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山

作者: 岑昊卿

尚世臣从牙科诊所出来,气温已飙到三十五摄氏度。日光照射在汽车的轮毂上,晃得尚世臣睁不开眼。尚世臣知道自己老了,他今年七十八岁,眼角长满带状疱疹,整张嘴里只剩四粒牙齿——他今天是来预约种牙的,再不种牙,上台时连髯口都要托不住了。医生说种牙后得吃三天头孢,尚世臣不喜欢吃消炎药,因为吃了就没法喝酒了。

女儿把尚世臣接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女儿问尚世臣今天又要去哪家喝酒。尚世臣不好意思地挠挠他的光头,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喝酒。女儿也不回答,径直把车开到酒店门口,说你马上就要去种牙了,少喝点酒,别吃“发物”,当心带状疱疹。尚世臣嘿嘿一笑,戴上墨镜说:“这样他们就看不清了。”

尚世臣一进包厢,掌声就响起来,“尚爷好”的叫声不绝于耳。他像一尊佛像被一路抬到最中央,一坐下旁边的人就让他“来一段”——这酒局是他们海都市虞剧院的戏迷组织的,请了几个角,尚世臣年纪最大。他看到旁边那个唱老生的捏着玻璃杯在喝水,便知自己来之前,已有人来过几段了。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尚世臣在酒局上,喜欢唱这段《连环套·坐寨》。他总觉得自己是窦尔敦,酒桌上的“众贤弟”也都众星拱月地捧着他,一口一个“尚爷”,戏迷们还会上来给他斟酒——老了后,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尚世臣喝酒不挑,有茅台时喝茅台,没茅台普通白酒也能下肚,只不过他不喝啤酒,他说啤酒喝多了胀气,唱戏时会打嗝,影响气口。

酒家位于海都市老城区,这地方是虞剧院的原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尚世臣从自行车厂调回来,虞剧院还留在此地。后来拆了,造了一些酒楼。尚世臣年轻时常来这里喝酒,现在来得少了,这种老城区的饭店通风都很差,屋挤着屋,窗对着墙,很闷,人在里面,容易缺氧。尚世臣喝了几杯酒,脸烫得像烙铁。正好隔壁在拆建,粉尘飞扬,只得紧闭门窗。尚世臣几乎喘不过气来,脑子晕得像稠粥里混了浆糊。他摸摸眼角边的带状疱疹,起身要走。几个戏迷围上来拦住他,说尚爷才唱了几段就想走,您现在可是唱虞剧花脸的老神仙了,今天可不能把您放了,您还得教我们几段呢。尚世臣刚想说自己带状疱疹发作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旦说出去,全网都会知道自己得病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又老又病的。

此刻,尚世臣已有七分醉意,酒却越喝越快。周围的戏迷叫着尚爷好酒量。有个戏迷举着手机一直拍尚世臣,尚世臣说我唱戏你拍,我喝酒有什么可拍的。那戏迷脸笑得像一团毛线说:“爷,您现在都快成网红了。”几个喝酒的戏迷笑成一片,说爷您赶紧教戏。

尚世臣回到座位上,从包里拿出录音机,里面存了二十来段自己常唱段子的伴奏。“教哪段?”他按着录音机问那戏迷,那人说学啥都行,能和尚爷喝酒就是自己修福了。尚世臣说那就随便来一段吧,那人连连点头,说能跟尚爷学戏,就是学怎么擤鼻涕都开心的。尚世臣说那来吧,我一句你一句。他左手抓了戏迷的手,右手一上一下打节奏,头像虾头向前倾着,身子酷似充气城堡中矗立着的米老鼠,在风中摇摆。他越靠越近,两人几乎要亲上了。尚世臣在戏迷面前一个字一个字纠正他的咬字。突然,他捏住戏迷的鼻子,不停地往上提,告诉他鼻腔共鸣的位置在哪里。那男人的鼻子被尚世臣扯得老高,鼻孔都翻出来了,忍不住提手想把尚世臣的手挪开。可是尚世臣打节拍的手却腾出来,按着他的手腕,那戏迷被他控制得一下都动不了,活像一只熟食店里被吊卖的芝麻鸭。周围的戏迷哄堂大笑。有一个说:“爷,您这嘴对嘴教学要是发网上去准能红起来。”尚世臣说别管他红不红,咱图个快活就行。

正乐着,尚世臣只觉嘴里一松,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假牙黏连着口水滑出来,几乎要冲口而出。他赶紧把嘴包上,不让假牙喷出口外。

尚世臣松开戏迷的手,背过身把牙重新塞回去,抬头用一种近乎无辜的眼神看了一眼四周。此时,戏迷们已安静下来。他们也看着尚世臣,好像都等着尚世臣说什么。尚世臣用舌头顺了顺刚刚装回去的假牙,用一种幼童撒娇时的语气说:“还网红呢,老得牙都掉喽。”

