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交响乐
作者: 王瑢1
那天,因为要赶一个加急订单,苏曼给陆达发微信说,太晚就不回去了,在公司对付一宿。半天没反应,苏曼于是打电话过去。通了立刻被挂断,紧接着陆达的电话打了过来,乱哄哄的十分嘈杂,苏曼突然间想起陆达今晚有应酬。
陆达“喂喂”两声,走到外面来接电话。他说:“还没吃饭吧?要不我打包一份豆角焖面送过去?放凉了吃也好味。”
苏曼说:“别麻烦了,楼下叫外卖快得很。”好像有人在喊他,嚷嚷着,“天蓝蓝,海蓝蓝,一杯一杯往下传……”信号时好时坏,没说几句挂了。
苏曼埋头开始忙。陆达后来又发来语音微信,他说:“这家店有你最爱吃的酸菜炒莜面鱼鱼,要不要尝尝?”确定她不回家住以后,又再三叮嘱别太累,如果想回家了就给他打电话,无论多晚,他都会奔过来接她。
苏曼想了一想,回复道:“你也别闹太晚啊,别一到酒桌上就全程领跑,当自己是未来领导?”
干服装这一行,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以前给别人打工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是给自己干呢。然而等忙得差不多了,苏曼忽然想起,隔日有个重要的活动必须参加,不得不回家去换身衣服。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苏曼思忖着,陆达此时睡得正酣,就不折腾他了,自己匆匆往回赶。
风清月朗,秋夜微凉。这个时间段,路上车稀人少,周遭一片寂静。空气中隐隐有一丝桂花的香气,苏曼骤然间想起,中秋节就快要到了。她的肚子咕咕叫,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忙,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此刻苏曼只是埋头疾走,想赶紧到家弄点吃的。
街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灯光很灰很黄,在地上拉出一道长影,她看着地上的影子,苦笑道,钱难挣屎难吃呐。
进小区时,发现大门口没有人值班站岗。保安室里黑咕隆咚,只有四台电脑监控器肩并肩开在那里,像演完了节目的电视忘了关机。
楼道里乌漆墨黑,苏曼扶墙摸壁往上爬。她踮着脚走路,生怕高跟鞋发出的咯哒声扰民。待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摸出钥匙开门时屏息凝神,心里默念:千万别把陆达吵醒呀。
门开了。
没弄出声响。
一股浓重的酒浊气迎面扑来。
苏曼没开灯,等眼睛稍微适应,微明中看见陆达的西装外套、衬衣、领带,胡乱地扔在沙发上,她走过去拿起来,把它们挂在客厅的衣架上。
茶几上怎么会有一只黑色亮漆皮女包?黯淡中泛出莹莹的白光,苏曼只那么扫了一眼,便立刻知道,这是Prada的少女副线品牌Miu Miu。
谁的包?
苏曼感到嗓子眼儿发干,饿了一天的胃开始微微痉挛,接着就看见一双高帮球鞋。一只跟一只隔着近一米远,白色的鞋帮内侧有三颗星星,月光下悠悠泛出一抹蓝意,恍惚间想起,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见过,全球限量定制款。然后又看见一件女式半裙,再然后是黑丝长筒袜、抹胸式上衣、丁字裤,它们一路四散着,伸向卧室的方向。
苏曼在原地怔住。她一时大脑缺氧,耳畔擂鼓筛锣,眼前发黑,腿发软。
苏曼闭上眼睛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
卧室的门虚掩着。
苏曼蹑脚蹑手走过去,迷离的月光下,床上的人相拥而眠,酣睡如泥……苏曼骤然间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果然是无风不起浪。
那日,要好的小姐妹曾给苏曼发微信,她跟同事去看新上映的大片《速度与激情10》,路远,又不熟,已经开演十几分钟了才赶到。进去找到座位坐下,才刚松口气,突然发现前排坐着的男人,怎么瞅怎么面熟。这家影院新近才刚完成激光升级改造,与传统影厅相比,亮度提升,观影从此告别黑暗时代。她于是定睛再看,看清楚那男人竟然是陆达。没错,就是陆达。他身旁的女子只能看到侧脸,两个人头碰头,嬉笑着正同吃一桶爆米花。小姐妹惊诧之余,拿起手机偷录小视频。当陆达伸出手臂将那女子揽入怀中的瞬间,嘴对嘴定格。
随视频发来一句话,“有趣的灵魂精神出轨,好看的皮囊现实劈腿。”后面一串惊叹号。
苏曼第一时间就给陆达发微信,想问他在什么地方,但字打到一半,又删掉了。她觉得自己何必这么紧张呢,杯弓蛇影,庸人自扰,万一弄错了呢?
