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我唱

一

申春开着宝马摩托进入厂区后，总是那一套娴熟的动作——对着办公大楼保持车速，双膝夹紧车身，使摩托车成为自己第207块骨骼，前轮快顶到墙壁时，突然捏住前制动手把，身体往前一倾，后轮就离开地面一个台阶的高度，而后悬空稍稍停顿再重重砸下，随着砰的一声，申春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像重新组装了一回，组装到勤勉工作努力向上的档位。

跨下摩托支好支架，将头盔挂上车把，再打开侧箱，拎出工作包，申春这才向办公室走去。自从有了这辆摩托车，除了雨雪天，申春总是骑着它上下班，方便。当然，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停车下车动作，只是在办公大楼前做，过过瘾。下班回家在家门口是不敢做的，以前怕老婆没收钥匙，说这是危险动作，不让做。老婆去世后，女儿继承了她妈妈的方式继续数落：爸爸你往60岁上数了，决不能这样，这是危险动作。按申春的话说，老婆的话可以不听，但女儿的话，得听。申春嘴上答应不做，实际上在摩托车俱乐部已经学会了前轮高仰行进、后轮转向、前轮左右移位等几个动作了，对于翘前轮抬后轮，都属于黄鼠狼掀门帘——露一小手的技术。车虽然停熄，但作为箱包实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申春早已将公司作为自己继续疾驰的跑道。

跟在摩托车后面进入厂区的凯灵，看到董事长今天停车时的后轮，抬得比平常高出许多，不是驾驶技术非常好的人，是不敢这样刹前轮抬后轮的，而且董事长下车时，那条右腿竟然玩出一个咏春拳里的侧踢动作，就下个车啊，用得着这样高踢腿吗？踢空中飞过的鸟吗？凯灵不禁拍了一下方向盘，自语说：“肯定是昨天看到了拉杆箱，定心了，去参加中国国际箱包皮具设计大赛有把握了，要不怎么这样神抖抖啊？”说完又长叹一声：“哎！可是我又给他丢脸了，丢脸丢到家了，要不，双喜临门，多好。”凯灵连着懊恼长叹，一转方向盘，开着车向研发中心的停车位驶去。

劳动节之后的天空总是一碧如洗，如此高远。申春立在8楼的窗口，俯视厂区外的城南湿地，正对窗口是两里外的思母桥，四柱桥栏杆四头思母石狮子清晰可见，过了这座青石老桥，就是3700亩的钱资荡了。视线越过钱资荡，就是翠绿的农田与蓝天衔接的地方，那条天际线是自己向往的天际线，太阳是从那个衔接的地方渗出来的。无论阴晴冬夏，申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窗子看天际线，无论天气怎么变化，天际线总是或清晰或模糊地在那里跃动。

虽然离大赛的初赛评选还有半个月，可他心里已抑制不住激动了。早晨的太阳不光引爆着这个企业的活力，阳光更会给每个员工以灵性的无数次分蘖。

研发中心设计的16吋、20吋、24吋三款水乡荷花拉杆箱系列，是公司成立二十年来设计出的最得意的产品了，这是瞄着金奖去的，而且这款拉杆箱系列，含一项国家专利，两项实用新型专利，这不得不让作为董事长的申春内心欣喜，他也不得不由衷地感谢研发中心的设计者们，尤其是那个团队的灵魂人物凯灵。

申春知道，全国各个箱包皮具企业都在产品创新上动足了脑筋，无论是箱面的美观还是箱内的形式，不管是局部的材质还是整体的质量，都要尽情体现都市精英的睿智人生，可他申春，可怜巴巴的小聪明已经在之前百余款的箱包皮具设计上耗尽了，自己才初中毕业，第一口奶就没有吃好，还谈什么设计才华啊！可那个凯灵就不同，虽然跟自己一样是土生土长，也只是在十来年前读了市里一个普通的院校，被招工进来后，她只要把披肩长发盘到头顶上，设计的拉杆箱总能获银奖铜奖，将公司第六名的最好成绩一下子提高到领奖台的位置，这不得不让申春高兴。而这次的水乡荷花拉杆箱系列，不光做到了面料新颖，做工精细，符合流行趋势，最主要的是设计理念新颖独特，既有民族性，又不乏时代感，这肯定不再是银奖铜奖的档次，按凯灵的说法，既然董事长是瞄着金奖去的，我们的每一个细微设计都要按金奖的标准做，不得怠慢。研发中心做出的实物，谁看了都会啧啧称赞，尤其是申春。自从凯灵这位研发中心主任接受了参赛任务，就对申春一直保密。申春去过几次研发中心，问进展情况，凯灵总是笑笑，不答。逼急了，凯灵也就一句话：“进展顺利。”再逼问，凯灵还是说：“董事长，你准备前轮高仰前行吧！”关于选定的拉杆箱项目，凯灵不吐一个字。