寂静,只持续了两三秒钟。戏迷们发出的爆笑声几乎要将天花板震塌。有个戏迷乐得狂拍桌子,高脚杯里的红酒震得溅出来,洒在雪白的桌布上。

戏校毕业那年,尚世臣顺理成章地当了虞剧院的三路花脸。

没过几年,老戏都不允许演了,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唱现代戏。没了老戏就没了花脸,尚世臣重新分到剧院食堂打杂,负责洗茄子削土豆这类杂活。食堂的晚饭很简单,整个下午就很空闲。时间一长,他就不安分起来,在后厨的角落里练身段,有时还会小声哼两句,都是只张嘴不出声音的“哑巴戏”。他经常举莴苣或者甘蔗之类的细长物满后厨地跑圆场。偶尔有人过来看到尚世臣,他便迅速改变姿势,把“道具”藏起来。有一次实在来不及,他便把一根甘蔗塞进高筒套靴,等那人走后,他的小腿上满是甘蔗和皮肉挤压后留下的印子。

《红灯记》的创排提上日程时,尚世臣已在练功房打扫卫生了——食堂很快就办不下去了,各家各户又回家吃饭,食堂也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尚世臣主动要求去练功房打扫卫生,这样就能在演员不在时偷偷压会腿,吊一会嗓子。学了这么多年戏,尚世臣觉得自己就是虞剧,虞剧就是自己,一旦脱离了虞剧,自己就没活气。有一日,他没唱几句就听到外面脚步响,尚世臣赶紧停下佯装打扫。原来是《红灯记》里演李玉和的角儿,叫胡盛奎。他和尚世臣在戏校时是同班同学,在台上也很合得来。那时的胡盛奎,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文武老生,演《野猪林》,都是胡盛奎的林冲,尚世臣的鲁智深,尚世臣傍着胡盛奎唱;演《连环套》,就是尚世臣的窦尔敦,胡盛奎的黄天霸,胡盛奎傍着尚世臣唱。不过运动来了后,尚世臣没戏演,胡盛奎倒是蒸蒸日上。他不但戏唱得好,家里成分也好,一下子就进了《红灯记》剧组。那时的海都城内,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海报,只要是《红灯记》,海报上必然有胡盛奎那坚毅且冷峻的脸庞。某位大员来海都视察,看了胡盛奎的戏还上台跟他握手。尚世臣这几年躲在冷角落里,与他已天壤之别。

那日,胡盛奎匆匆跑进练功房,拉住尚世臣就往外跑。尚世臣提着扫帚被胡盛奎拽着,一路上他问干什么,胡盛奎就是不说话。尚世臣跟他跑进海都大戏院(彼时已改名为市工人俱乐部了),才知道那个演日军小伍长的演员突然失声,一时间找不到顶他的人,才想起找尚世臣来救个场。

尚世臣走到台边,看向舞台——他已经很久没正儿八经唱戏了。上场门、下场门、九龙口,这些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尚世臣望着久违的台毯,他知道这戏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场,只要在上场门“闷帘儿”叫一声就行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踩了踩台毯。自从演现代戏后,都不穿厚底靴了,尚世臣踩在台毯上有种奇怪的感觉。他透过侧幕,偷偷望向台下的观众,心脏像装了起搏器,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舞台上漆黑一片,只听得一声呐喊:“把李玉和带到那儿去。”

尚世臣盯着舞台,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气下沉到丹田处,用尽浑身力气高呼:

“嗨!带李玉和!”

这一声犹如闷雷炸响,台下观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好声。“太好啦”“来着啦”的呼喊声排山倒海般向台上涌来,几乎要将台掀翻。直到李玉和上台,观众的叫好声还没停下来。尚世臣觉得这声震屋瓦的叫好声将自己刮上云端,四周都是轻飘飘的浮云和难以触摸的烟雾。不知是后台太热还是这一句喊得太长,尚世臣像喝了热酒,感觉自己的脸都是充血的。

大概好久没有这么用劲了,尚世臣有点晕,耳朵似乎都在嗡叫。他在上场门附近站了一会,直到这一幕结束。等他回转身,发现后台的小门边挤了一堆观众,都说要见见这个小伍长。尚世臣走过去,一个胡子苍白的老头颤颤巍巍地说咱们虞剧又出了个好花脸,以后您可要多演呀。尚世臣还没来得及应和几句,听到背后的脚步掷地有声,胡盛奎走了过来。尚世臣想上前解释一下——解释什么,他也不知道。胡盛奎却先开了口。

“哟,老同学,您今个可真是卖力气喽,这脸红得都可以唱关公戏了。”

尚世臣噎住了,憋了口气道:“这不是您叫我来救场吗。关公戏?某家本来就是关公呗!”