然而当现实摆在眼前,苏曼只觉得人直往下坠,她的心里一空,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等情绪稍稍平复,苏曼把手机视频点开,截图放大。
那个依偎在陆达身边的女人,看身形跟打扮,应该很年轻,长长的卷发挑染出一缕蓝紫色,顺着光洁的额角,波浪似的披垂下来。黯淡中那朦胧的侧影,从头发、前额、鼻子、嘴、下巴,以至脖子、胸脯,曲线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
苏曼深吸一口气,默然走去阳台,取下洗好了晒在那里的一条苎麻料玫红色旗袍裙,把自己的高跟鞋拎在手里,略定一定神,掉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家门,苏曼快步下楼,走得太急,隔壁邻居老太太的电瓶车每天晚上推进楼道里来充电,差点被电线绊倒。她一头撞上五楼跟六楼转弯处贴墙立着的一只老式壁橱,蹭了一身灰。那一人多高的壁橱掉了半扇门,里面褪色的塑料盆,豁边的一摞碗,磕了瓷的坐式痰盂,没了脚蹬子的玩具车,简直七零八碎,塞得盈箱溢箧。
苏曼把鞋穿上,不管不顾往下跑。老式水泥砂浆台阶,年代久远,很多边沿已残缺破损,踩在上面,嚓嚓直响。
在四楼跟三楼过道的一块公用区域,破纸箱、旧报纸高高摞起,直戳到天花板上。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从一堆破烂的夹缝里滚出来,滚到苏曼脚下,她抬脚一踢,那皮球“嗒嗒嗒”滚下楼梯,撞上一辆生锈的自行车。那自行车没有车座,后车轮也不知去向,用一把三条腿的高靠背椅子顶在墙角,仿佛战场上濒临死亡的重伤逃兵。
苏曼只顾走下去,她走得跌跌撞撞,冷不丁有只野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乌云盖雪,借着月光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仿佛一条蛇,徐徐波动着,正盯着她看。
苏曼很喜欢猫,因为家实在太小,陆达一直不让养。此刻苏曼俯身轻唤一声,“咪咪,咪咪。”它已经跳上楼梯扶手,径直踱过去,一点不怕人,然而并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一跃跳上楼道尽头的玻璃窗,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空气中厚厚的尘灰气息裹挟着浓重的潮气和霉味,苏曼有季节性鼻炎,引发慢性结膜炎,此刻鼻痒连带着眼角奇痒,她禁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一时竟涕泪横流。直至此时方才发现,刚才走得着急,忘记戴口罩了。
管不了那么多,苏曼径直冲下楼跑到院子里,一刻不歇地跑上街头,一直跑,一直跑,就那么一口气跑到公司里。
第二天,苏曼照例去参加不得不出席的活动,中途伺机溜出来,打辆出租车直奔家,然后果断地跟陆达摊牌了。
起初,陆达照旧是发誓赌咒,绝无此人,纯属子虚乌有,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么回事。
苏曼一言不发,把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打开,亮给他看,于是陆达沉下脸来。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
最后实在没法自圆其说,不得不承认了。陆达说:“你……真的想好了?这种事……”
陆达说话的语气,让苏曼怒火中烧,平时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歇斯底里的人,向来不屑于跟男人吵闹,但此刻突然变得利喙赡辞起来。她说:“结婚五年,说长不长,但确实也不短了。我当然不指望你依然跟刚认识我时那么狂热地喜欢我爱我,毕竟我也从不曾对你痴狂着迷。”略作停顿,努力保持音调平静,“但总的说来,就婚姻本身而言,我觉得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这个家。”苏曼把已经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摆在面前,让陆达签字。
“小曼……”陆达仍这么叫她,跟第一次跟她见面时一样,“我不过是犯了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呀,你何必那么较真……”
“我已经三十多了,还生过孩子,当然比不上小姑娘。”苏曼把离婚协议书往陆达跟前推了一推,面色冷然。
“跟年轻不年轻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关键是她听话嘛……”他的声音低下来,“我让她怎样就怎样,她不像你。”陆达显得有点难为情似的,“昨晚我喝得太多了。先是白的,白的喝完又喝红的,好像还喝了黄的,哎呀,我喝断片了呀。”稍一停顿,“她不放心,于是非要送我回家,其实她自己也喝了不少,本来说坐坐就走的,不知道怎么就……”
“你们有过几次?在电影院那位是不是她?来家里就绝不是初犯。”苏曼强忍怒火,“地球人都知道,只有我还蒙在鼓里,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我外面就这一个女人。过夜绝对是第一次,真的,以前的确也有过那么几次,但很少来咱家。即使来了她也从不过夜,都是完事立刻就走。请你相信我。她其实很懂事,绝对听话,她知道我有家庭,所以并没有任何其他幻想,我们在一起,无非就单纯图个开心,真的小曼,你相信我……”陆达有点底气不足似的,声音低下来,慢下来,“我昨晚喝得实在太多了,我其实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干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嘛,男人喝醉,根本就弄不成事......”