申春看不到图纸方案，又不知道凯灵的想法，问其他的设计人员，他们总说主任不让我们说，要保密。申春焦急啊，但是想想，凯灵似乎稳操胜券，每次去研发中心，隔着玻璃门就看到凯灵的披肩长发又盘在头顶上，像一顶黑礼帽，发现申春站在门口，一双弯弯的眼睛，有着天生的快乐形状，看看申春，继续有条不紊地忙她的事，不搭理申春，更不去理会董事长的焦急忧愁。

直到昨天，申春的微信上才跳出凯灵的一句话：请董事长大驾光临研发中心。

申春盯着屏幕看，自说：“死丫头，终于等到你这一句话了。”他没有立即去，而是泡上一杯茶，坐在桌前捧着手机反复琢磨，从这句话里可以窥见这位80后大学生的自信，也隐隐显出凯灵的调皮。自己的女儿时常会说，晚饭做好了，请董事长爸爸大驾光临。怎么凯灵说话的口吻也像女儿的口吻？直到喝完三开茶，申春才走出办公室，转了几个车间后拐进了研发中心。

申春要推门的时候，隔着玻璃门的凯灵已经等着了。凯灵拉开门，又重复了微信上的一句话：“欢迎董事长大驾光临，请验收样品。”

自从凯灵进了公司，申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看着她。

“看什么啊？我的整张脸，是不是坏了整个青春？”

凯灵知道，自己不属于美女的范畴，水乡少有的黝黑肤色，像是一把泥抹子从爷爷爸爸那里抹下来，抹到她这里是不可能改变肤色的，即使是抹到末端，那也是黝黑。好在凯灵的个子高挑，一直占据全公司女员工身高第一的位置，就连一米八三的申春也经常说，你不能穿着高跟鞋与我比身高啊！

申春看着凯灵说：“别皮，我又不看你的青春，现在可以给我看样品啦？”

凯灵说：“当然，再不给你看，恐怕你急得又要去飙车了。”

申春跟着凯灵走到展示台前，只见一块临时卸下的窗帘布覆盖着箱体。申春抓住布帘慢慢拉开，在射灯的照耀下，一组包含着设计人员心血的作品呈现在了申春面前。

凯灵介绍说：“这是受了我爸珍藏的一只荷包的启发，荷包是我们金坛民歌里反复咏唱的物件，将它扩大成箱包的体积，配以特制的高强度防割纤维，在刀具割不破的前提下，再运用高速箭杆织机的优势，通过颜色互补、明暗的对比，于是，当你在一个角度看到一种画面，反过来你的眼睛又会得到另一种画面，所以，我们以钱资荡的千亩荷花为题材，田埂上配以远远近近的一组民房，几缕炊烟、荷花荷叶与河水随着拉杆箱的拖动就会荡漾起来。”

凯灵说着，就让一位设计人员拖下一只拉杆箱，无论是四轮着地还是两轮着地，那荷，那水，果真荡漾起来。

申春像个孩子跟着拉杆箱看着，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夸赞：“像是一片移动的田园风光啊！”

当拉杆箱行进到凯灵面前时，设计人员放下箱子。

申春不禁脱口而出：“城南钱资城北天荒，大船渔网小船罨，都是说的荷塘荷叶荷花。”

“啧啧啧，我们董事长掌握不少唐诗宋词啊！”凯灵揶揄说。

申春拉下脸：“哎，凯灵你行行好吧，这是我们金坛民歌里的唱词，钱资荡湿地公园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诗牌，我每次去散步就记一句，去十次就记十句，那里的水可以见证，我至少记住六十句了。”申春看着凯灵一脸的尴尬，赶紧补充道：“当然，钱资荡里除了民歌，唐诗宋词也多，都有咏荷的诗词。”

“董事长你行啊！人家从书本上学唐诗宋词，你从钱资荡学，能耐的。”

“我这人，好玩，要是看得进书，我不也复旦南大的去转一圈啊。”

凯灵长吁了一口气，内心悄悄在为自己的古文知识匮乏而惭愧的同时，也就顺着申春给的台阶转了话题，继续说：“董事长，你注意箱子顶部，当四轮着地时，与箱子的拉杆手把相对应的三朵待放荷苞，我们做足的文章，巧妙的设计进三个显示器，这一块是迷你型的导航器、电子罗盘、经纬度；中间一块的功能是计程器、指北针；边上一块是你所在地的海拔、与你要去的目的地的距离。”

