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相爱

作者: 陈星如

三个月后的今天是我和我的妻子爱苔丝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我至今仍记得我和她初见的时候。

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很好,她就坐在公园的太空椅上,读一首小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这是一百年多前的一首诗,诗人的名字叫做Hasche,一个东方作家。我对这首诗的了解仅止于此,事实上我对诗歌没有太大的兴趣,而真正精于此道的人是我的祖父,他作为国际跨文化学者去过中国进行访学。我在童年时期很害怕我的祖父,那个沉默而严肃的男人总是不苟言笑,他甚至很少参与我们的家庭聚会。有一次在我的生日派对上,我和朋友们正戴着VR眼镜在客厅玩恐怖游戏时,一向喜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的祖父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面前。顺带一说,他在游戏的世界里变得极为滑稽,在他的衣服和皮肉之下,是麻杆一般又瘦又高的骷髅架,再加上宽而阔的脑颅,使他看起来就像是电玩里的动态火柴人,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当我摘下眼镜时,才注意到祖父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我猜他还是没能压抑住他的怪脾气,因为下一秒,我的VR眼镜就被砸碎在地上,被迫和世界say goodbye。

我曾经一度无法理解我的祖父,他将自己连同那些上个世纪的古老咒语一起封印在那间拥挤的书房里,他试图借此来隔绝一切高科技产品,他甚至拒绝使用智能手机。天知道他有多不可理喻,没有哪个蠢货会像他一样把自己隔绝在阳光和空气之外。直到死前祖父都在咒骂电子科技,说它是寄生在人类身上的一颗毒瘤,我们只当他是在说胡话,毕竟他总是这样。我们围坐在他身旁祷告,愿主能够宽恕他的过错。说真的当时我本想告诉祖父这件事,然而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什么别的心理,我最终没有开口。所以祖父到死都不曾知晓,维持他生命进程最后七天的,是一颗跳动着的机械心脏。

说不清楚我对祖父的情感到底是怨恨更多一些,还是怀念更多一些,但那一刻我的的确确感谢他,因为我的祖父,我得以顺利接下那首诗的后半篇:

从明天起,和每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下一秒,我听见我们的声音彼此融合,就像我们这样做过无数次那样,我们第一次也是第一千万次读起这首小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就这样我和爱苔丝相遇了,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我们在樱桃树下牵手,我们在热闹的街头拥吻,我们在咖啡馆里畅谈,我们在剧院里落泪,我们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做爱,我们第一次也是第一千万次相知,我们第一次也是第一千万次相爱。

三个月后,我和爱苔丝结婚了。因为爱苔丝是一个孤儿,再加上早年在孤儿院里并不美好的经历,她甚至没有朋友。我曾经感到疑惑,像爱苔丝这样温柔美丽的人,莫说朋友,就是追求者也应当不在少数。但爱苔丝对此只是微笑,“每个人都是我的朋友”,爱苔丝这样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选择理解并尊重我的妻子,这是作为丈夫最起码的礼仪。没有朋友也没什么,我会将我的朋友介绍给她,而妻子没有追求者这件事,对于一个丈夫来说更是再好不过了,这样想着,这件事也就此翻篇。真正让我困扰的是我的父母,他们不满意爱苔丝的孤儿身份,认为她来历不明,尽管我多次解释并替爱苔丝辩护,他们也始终不愿意相信她是个好女孩。我和爱苔丝的婚姻没有得到我父母的祝福,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并且是唯一的婚礼,可他们依然拒绝出席,为此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也正是因为没有那些老家伙的存在,我们的婚礼充满了年轻和自由的气息。我们租借了一个大礼堂,用全息交互技术投射出金字塔的影像。试想一下,我们当时就站在金字塔的面前,聆听着牧师的誓词和祝福,重金属摇滚乐整日整夜响个没完,香槟酒的味道充斥弥散在四周。我就看着那座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高大建筑,我想,如果埃及真的有法老,恐怕他们也会穿着木乃伊的衣服加入我们的狂欢。

