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舆王朝
作者: 郑骁锋马可·波罗的游记,在后世遭到大量质疑是有原因的。他关于中国的一些描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夸张。比如,他这样叙述忽必烈的巡游:
“大可汗常常坐在一个美丽的木头楼房中,由四只大象抬着走。楼房金碧辉煌,里面用锦缎铺地,外面盖着狮子皮。大可汗的身边,除了陪伴他的妇女和扈从,还有十二只凶悍的海东青。巡游途中,见到有鹤鸟飞过,便将其放出捕猎;双方搏斗之时,大可汗敞开楼门,在卧床上观赏,觉得非常快乐。”
不过,这个场景得到了史料的证实。很多文献记载,忽必烈出行时经常乘坐象舆,象舆前另有以金玉缨珞装饰的骆驼前导,前峰树皂纛、后峰扎小旗,驼背上还有人鸣鼓奏乐。一时间,皇旗招展,鼓乐震天,声势极为浩大。
虽然大象温顺,但乘坐象舆也是有风险的。比如有一次,忽必烈行猎归来,伶人跳起狮子舞迎驾,却惊着了舆象,发足狂奔,险些令他坠下象背。
最危险的一次,忽必烈的象舆,居然成为了万箭齐发的靶子,差点被射成了刺猬。
至元二十四年,即公元1287年,四月,帝国的东北部发生大规模叛乱。得到消息后,忽必烈立即调动兵马,并不顾自己已经七十三岁高龄,御驾亲征。五月从上都出发,六月三日抵达撒儿都鲁(今内蒙古奈曼旗南)。在这里,他们与叛军遭遇,双方随即交战。
马可·波罗声称自己当时就在现场。据他所述,战争进行得非常激烈:
“大可汗率领全队人马前进,经过二十天,到达一个大平原,乃颜和他的四十万骑军已经在那里驻扎了……大可汗的军队排列成三十队,每一队有一万人,全都带着弓箭……在每队前面,有五百带弓和短矛的步兵……每当骑兵冲锋时,那步兵就跳到靠他最近的马的臀上,坐在骑兵的后面,两人共同前进,当马停止时,他们跳下来,用矛去戮杀敌人的马……这战争开始,是非常残暴和凶猛的,现在就可以看见箭的飞射,空中全充满了,好似雨的下降,现在又可以看到骑士和马倒在地上死了……”
督战时,忽必烈仍然乘坐着象舆:“大可汗坐在四头象背上所负的小楼中,左右围以弓弩手,旌旗飘扬在他上面,旗上有日月形象,高插空中,所以各方面都能看见,这四只象都盖以极厚的熟牛皮,牛皮上面又盖着丝和金制的布。”如此高调地出现在战场,他的本意,原是希望以帝王的强大气势威临叛军,使其自动投降,没想到叛军悍勇,不仅未被震慑,象舆反而因为庞大与醒目,成为他们全力攻击的目标,箭弩甚至射到了大象的脚边,侍卫不得不将象舆赶上一个小山丘,后来又让忽必烈换乘马匹,才转危为安。
忽必烈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并生擒了叛军首领乃颜,将其捆绑了,用毡毯包裹起来,反复抛甩拖拽,直至颠震死亡。
这是蒙古人处死贵族的独特方式。乃颜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赤斤的玄孙,与忽必烈同属黄金家族,两人排起来还是侄叔关系。
——“不许皇帝宗系的血洒在地上,叫阳光或者空气看见。”
被装入毡毯里时,乃颜应该是极不服气的。他从来不认为发动这场战争是一场大逆不道的叛逆,反而是捍卫民族尊严的光荣义举。他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人,在草原上,绝不是少数。
因为,对于草原,忽必烈才是真正的叛徒。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打败乃颜的,并不是蒙古人,而是汉人。
忽必烈调遣的平叛军队,按照马可·波罗的说法,多达四十六万,但这个数字被严重夸大了,事实上他亲自率领的只有两万人。除了宿卫军,主力是“五投下”军团,即初封于成吉思汗时期的五大蒙古部落武装,另外还有部分汉人军队。
战争一开始,忽必烈派出的是“五投下”的蒙古骑兵,不料,他懊恼地发现,这些平时视死如归的勇士们冲到前线后,很多人却停了下来,非但不上前厮杀,反而松开弓弦勒住缰绳,亲热地与对手打起招呼来。
原来,虽然分属两个阵营,但双方将士毕竟同为一族,非亲即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实在有些不好下手。
见此情景,忽必烈甚是忧虑。此时,征灭南宋的大将伯颜,出了个主意,建议他用汉人替下蒙古人。忽必烈当即下令,任命名将李庭,率汉军出战。
——需要说明的是,元朝的“汉军”并不一定全部是汉族,也包括原来生活在华北辽金等地、汉化的各族人,比如女真人、契丹人,和渤海人。
汉军的加入,令战况迅速改观。首先,汉军列前步战,蒙古骑兵断后,以示死斗之志;当夜,主帅李庭亲率壮士十人,携火炮突袭敌阵,叛军惊恐,自相踩踏,伤亡无数;同时,又遣三千人裂裳帛为旗帜,断马尾为旄饰,掩映林木,张设疑兵。叛军军心已乱,见状以为忽必烈的后援大军到达,溃散而走,忽必烈率军追杀,就此大获全胜。
虽说成王败寇,但忽必烈作为全体蒙古人的领袖,清理自家门户居然还得借助外族人的力量——
这位威风凛凛地端坐于象背的大可汗,究竟是蒙古人还是汉人的皇帝?
