了以后,我们只剩下这套房子了……大成路的房子,就算是我们借来的,每月按时给你们租金好不好?”

梓蕙眼泪汪汪,语调凄凉,围观的人都说孟家的长辈合伙欺负孤儿寡母,二叔和三姑面子上过不去,过去跟五叔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暂时不撵她们走。三兄妹商量了一会儿,还是三姑走到周兰欣面前,递给她一个小本本,说:“口说无凭,既然你答应租房,就在上面签字。到时候交不出钱来,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周兰欣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地签好字,还给三姑,眼看他们上车,走远了,这才把姊妹俩领回屋。几天之后,一个下面安了滑轮的玻璃柜从里屋推了出来,周兰欣开始在街头叫卖糖水、香烟和零食。梓蕙和梓兰每天放学之后,也会帮母亲卖东西,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们还会拎着装冰糕的保温瓶,一人守一条街,卖冰糕给路人们解渴。

姊妹俩在母亲的带领下,过着勤工俭学的日子,直到梓蕙升入初中之后,她才发现姐姐的学习成绩有些跟不上趟了。

梓兰比梓蕙大两岁,按照梓蕙的说法,姐姐从未対学习产生过真正的兴趣。梓蕙喜欢读书,喜欢那些发黄有着泛潮气味的旧书,梓兰则过早的成熟,她刚上初一,就学着年轻女子的模样,拿铁夹自制卷发,描眉画眼。

梓兰念到高二,书再也读不下去了,母亲怕她跟社会青年来往,委托朋友把她送到广州一家制衣厂学习手艺。可梓兰既不喜欢绘图制衣,也不喜欢配置各种染料,她去广州不到一年就换了四五份工作,朋友每每跟周兰欣电话里提及梓兰,都叹息说:“这孩子拈轻怕重,吃不了苦,她要是有梓蕙一半勤奋好学就好了。”

从那时开始,梓蕙就发现,周围人总爱拿她俩作比较。从初中到高中,梓蕙念的都是重点中学,又是文体委员,说话从来细声细气,同龄的孩子们都佩服她。梓兰呢,从初中开始早恋不说,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无论谁提起她,都直摇头。梓蕙并不喜欢人们拿她们做比较,她开始给姐姐写信,用金句激励她。例如:“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才无以立足,不苦不能成才”“少而好学,如日出之光”等等。姐姐呢,从未给梓蕙回过一封信。这年春节,梓兰没有回家,只在电话里跟母亲道声“平安”。

梓兰在广州待的那几年,每次回家都来去匆匆,绝口不提工作的事。等到梓蕙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七月的某一天,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停在糖水铺门口。不等周兰欣招呼,工人们就把打包好的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抬下来,准备往屋里搬。周兰欣赶忙阻拦,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她从没购买这些东西。工人说:“这难道不是孟梓兰的家吗?大姐,你就放心好了,这些东西,都是女儿孝敬你的。”

孟梓兰回家的那天上午,左邻右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姐姐的身材比从前纤细了,她穿一件红色v领的开肩长裙,戴着珍珠耳钉,留着一头蓬松华丽的长发,嘴唇的颜色,艳而不俗,人们都说她像钟楚红。梓兰送给母亲的,是一枚金戒指,送给妹妹的,是一块石英手表。就在人们対梓兰的飞黄腾达议论纷纷时,梓兰又宣布了一项计划:她要拿回属于母亲和姊妹俩的东西。

周兰欣出面召集孟家人开会的那天,梓蕙发现三姑和二叔明显苍老了。梓兰从珍珠鱼皮的提包里取出现金,码砖头一般码在三姑和二叔面前。梓兰対他们说:“按武汉市区的房价算,每平米一千八,八十平米一共十四万四,请你们清点一下。”三姑朝二叔使了个眼色,二叔便拿指头蘸了唾沫,慢慢地清点起来。二叔清点完了,三姑又清点了一遍。三姑点完钞,露出一口活动假牙,笑着対周兰欣说:“我就知道兰儿最有出息,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爱拼才会赢嘛!”

母女们目送着亲戚们走远了,梓兰这才说起自己的经历。在广州打工的头两年,她事事不顺,还被工友骗走了钱,到了第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拜了个干姐姐。干姐姐是香港某明星的情妇,梓兰见她养尊处优,手头有大把的钱,便说服她投资外贸,做起了服装生意。干姐姐关系网庞大,人却疏懒,从进货开始,每一环节都交给梓兰打理。梓兰也没辜负她,很快就形成了一条从面料到成衣,从加工到出口的生产链。梓兰说等到梓蕙毕业了,也来南方创业,有知识作武装,妹妹一定能一飞冲天。

梓兰在武汉待到暑假结束,这才回到广州。第二年冬天,梓兰再次来汉,这一回,她还领回个男朋友。男朋友姓祝,个子高高的,皮肤如女人一般白皙,据说他是广州海关某领导的公子,梓兰是做生意的时候认识他的。祝先生刚一进门,就把准备好的西洋参、燕窝、花糕和干果拎上桌,说是孝敬周兰欣的。周兰欣说,客气什么,第一次来,就让你破费了!祝先生说,没事没事,没花多少钱的。周兰欣做好饭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梓蕙偷眼去看祝先生。祝先生丹凤眼,眉毛浓浓的,穿着很服帖的白色西服,吃饭时,总是招呼母女们多吃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梓蕙想,他对姐姐很体贴吧!第二天上午,梓蕙起床时,发现姐姐和祝先生已经不在了。母亲说姐姐领男朋友爬蛇山,登黄鹤楼去了。

祝先生在武汉待了一周,母亲和姊妹俩便开始准备年货了。她们买来香肠和鱼,母亲把鱼剖开肚子,去掉内脏,掏出鱼籽炸了吃,再在鱼身和鱼肚内抹上厚厚的一层盐,拿到平台上去晒。梓蕙把挂鱼的钩子系在绳子上,经过腌制的大青鱼变成薄薄的一层,在阳光下晃动,两周之后,琥珀色的鱼肉就会香得滴油。梓蕙挂好最后一条鱼,回过头,这才发现祝先生站在后面,笑眯眯地瞅她。梓蕙喊声“姐夫”,祝先生邀她下楼,说要给她看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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