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捕获的句子

1.黄金周

假日，这悠闲的老艄公施施然，融融然，使城区变缓慢。正是宜于观看《菊次郎之夏》的好时节。夜里，送走了好友，我们沿着长长的林荫道骑车回家。细碎的灯光、斑驳的月影以及一天的尘灰铺满路面。在空旷无人的十字路口，尽职尽责的红绿灯没头没脑地闪跳明灭，看上去很单调，很忧伤，犹似众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奔命于世间。“诗人和未来的画家能不能发行债券或股票？”“有没有一种金融衍生品，可以对冲小说家写下一部作品的风险？”痴妄的问题与街边废纸相类，他们当然应该是物质上无依无傍的精神特权阶层。末班地铁已经出发。打瞌睡的洒水车静静开过又驶远。回到住所，我久久沉湎于牛鬼少年李贺那仿佛在描绘阴间物象的七绝五律。

2.狂风掠境……

狂风掠境，市区漫布它们的足迹，路灯打在街道表面是如此莹润明泽，近周的声形无不广含潮气，向外流泛着细密、缭乱的波纹。折光造成的视差随处可见。有人相信，这场湿答答的幻觉是他们从电影院里带出来的，正如看片子时观众将个人经历及体验投射到银幕上。夜色和放映厅的黑暗，其催化想象力的方式往往很难察觉。若究问得更深，我们搞不好会发现，现实生活与艺术的边界没那么容易找到，两者互相浸渗，彼此交融，凝合为姑且称作回忆的玄奥之物。所以世人说，曾经存在是存在的一种类型，或许还是较上乘的一种类型。当情节尽遭遗忘，唯有形象仍密印于心底，然后我们创造性地使之丰盈，好比拍一部影片，写一篇小说，烁烁发光的诗句浑然天成。教益是：令艺术衰颓的病菌，同样可损害现实生活。我终于体悟到，威廉·福克纳为何这么厌弃恐惧，是它让爱沦逝如烟，不留迹痕，从而也使它自己丧失一切价值。

3.小布尔乔亚忘情时

出门没带钥匙，手提打气筒，走在北京苍茫夜色中，范湖湖发现他细细瘦瘦的影子与千年前仗剑闯江湖的侠客兼洋货贩子几乎分毫不差。但他们的境遇比身影更为相仿。千年前这一刻，月华皎洁，月貌荒冷，月露生香，范鹄手持利刃，要去截夺长安歌姬裴月奴，倘若女人劫不到，他是有去无回。如今，寥邃天穹下繁星初现，范湖湖手持打气筒，要去公共汽车站企足而待，迎候加班归来的倦乏未婚妻，倘若女人接不到，他同样是有去无回。落毛凤凰不如鸡啊！我们不禁想起王小波先生反复说过的那句话：“千古一同。”

4.竭尽全力

仿佛一切原有注定，开始读《爱情和其他魔鬼》那天，我果真看见了“紫晶般的黄昏”。

城市闪闪发光，崔嵬云头变幻成独角鲸与眸子赤红的牦牛。初升的素月犹似一团白垩。我们在一条五颜六色的小巷中逛荡。街边卖烤串的维吾尔族男子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乡愁，高跟鞋女郎等着吃淋了许多辣椒油的凉面。逼仄的动漫店里挤满了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买家。夜间，看完一部颇为有趣的国产电影，我们讨论如何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讨论各种版本的古时传说，想起某个人的一生一世。正是抽象能力，将那份可厌的空洞感授予吾辈，但它终究无法荼毒生活。由此可知什么才值得我竭尽全力去展现。

5.窗外是明媚的阳光

梦中捕获的句子，只消一抹晨曦便能让它涣散。转醒之人徒然四下寻觅，翻开一本本书，查阅杂乱潦草的笔记，仅见形形色色的栽培指南，以及隔山买老牛的行动方针。然而失落的其实是种穗。我们很清楚迅捷、欢快、强健和炎热狂野，每每要以迂缓、倦闷、虚弱和冰凉疲怠为代价。机智的关联、繁复的语调，乃至潜隐于写景叙事底部的浑厚现实感，率皆冥想与掘挖之产物。但幽默的视角须瞬息生成，形象也无需抄录。应当说，形象是我们最稳妥的辎重，是精神之火提炼社会矿石所获取的金子。故事常为抵达形象而展开。它们激励创作者，犹如明灯，助他穿越茫茫黑夜，开辟主人公的归途。

6.纵风止燎

攀岩者时时面临坠落的险况。他在万仞绝壁间梦想嵁峻顶峰，实际上强风分分秒秒会将人刮到天际。但他还要哼着歌子，还要在飘来荡去的烟云间张开双臂。在深渊上走钢丝的图景如烈酒使之沉醉。有一天攀岩者憬悟到，因为他比旁人更胆怯，所以生死一线的体验才让他忘情大笑。欢乐在于，把无人之境当成万众注目的高远舞台。当万类百汇寂然噤声，天籁方可听见；当进退交困，史无前例的胜捷似一团巨光已在他头顶徘翔。