忽必烈是拖雷之子、成吉思汗之孙,血统纯正,出身高贵。然而,早在做藩王的时候,他就因为偏离部族传统,而遭到过打击。
忽必烈三十六岁那一年,他的长兄蒙哥,成为蒙古帝国的第五位大汗,委派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驻帐于滦河上游的金莲川草原。
蒙哥汗与忽必烈一母同胞,自幼感情很好,否则也不会委以重任。然而,六年后的春天,他突然派了几位心腹,以财务审计的名义,来到了金莲川钩考。
这种钩考大多是例行公事,忽必烈原本没怎么当回事,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这批钦差极为苛刻,上纲上线穷治百端,锻炼罗织无所不至,忽必烈几乎所有的属员都上了黑名单,有很多还被严刑逼供,盛夏时节械系于烈日之下暴晒,折磨死了几十个人,即便是忽必烈自己,也被解除了兵权。
忽必烈终于意识到,这绝非一次普通的考察,分明是大哥对他的惩戒。他感觉事态严重,斟酌再三,决定负荆请罪,入朝觐见大哥。
毕竟血浓于水。兄弟俩一见面,都是百感交集,相对泫然泪下。钩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次钩考,明面上是因为忽必烈被人告发了两条罪状,其一是收拢中土世庶民心,恐有不轨;二是其属臣擅作威福,朋比为奸。但根本原因,是蒙哥汗发觉,自己这个弟弟,与汉人走得太近,有点数典忘祖了,必须得好好敲打一番。
虽然在草原上土生土长,但忽必烈从小就很喜欢听汉人的帝王故事,尤其崇拜唐太宗李世民,对他做秦王时广延四方文士讲论治道终成大业的事迹,更是欣羡不已,长大了也学着招揽辽金故地的人才,周围渐渐汇集了一批华北的豪杰和精英,开府之后,更是形成了一个被称为“金莲川幕府”的谋臣集团。
可以考证的幕府成员,至少有六十余人,以汉人或者汉化的女真人和契丹人为主,文臣武将皆有,很多还是饱学大儒。通过他们,忽必烈接触了很多中华传统文化。比如前金状元王鹗为他系统地讲解了《孝经》《尚书》《易经》等儒家典籍,广平肥乡人窦默为他讲解了三纲五常正心诚意,营州柳城人姚枢为他讲解了治国平天下之道,太原交城人张德辉也告诉了他许多历代明君的治国之策。
金莲川幕府以刘秉忠最为著名。此人出入儒释道三教,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忽必烈对其言听计从,被称为“聪书记”——刘秉忠曾经剃度为僧,法号“子聪”——取国名、定都城,对元代政治体制、典章制度的奠定发挥了重大作用,堪称元王朝的总设计师。
在这批谋臣的辅佐下,忽必烈在自己的封地进行了一系列中华化的改革,如招抚流亡、屯田积粮、规范税赋,短短几年,便令漠南草原隐隐有了几分中原政府的格局。
有一件事,很能说明这一时期汉人对忽必烈的影响之大。开府次年,忽必烈奉命伐大理,出征那天,他已经骑上了马,忽然停下,对随行的姚枢据鞍大呼:“你昨晚讲的事,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原来,前一天晚上,姚枢在夜宴时,给忽必烈说了宋太祖遣曹彬伐南唐时,不杀一人的故事。
他做到了。攻下大理之后,他命姚枢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分号街陌,大理民众因此逃过了一劫。须知大理政府曾经杀了忽必烈派来劝降的三个使臣,依照蒙古军法,对此行为必须屠城,想当年,纵然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花剌子模,其都城撒马尔罕也因此遭到了成吉思汗的血洗。
使节被杀,而未加以残酷报复,这在蒙古历史上,是第一次。
金莲川,以金莲花而得名。每年七八月,草原上盛开这种指甲盖大小的黄色小花,一望遍地,金色烂然。加之气候凉爽,水草丰茂,辽金时期便是北族帝王的避暑游猎之地。
但现在,金莲川同样成了汉族士大夫的一处圣地。不必讳言,对于蒙古人,他们身负家国剧痛,但忽必烈对汉文化的虔诚,不仅融化了他们心中的坚冰,还令他们记起了读书人的使命。世道越是黑暗,越是需要救治,而忽必烈,令他们看到了勒马停战、化解这个蛮族戾气的希望。