婚礼的一切都非常顺利,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最好的兄弟迪姆,那个本该比所有人都更加祝福我们的人,却对我的婚姻产生了质疑。迪姆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婚主义者,在他看来,我的婚姻实在太过草率。我向他陈述我对爱苔丝的感情,但他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毕竟在这个时代,爱似乎是一件缥缈而可笑的事。迪姆不建议我用捆绑式的婚姻来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买单。我并不赞同他的想法,我想我爱爱苔丝,我想成为她的依靠。我和迪姆最终不欢而散,我并不想这样,要知道他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我最珍视的朋友,可他的脾气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差。迪姆说我就像是我的怪脾气祖父一样固执,我同样也这么看待他。

婚礼之后我决定和爱苔丝去另一个城市居住,希望在那里我们能够开始新的生活,我们渴望被祝福。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我的父母,迪姆也没有来送别,我们就这样分开,到今天已经是第九年,准确来说是九年零九个月。

再过三个月就是我和爱苔丝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想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和爱苔丝很相爱,那些曾经向我们发出质疑声音的人都该为他们当年的鲁莽而道歉。我想过在十周年纪念日时邀请我的父母和老朋友们参加聚会,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打消了。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面了,近年来就连通信都几乎断绝。我开始理解迪姆那时所说的话,有时候在照镜子时,我总能在自己的身上看到祖父的影子,母亲说我的眉骨和鼻子都长得很像祖父。

其实要见面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再简单不过了,尤其是在科技迅速发展,5D交互通信技术逐年迭代更新的当下。可我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我们已经太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甚至忘记了我们曾经是如何交谈的。有时候我常常幻想,也许下一秒就会有讯息传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期待更多一些,还是害怕更多一些,但幸好什么都没发生。

即使不邀请亲朋好友来参加聚会,我也希望我和爱苔丝的十周年纪念日能有一些不一样。在睡前我问爱苔丝想不想去中国看大海,那里是Hasche的故乡——她最喜欢的诗人。但爱苔丝的反应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

“Hasche?你是指那个加拿大歌手吗?我喜欢她的新歌The Wild,那听起来就像是野熊和麋鹿在一起跳舞,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旋律了!但去中国看海也许不是个好的选择,我的身份在那里并不合法。或许我们可以去挪威或者巴拿马,现在是五月,那里的气候很好。”

爱苔丝微笑着说。

“加拿大歌手?我还从不知道你喜欢一个加拿大的歌手。”我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我们可以去中国,现在的政策很友好,战争看样子是不会发生了。你就不想去看看Hasche笔下的大海吗,我们还从没去过中国。”

爱苔丝微微一怔,但很快她接着回答:“我想到了一个最佳的选择,我们可以去9D影院,在那里你可以闻到海盐的味道,感受海风和细沙的触感,你还能听到浪花和海鸥飞过的声音……”

“可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打断了爱苔丝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们应该去看真正的大海,而不是坐在电影院里,任由那些冷冰冰的机器构建出虚拟的玩具模型来糊弄我们。”

“科技是人类在22世纪最伟大的成就,”爱苔丝依旧微笑着,“我们将视觉、触觉、嗅觉、听觉与动感完美结合,一比一还原真实场景,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无论从体验感还是性价比出发,这都是我们的最佳选择。”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一些奇怪,我没想到爱苔丝会这么抵触。我有一些失落,爱苔丝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我依然还记得。我和爱苔丝之间的对话以我的沉默宣告终结,这还是我们十年来的第一次争执。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开始了单方面的冷战。是的,单方面,爱苔丝还是像从前那样,她几乎很少冲我发脾气。我知道这样做很过分,可我总是放不下面子去道歉。