7.快雪时晴

雪场杳无人迹。飞贼与女捕快的爱情，要寓托于奇诞的凛冬晨氛，凭倚于尔虞我诈的脚印方可表达。他们心神莫逆，他们朝思暮想的会面必然惨烈而无声无息。飞贼号称“踏雪无痕”，又只在天降大雪时出门作案，世人确实也从未见过此君之迹影，仅有几个夜猫子曾经听到他嘁嚓嘁嚓的谲秘跫音。女捕快焉乃狡笑曰：“且看老娘手段，誓擒此厮！”

8.一生一死，乃知交情

在《聊斋志异》众多影写艳尸雅鬼、淫狐妙仙的故事中，《褚生》和《司文郎》两篇既无瑰奇的异世，也无诡幻的情节，却最令我感动。作家大半生励志攻苦而屡试不捷，最后得到的慰藉和正直结论，都凝集在字词间。“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考虑到发言者的身份和际运，这番话是惊人的、纯洁深挚的。它晓告诸君子何为贞毅，何又为友谊。细细想来，给予我们最大帮助的人，并不是那些提挈拔擢你的人，而是真正安慰了你的人。

9.你要成为怎样的学者？

“人的复活，人的胜利，这是一切作家的梦想。”

“不要用分析代替时间的奔驰。”

“世人喜欢小说写重生，写发现新港，写不知何故散布在海洋中的遥远岛屿。也不知道这些孤岛上的居民缘何还互相交往，因为一切似乎都已毁灭。”

“作家在全部材料的综合中探寻现实。他探寻得那样细心，如同女人挑选衣服，甚至更为细致。”

“兴趣如同燃着的灯，必须按照每部书写成的时间不断往灯里注油，以保持始终饱满和更新的兴趣。”

这并非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意气飞扬的什克洛夫斯基，而是与巴赫金争了一辈子的老智者。他的《散文理论》值得年轻后辈再三研读，其间函藏着一份为摩天大楼搭建脚手架的神奇效用。它吹入灵魂，尽管它无法匡助你填充血肉。不惟如此，其中许多句段，何妨再花上一个清静的夜晚，以幽隽的字体、舒缓的节奏、节制的狂喜抄录下来。

什克洛夫斯基已走出“学者”之窠臼，而最近引起关注的德国汉学家却远远没有步入胜境。相信我，“不事营造”既是他们虚弱的根由，又是他们虚弱的结果。他们没有钥匙，因而判断全对，建议却很荒唐。难道纳丁·戈迪默的意见他们无法理解？“不用母语而用第二种语言来写作，这是一种障碍，甚至对最有才华的大作家来说同样如此……”不，不全是理解力的问题。

10.马塞尔·普鲁斯特

“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马塞尔·普鲁斯特这番话无疑让人感到，他与卡夫卡的形象隐秘重合了。在我看来，普鲁斯特最富魔力之处并非“意识流”，而是他妙手偶得此起彼落的连类取譬、既精奇又深透的知人论世，乃至由它们衍生形成的一齐迸发的诸多优点。诚然，普鲁斯特找到了一套方法，无穷细述的方法，设或曹雪芹见识过这套方法，没准儿会乐于仿效，那样至少能够让故事形式上有个终结，省去后来者狗尾续貂的麻烦。但须当承认，关键是充实庞大框架、营建鸿篇巨制的才略本领。兴许，颇具资禀之辈可偶尔拼凑出水准相埓的段落，甚至走得更远，不过终其一生，要企及普鲁斯特文学的总体亦即丰度，却几乎办不到，而“量”在此具有决定性地位，更不必说图纸之宏伟，堪比大教堂的遥相呼应之缔构。那些绵延畅达而能驯服读者瞳睛，又令其神思流转随行的诗句、哲理之显发、爱情学光谱分析，以及创世般包罗万象、纤芥无遗的现实才是最可怕的。

11.凌晨如脱缰野马

世人不一定要目睹成长，但心中渴盼高大；不一定要预知旅行的意义，但深爱沿途的收获和回程的丰实。夜晚并非白昼的先兆，而白昼终会来临。所谓虚掷生命乃指我们满含懊悔地继续过活。施予援助是世界的常态，也是长篇小说得以存在的根本，主人公将藉此体悉自身的遭遇，扫却胸中窒碍。谕诲与创造交相辉映，成云致雨，窃居二者之间的作为则空疏乏力。

12.春宵一刻值千金

电脑替代案头台灯和纸笔的直接后果是，外在光源取消了，写作者就像失去了唯一的帮手。主人公是怎样泅渡黑夜的？人们几乎从不知晓，也无意深究。在黑夜中写作之人，常常会忽略周遭的黑夜，进而忽略他自己，因为屏幕里面的天地总在要求更多明炽，要求他敲入的文字仿佛是用凝固的阳光烧制成的大方砖，而基座如永昼般稳固，叙事宛似一道层层泛射的奇迹之霓。于是乎，旷谧、幽昏、几近停滞不动的黑夜，才最终展现其功能：一枚聚拢知觉之光的凸透镜。