“我应该当时就冲进去,打开门窗叫街坊邻居都过来看,或者干脆报警。你说这话真是好意思,还知道世界上有羞耻二字吗?”
“茜茜怎么办?我们有女儿呀,她还不满四岁……”陆达用手使劲挠头,连声叹气,抬眼看苏曼,眼神哀伤,“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下不为例,以后绝不再犯。说实话,我真的并没想跟她怎么样,真的,原谅我……”他伸出手去想要拉苏曼的手,她攒眉往后躲开,她很想破口大骂,但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喘不过气来。
陆达的头垂下来,不住地揪自己的头发,摇头叹气。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结合并非因为爱。要不是你爸妈逼着你结婚……”陆达的声音沉下来,放缓,“生活忙碌又乏味,你又极少主动,每次在床上都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而且你永远像在受刑,像是在忍受煎熬……她则完全不同,我跟她在一起,总好像打了鸡血似的。”他觑眼看她,叹口气又道,“可你也知道的,男人走心不走心,完全不一样嘛,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离开你,离开茜茜,这绝对是真的呀……”
“这么说来,我还得给你道歉?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苏曼讥讽道,“跟我从来坚持不过十分钟,是我的问题喽?黄狗偷食打黑狗,是我冤枉你喽?”嗤的一声,“别啰嗦,赶紧签字吧,签了字哪怕你们焊在一起,也不关我事。”她是狮子座,一旦作出决定,便即刻付诸行动。所以无论他再说什么,再怎么狡辩,都已无济于事。
客厅的饭桌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影。苏曼抱着刚满周岁的茜茜,腰被陆达紧搂着,三个人笑得那么灿烂。这是多么幸福甜蜜的一家人啊。
陆达若有所思,眼神望向那张全家福,欲言又止,踌躇了几秒钟,签了字。
苏曼已经连夜收拾好行李箱,经过陆达身旁时他略欠一欠身让开。她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出了房门,听见陆达在身后说:“小曼,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声音低沉而忧郁,满含悔恨,仿佛悲秋中的枯叶,纷然落下,悄无声息。苏曼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他又道:“存款都给你。房子我会尽快出手,卖了的钱,一人一半……”声音似乎有一点颤抖,但也可能是苏曼自己的心在颤。想到今年圣诞节,是她跟他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原本还打算好好地庆贺一下,然而终究没能等到木婚那一天的太阳。
现如今,苏曼终于不必再担心回去晚了被人数落,哪怕彻夜不归也无人问津。然而习惯了身边有人的生活,忽然间落了单,面对独自生活,苏曼却没缓过神来。
苏曼很害怕孤独,所以尽量避免一个人待着。苏曼租住的房子离她工作的地方,说远也不是太远,乘公交车两站地。如果时间允许,她宁愿步行,一路走走停停,到家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倒也浑然不觉。
搬出来自住,眨眼已经有一个礼拜了,苏曼仍被离婚的阴翳笼罩着,她很少逛街。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穿给谁看呢?自打跟陆达离了婚,这十多天来,浑浑噩噩,苏曼根本没心思打扮自己。她已经很久不买新衣服了,就那么一身黑白灰,偶尔穿条连衣裙,不是深褐色就是青灰色,要不就是赭石色,一如苏曼的心境,是灰暗的雾霾天。
苏曼把所有的热情、精力跟想象力,彻底从自己身上剥离,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事实证明,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抓住,当季时尚最流行的热点跟卖点,然后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成品往往很像那么回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日久天长,在服装行业经年累月做下来,苏曼的模仿水平已日趋精湛。微妙在智,触类而长,苏曼有时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