疫情来临时,尚世臣没有知觉。他只收到海都虞剧院微信群里的通知,海都即将封城,接下来所有的演出全部取消,后续待定。

尚世臣摘下老花镜,指着手机给老伴吴美娟看:“真是害爹害娘害大害小,什么瘟病都有的。”

那日下午,女儿也拖着个行李箱过来,浑身包得像快递包裹。一进门就一袋一袋从行李箱里往外拿酒精口罩。她叮嘱尚世臣说,现在别出去唱戏了,瘟病可是不长眼睛的。

“小病求医,大病求死,活了毛八十岁,有什么没见过?”他嘟囔着。

第二天上午,尚世臣照常要下楼去对面的小公园吊嗓子。吴美娟劝阻他说小区都被封了,出不去的。尚世臣抹了一下嘴走向阳台,只见城中村里的精神小伙正和管理封控的工作人员发生争执。尚世臣提着录满伴奏的小录音机,准备开唱。吴美娟拿来尚世臣的手机,说手机一大早发神经般叫了一百多次了。尚世臣说估计有戏迷给自己发消息。果然,打开手机,发现微信消息已高达99+。尚世臣没戴老花镜,一眼望过去就是一大群红红的小点点。他怀疑至少有七八个戏迷同时给他发消息。他将手机放到耳边,开始一条一条听。消息发了最多的那位戏迷原来是开驾校的,说话总透着一股“骂人”的气势。

第一条,“尚爷您好!”等于没说。

第二条,“尚爷您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感染?”这不废话吗,我这七十八的老头要感染了,还能坐在这里给你回消息吗?

第三条,“尚爷您家里还有没有菜,口罩酒精都有没有?”要是没有了,你开着驾校车冲破封控区给我送来吗?

第四条,跟前一条一样。原来尚世臣自己点错了,把刚刚那条又听了一遍。

这人发到最后说,很久没听尚爷唱戏了,能不能请尚爷线上给唱一段。尚世臣说,算了,这没蟒没靠的。这开驾校的像开惯了汽车,猛按喇叭不停给他发消息。尚世臣顶不住了,便清清嗓子,在阳台上开唱,手搭在膝盖上敲节拍。没有了胡琴和录音带的束缚,尚世臣唱得格外畅快,嗓子开了闸,声音源源不断涌出来。

尚世臣唱了两三分钟,低头一看,微信语音到了一分钟就发出去了。那个开驾校的一口气又给尚世臣发了七八条文字,尚世臣看不清,戴着老花镜唱戏又不习惯,只能一会摘下一会戴上,忙得像招财猫。

唱完一段,尚世臣想听听别的戏迷发来的消息。吴美娟奔出来,责备他昏了头:“有人在群里骂你,你还发唱戏语音。”尚世臣低头一看,他娘的,原来发给那个驾校戏迷的唱段,一不小心发到小区的业主群里。吴美娟说,这下好了,你要“认罪伏法”了。

尚世臣戴上老花镜看向业主群。果然,里面有个女人发了五六条消息,说家里孩子正在上网课,希望邻居们配合一下。特别是一大早就在阳台上唱戏的老爷子,您声响如雷,窗玻璃都快被您震碎了,求求您就别唱了。

“他娘的,唱个戏都这么难,都啥玩意儿!”尚世臣走进书房,随手甩门。他气鼓鼓地提起录音机开了大门,正想往下走,迎头正好女儿打来电话。

“你爸想出去呢……”吴美娟冲过来,抢过手机告状。女儿在电话那头爆出一句:“爸,您知道吗?我们单位的老团长中招了,在医院里抢救。”“啊……”尚世臣惊呼道。

女儿发来一个链接。尚世臣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读着手机里的字。那位海都剡剧团的老团长也是唱老生的,虽然他们的唱腔与虞剧不同,但尚世臣跟他很熟,没退休前经常一起开会,有时还一起参加联谊演出。老团长比自己小两岁,以前没少提携他女儿。这一眨眼工夫,竟在医院里戴上了呼吸机。尚世臣眼眶发酸,滴下鼻涕来。他长叹一声将手机还给吴美娟,一个人走进了书房。

停职反省的通知是一礼拜后下来的,彼时尚世臣正在刷拖把,院里的人找上了他。尚世臣以为“小伍长”的嗓子还没好,还得叫自己去救几场,没想到那人跟尚世臣说以后不用去上班了。“你演的是日本兵,搞得观众不给李玉和叫好,倒给日本兵叫好,像话吗?”那人神情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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