“好吧,我承认科技是伟大的,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出去看看,比起电影院里的虚拟影像,真正的大海应该会更美一些,虽然从来没见过大海,但我猜那里的天起码要更蓝一些,至少比电影院要强上许多。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有一次在看电影的时候,我突然想去上厕所,那是一种自然的呼唤,或许是从我们的祖先还是一条鱼时就有。但电影情节正处于高潮,我们漫步在热带雨林里,树叶上的露珠从高处滴落下来,就落在我的脖颈,那凉意一直从我的头皮浸透到脚底,我感受到了越来越强烈的来自自然的召唤。然而这时我们的头顶传来了诡异的声音,嘶——嘶——,我们惊恐地顺着声音抬头望去,那是一条盘桓在树上的巨大的绿蟒,就在下一秒!——我摘下了眼镜,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冲着厕所方向狂奔而去。当我重新回到我的座位时,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再专注到影片中,我又一次摘下了眼镜。就是那一刻,爱苔丝,就是那一刻,我第一次注意到影院里的其他人,他们都坐在座位上,无一例外都戴着眼镜。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做出同样的动作,他们同时伸手去触摸,可他们面前什么都没有,他们就这样触摸空气,然后不约而同地微笑着。你能明白吗爱苔丝,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没法向你形容,只希冀你能够明白。爱苔丝,那是一种比悲伤更悲伤的,比凄凉更凄凉的,比恐惧更恐惧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去电影院……”

“我的上帝啊,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看着眼前的大树,大树也同样看着我,“道歉,我应该向爱苔丝道歉,而不是说这些毫无逻辑的话,”我看着眼前的大树,大树冲着我点点头,“或许我应该说,‘对不起,爱苔丝,我想你是对的,无论是从体验感还是性价比上来看,去电影院都是一个最佳的选择。可那一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只是希望做一些特别的事。如果你不想去中国看海,我们也可以去挪威或者巴拿马,就像你说的那样。’这样说可以吗,会不会有一些敷衍?”我看着眼前的大树,大树对着我摇摇头,“不行,我想我还是应该这样开头,‘对不起,爱苔丝,请你原谅我,我是昏了头才会这样做。你是绝对正确的,我们还是去电影院更好一些。’”我看着眼前的大树,大树寂静无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然后我笑出声来,我居然在道歉,而道歉的对象还是一棵没有任何意识机能的大树。

因为这个略显荒唐的小插曲,我在这些天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郁彻底烟消云散,我更加懊悔对爱苔丝的冷漠。“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爱苔丝现在一定很伤心,我得向她道歉来祈求她的原谅,最好再带上一束玫瑰花!”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飞奔着跑向对面的花店买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驾车回家。可当我到家时,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汪汪——爸爸你终于回来啦!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里,Molly可是一直都很想念你呢!”Molly在地毯上伸了个懒腰,然后围着我的裤脚打转。

Molly是一只电子狗,七年前我们从百货商场带它回家。我和爱苔丝在丁克这个观念上达成了一致,我本想养一只宠物狗作为陪伴,但爱苔丝很害怕。就这样,Molly作为宠物的替代品来到了我们身边。我还是更喜欢像金毛那样的大型犬或者像贵宾犬一样聪明的小型犬,尽管Molly的外表看上去和真的比熊犬没有任何差别,甚至比任何一只宠物犬都要聪明得多,我也不认为电子狗能够真正取代宠物在人们心中的位置。不过好在Molly有许多优点,它从不掉毛,也不需要排泄,只要定期喂它一些能量电池,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要费心的。除此之外,Molly还有许多辅助功能,比如互动聊天、播放音乐、天气预报等,它的设计者显然很了解用户的需求,从实用性方面来看,这个电子机器几乎无懈可击。

“Molly,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我一边将玫瑰花插进花瓶一边问道。

“妈妈在15分钟前出门,根据定位显示她现在正位于德安路119号波基米勒医院。”Molly回答道。

爱苔丝身体不舒服吗,她怎么都没和我讲过呢,我的愧疚在此刻达到了巅峰。我重新穿戴好衣物,准备向医院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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