否极终将泰来。他们相信,金莲川,就是太平之轮再次转动的起点。
“日月旋天盖,星辰合斗枢;光腾掌内铁,气绕泽中蒲。”
正如大儒郝经的这联诗,忽必烈开府时期,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文人大规模热情歌颂草原风光的诗篇。
公元1252年,前金的文坛泰斗元好问,以六十三岁高龄,长途跋涉,专程前来金莲川觐见忽必烈,并尊其为“儒教大宗师”。
忽必烈欣然接受。
然而,越受汉人拥戴,在族人眼中,忽必烈就越是堕落。
忽必烈几乎是一夜之间登上历史舞台的。蒙哥即位之前,他的资料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无论蒙古档案、还是汉文、波斯文献,都极少有关于他的信息。
但通过极其有限的几条记载,也能够看出,与他的父兄相比,这个前半生隐匿于迷雾深处的大可汗,从小有着某种独特的气质。
对于祖父成吉思汗,忽必烈的降生,堪称双喜临门。因为就在那一年,蒙古人终于攻下了金朝的中都,灭金已成定局。但当他看到忽必烈时,却有些不太高兴,说:“我们的孩子都是火红色的,这个孩儿却生得黑黝黝的。”意思是忽必烈长得不像一个纯正的蒙古人。
对这个孙子,成吉思汗始终有些冷淡。
忽必烈九岁那年,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归来,他与七岁的弟弟旭烈兀前往迎接,在今天新疆的额敏县附近,随着大军进行了平生的第一次狩猎。忽必烈射杀了一只兔子,旭烈兀射杀了一只山羊。按照蒙古习俗,成吉思汗在他们的拇指上擦拭了油脂,以示祝福。拭油时,旭烈兀狠狠掐了祖父的手心,疼得这位众汗之汗都叫出了声,忽必烈却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
这固然因为祖孙之间的关系,忽必烈比弟弟要疏离得多,但从中也能感觉到,这位九岁少年的敏感、谨慎,及内敛,一点也不像一个在草原长大的男孩。
本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狼群中总有几只掉队的。毕竟,当时的蒙古汗位,在三伯窝阔台系,拖雷系不过是旁支;再说,虽然是拖雷的嫡子,但忽必烈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二,并且由庶母哺育长大,如果没有意外,只能守着窝阔台赏赐的一小块封地,混在众多叔伯兄弟中悄无声息地度过一生。
但他却当了皇帝。
直到去世,忽必烈的汗位,都存在争议。
因为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的汗位,是自己抢来的。
根据蒙古传统,大汗即位,应该由忽里台推戴。忽里台,是蒙古语“会议”的音译,突厥语的意思是“聚集”,相当于贵族议会,负责推举部落的首领及可汗。忽必烈之前,即便是成吉思汗,也是由忽里台推选出来的。
当然,忽必烈可以说,也经过了忽里台推举:公元1259年七月,蒙哥汗在攻打南宋时暴卒于合州钓鱼城(今重庆合州区)下,次年三月,忽必烈在金莲川滦河畔召开了由他主持的忽里台,将自己推举为新一任大汗。
但很多部落却不承认这次忽里台。因为忽必烈称汗的次月,他最小的弟弟阿里不哥,也在自己的驻地,哈剌和林(今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举行忽里台,宣布了继位。
依照蒙古传统,阿里不哥的汗位要比忽必烈正统得多。他是拖雷家族最小的嫡子,而蒙古人有“幼子守灶”,即最小的儿子继承家产的习俗,因此蒙哥汗南征时,命他为“监国”,留守后方主持政务,连大汗的印玺都由他保管;其次,金莲川只是一个封国的驻地,而哈剌和林是窝阔台汗修建的蒙古国都城,是漠北本土的中枢,两地的忽里台,分量孰轻孰重毋庸赘言。因此他的支持者,甚至比忽必烈还多,当时的蒙古四大汗国,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都支持阿里不哥,唯有伊尔汗国支持忽必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