“真好真好，这几个显示器在市场上都能够买到，但我们外出时又不能够零零散散地带着。”

一个年轻人插嘴说：“董事长，这个启发来自申师母呢！是她的功劳。”

“哦？说来听听。”

凯灵说：“有次，申师母与几位艺术家外出采风，我们几个在高铁站候车室正好遇到，就围着申师母聊了几分钟，申师母偶然说，到一个地方就对方向感很差，分不清东南西北，尤其是从地铁站上来。当时我就有了这个念想，有了拉杆箱就有方向，就会带你到要去的地方。”

“真是生活处处有新颖的点子存在，就看你脑瓜子够不够用。”

凯灵继续说：“这三款显示器是我们去仪器仪表集团定制的，不占箱体内部空间，它们只在0.5cm的夹层里，所占尺寸是6cm×26cm，其用途不再介绍，这个系列拉杆箱非常合适大学生、商界人士和经常出差的人员使用。”

申春一拍大腿：“死丫头，怎么做到的啊！”

凯灵睁大眼睛盯着申春：“我才不是你丫头呢，你再说，我穿高跟鞋跟你说话啦！”

在公司有句顺口溜，是针对申春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凯灵穿着高跟鞋来说话。虽是以往的事，但员工们每每说起来总是津津乐道。刚开始试行查酒驾时，一次申春陪客户吃晚饭，吃完后申春要送客户去酒店，哪知，申春刚将车子开出停车场就被拦下，虽然酒精测试仪吹出的数据不算酒后，但也接近酒后标准了。在法规试行期间监管比较严，交警不认识申春是这个县城的名人，要申春的家人或单位领导来领人。当着客户的面，申春哪能叫老婆来？正纠结时，凯灵和她爸爸散步经过那里。县城上认识凯灵的人多，交警也认识凯灵，以为凯灵是申春的领导，凯灵也不客气，就冒充了一回领导，当着交警的面教训了几句申春，交警还说，员工就怕穿高跟鞋的领导训斥。看在凯灵的面上，交警也就教育教育申春。人放了，顺口溜也留下来了。

看着拉杆箱，申春抑制不住激动，早忘了顺口溜的出处。

“这三个显示器有三朵含苞待放的荷苞图案作掩藏，一点也不影响美观，它们也可以卸下来单独使用，有卡扣固定在箱体上。”凯灵说着，就弹开卡扣示范给申春看。

“很好很好，人在城市里走，有这样的拉杆箱就实用方便了。”申春拍拍箱子又说，“我先预定一只，16吋的。”

凯灵看看申春：“我还没介绍完，董事长就预定啦？而且还是预定一只小的，小气。”

申春愣了，说：“我定一只小的，够用，一个人的用品完全装得下。”

可是申春说完，觉得凯灵的话里有话，重新将凯灵刚才说的话放在手心碾碎了看，其意思不就是拉杆箱上还有暗藏的玄机吗！他知道，凯灵的秉性多来自她爸爸，肯动脑筋，爱学习，想要做一件事情，非得做到极致，很难挑出毛病来，也经常会给你意外的惊喜。在她面前，让你感到端着一杯水，都觉得是端一杯高纯度的蜂蜜水。

研发中心十来个年轻人都围着申春笑。他们知道葫芦里有几种药，你董事长拧开葫芦盖看了看，就这么给脸，似乎研发中心已醉意漫溢了。

申春看着年轻人欣喜若狂的神态，想自己也年轻上一二十岁多好，与他们一样七情悠扬，七窍生动，多好！

一帮设计人员的诡秘笑脸，印证了申春的判断。他索性拉来一张凳子，坐在三只拉杆箱前开始端详，自己做这个行业二十来年了，还有什么创新实用的东西让自己折服呢？

箱子被打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拉着行走、跑动，申春甚至将箱子提起来晃动，而后一松手，让箱子震荡跌落。申春越是这样做，凯灵越是龇着白玉般的牙齿笑。

凯灵说：“董事长，你是来捣蛋的吧？这也太刁钻太野蛮了，有哪个企业的董事长像你这样来检验产品的？”

申春看看三只似乎带着嘲笑的拉杆箱，无奈地坐下来：“不这样刁钻，客户就会刁钻；不这样野蛮，客户就会野蛮，在产品质量面前，我跟谁都没有可以套近乎的机会，我就不信，箱子上的玄机是长颈鹿悬在半空的卵，我捣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