13.我们赞同什么

让我们珍视的品格与义旨成为胜利者，或者至少是伟大的失败者。只有斗争才配称为真正的命运。我想说，要么斗争过，要么以超逸之姿热情生活过，而不仅仅行尸走肉般禁受冲刷。但必败的斗争并不只为失败，更要为胜利埋下种子。所以输或赢均可接受，结局无非死亡、重生、幻灭、开悟、乐极生悲、皆大欢喜等数种，创作者的愿望才是最主要的，人的幸福才是最主要的，追问何为幸福才是最主要的。必须比“卑劣的现实”站得更高，使之沉积为素材而非主旨，泥土而非天空。

14.风格乃是视觉问题

那天下午，本人恍惚萌生了一连串古怪念头，确信自己构造的种种景趣，必招致马塞尔·普鲁斯特鄙夷。他似乎可凭借一名写作者的眼睛来审视其作品。因此，不得不为之改动情节，仿佛普鲁斯特的灵魂或曰精神，正从我体内复生……尤堪悦慰的成果在于，上一部长篇小说和目前这一部长篇小说有若干共通之处。它们既不完全属于前者，也不完全属于后者，所以是作家得以成立的根本。我还想说，不妨重构“批判现实主义”的内涵：“批判”能够为小说寻获“现实主义”的某些特质。即“批判”此时充当了一条通往“真实”之捷径。叙事艺术家抓住“批判”不放，至于批判何人何事，吾等不复厝怀。读者料必也同意，创作者大可以批判一切，只要它有助于作品抵临那真实之境……好了，批判吧，让普鲁斯特的灵魂快活。

15.航班，从北京到南国

客机在跑道尽头缓行，等待起飞。前排的孩童欢呼雀跃。突然间，强劲推拽。是思考广义相对论的好时机。等效原理？加速度等同于引力？……假设速度提升至每秒钟三十万千米，我们体内的粒子，包括电子、光子，彼此将保持相对静止。我们相当于置身一块时空果冻之中。所谓光阴流逝，在这块果冻中彻底停止了。我们成为绝对尺度上的活僵尸。整个光速旅程，无论在外人看来耗时多久，在我们这些旅行者的意识里，仅仅是一瞬间，因为构建我们肉身和意识的全体光子，在旅程之中，统统相对静止。光速不变原理之下的永恒活僵尸，我们的意识停止于某个瞬间。你想知道，这是否足以证明，宇宙中并无灵魂？……

云海上方，舱室极为明亮。轰鸣声，震颤，似乎是客机与现实边界激烈摩擦的直接证据，与引擎或疾风无关。不过，现实边缘之旅携带了更多、更浓密的现实，我们必须信赖飞行员，信赖乘务员，而他们又必须信赖一整套航空调度系统，乃至飞机数万种零件的供应商和设计者。正如我们信赖云团、磁场、大气环流，信赖非平直宇宙中万物循之趋行的时空测地线。

若飞机继续爬升，将渐渐脱离大气层保护。闭上眼，看到闪烁的光点。是来自宇宙深处的高能粒子，打在视网膜的感光细胞上。这使人处于我们这个日常世界的边缘。

昏昏沉沉，意识浸入了各种故事和形象的渊池之中。它们很有趣，让人不禁沉湎，但毫无逻辑可言。“先生，要喝水吗？宝贝，要喝饮料吗？……”声声询问，把我从纷繁的、背离现实的众多故事，不，是从元故事、暗故事、潜故事的混乱原浆之中拖拽出来。

16.隐衷

创作需要各种各样的触媒，于是酒神与日神频频撩拨我们的心弦，凭倚梦或形象把人引向书桌有如引向断头台：所谓“文笔”和“辞彩”转瞬间变得毫无意义。软弱无能的自由主义及一知半解的浪漫派——他们之所以可厌不能归罪于老少咸宜的标签分类法，而应责其内质，即“软弱无能”或“一知半解”——此刻将遇上疏朗却无情的篦子，只好躲入咖啡馆、电影院，短暂托庇于情调氛围，以图忘掉自己。唉，马塞尔·普鲁斯特喟叹他缺乏才华，与前两者真正缺乏才华完全不可比伦。庸众习惯从智巧的低空而非意志的同温层探找问题症结。无知是伤人的飞镖，无能更是捅人的匕首。

17.写在不惑之年

有时候，经过一整天的激烈拼争，迎送了许多睚眦之怨，屈受了近乎失控的怒火，你沉入幽蔽的无望。其实，仅从叙述人称的变化，即可侦知那一股密图自我催眠的意识潜流。你在阅读彼得·汉德克的《试论疲倦》。足堪致人淹溺的疲倦感排空而下，同时又撩起阅读者杂异的陈说欲望。但是，你仍然有余力提醒自己，不能像作者那样，尽管他深邃，肆言无惮，他书写的某些段落大可以令你击节赞叹，用乏累到发颤的双手击节，用行将痿痹的头脑赞叹。他毕竟是汉德克，仅仅是汉德克。无论如何，联系昨晚翻译的几句话，没忘记吧，你曾经立誓，不要去凝视、描述个人的诸般微暗状态，戒绝这类瘾癖，要去呈现那明朗、朴质而可共情的精神内核。藉此，你依旧从事着神话写作，并以传统之一环自任，直到天命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