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酒馆

作者: 侯德云

1

十里酒馆近在眼前。熟悉的造型、颜色、气味,还有熟悉的貂小蝉,都即将出现。老六说不好他是第几次来这里。他只记得前三次。奇怪,过了那么久,他还记得前三次,场面完整,细节清晰,如同他跟小七在东屏山上的一幕幕。

两年前,老六偶遇这家乡村酒馆,印象颇深。酒馆临街的外墙,饰以松木板皮,褐色主调,隐隐透红。周边杏花怒放,既繁且茂,白中染粉,铺满视域。老六心动,放慢脚步,问小七,进去坐坐?小七摇头,今天不了。老六瞅一眼酒馆外墙的松木板皮,说,好吧,以后再来。

松木板皮上,“十里酒馆”四个白色黑体大字下面,缀着一行白色楷体小字,“春风十里不如你”。老六瞅一眼“春风十里”,又瞅一眼小七。彼时,夕阳红如碳火,让人眼晕。

“春风十里不如你”,是当代作家冯唐的诗句,也是一部都市情感电视剧的名称,由周冬雨和张一山领衔主演。

老六和小七的交往,有一点戏剧性。

那天,从东屏山回城,在小七家楼下电梯口,小七只是无厘头地勾住老六的脖子,跟他耳语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老六转瞬被海啸吞没。当晚,老六折腾得浑身是汗。小七也一样。

老六第一次来十里酒馆,是独自一人。第二次,两位,他和小七。第三次,四位,他和小七,加王小米和田欣欣。

王小米考上重点高中,老六提议庆祝一下,小七说,十里酒馆好不?老六说,好的。小七说,田欣欣好不?老六说,好的。

田欣欣是小七的闺蜜,也是老六的熟人。退一步说,即便田欣欣不是老六的熟人,老六也照样会说,好的。小七的提议,老六通常都说好的。老六这样说,不为别的,只因她是小七。

老六想起,王小米酷爱烤串,尤其羊肉串,小七提议去十里酒馆,应该是奔着羊肉串。此前小七在十里酒馆吃过一回。

十里酒馆,可煎炒,可烹炸,可蒸煮,可炖熘,亦可烧烤。小七说这里的羊肉串比哪哪的都好吃。是不是比哪哪的都好吃,老六不知。老六对烤串没兴趣。

貂小蝉喜盈盈地将四人引到包间。该女子三十出头,卷发,鹅蛋脸,肤色白皙,身段凸凹,走姿婀娜,有别样气质。

貂小蝉是十里酒馆的老板娘。老六想起古典“色炫于目”的四大美女,忍不住在心里头叫她貂小蝉,真名实姓反倒不想知道。

貂小蝉用目光询问老六。老六说,布鸽头。瓦城土话,将方形马珂蛤称作布鸽头,也叫白蚬子。布鸽就是家鸽,头部跟白蚬子形状极像。老六喜欢用布鸽头下酒。

老六本想再点一道酱焖黄鱼,想到小七对黄鱼没兴趣,念头一闪即灭。

貂小蝉面带三分笑意,将目光移到小七脸上。小七说,青椒炒肥肠,外加二十个羊肉串。青椒炒肥肠是小七的最爱,羊肉串是王小米的最爱。

小七说罢将菜谱递给田欣欣,田欣欣却将菜谱推给王小米。王小米翻看菜谱,连翻几页,合上,说,酱焖黄鱼。

老六跟王小米同桌就餐的次数加起来不过三四次,亏她还记得老六爱吃黄鱼。老六闻言,心头轻轻一拽。

老六初识王小米那年,她就读初一。小丫头跟老六一见如故,一点拘束感都没有。话多,多得像连珠炮,轰得老六招架不住。

王小米问老六,你最擅长什么?

老六反问,你呢,你最擅长什么?

我最擅长学习,你呢?

我不知道,我好像什么都不擅长。

王小米叹气,说,什么都不擅长,我真替你担心。

老六笑着瞥一眼小七,小七也笑。另外两位食客,一个田欣欣,一个小七的亲弟,都笑眯眯在听。

王小米坐在老六和小七之间。小七从王小米身后伸手过来,杵了老六的胳膊一下。老六手腕一翻,捉住小七,紧紧握了一瞬。

王小米说,我妈跟你一样,也什么都不擅长,我真替你俩担心。

一阵大笑。小七笑得花枝乱颤。

那天是老六做东在青山酒店宴请小七的亲弟——老六搁心里头称他为小八,表面上却说是小八赶上了一场事先约好的饭局。小八从遥远的黑龙江赶来看小七,这对亲姐弟,已三年多没见了。

饭罢,王小米对老六说,你这人挺有才的,我喜欢你。

老六抚抚王小米的后脑勺,说,我也喜欢你。

临别,王小米问老六,我该叫你什么?

老六说,叫老师。

此后聚餐,临别时王小米总要问老六一句,我该叫你什么?老六总是回她,叫老师。

十里酒馆的庆祝宴,王小米破例端起了酒杯。以前她只喝果汁。那天她不光端了酒杯,还主动给老六倒酒,给小七倒酒,给田欣欣倒酒。老六照例喝白的,小七和田欣欣喝啤的。小七和田欣欣以前从不喝酒,认识老六之后才喝。老六曾说,早点认识,你俩早就喝了。

王小米给自己倒了一点点白的,一口喝干,呛出一声咳嗽和两腮晕红。老六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随手又给她倒了一杯啤的。

小七说王小米,看把你能得。

王小米反驳小七,现在不喝,以后也得喝,早晚得喝。

老六点头,是呀是呀,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

小七白了老六一眼。

餐桌气氛既愉悦又活泼。有王小米在,想不愉悦想不活泼都不行。她一直在说,嘴巴不停地说。说校园里的事,说校园外的事,说未来的事。无论她说什么事,老六小七田欣欣,都做出很好听的样子。今天她是女主角啊,三个成年男女,像事先商量好的,用各种言辞,宠着这位流光溢彩的靓丽少女。

是夜繁星满天,有微风拂面,有草木气息,有断续的蝉鸣。小七和田欣欣,叽叽咕咕走在前面,老六故意落在后面。在酒馆里,他一直忍着,现在想放松一下,点一支烟犒劳自己。老六惬意地喷出一缕烟雾,扭头发现王小米站在一侧。

王小米说,老师,我该叫你什么?

老六说,叫老师。

王小米说,老师,我喜欢你,我妈也喜欢你。

2

老六第一次来十里酒馆,是个阴天,眼前的路,越走越暗。

那是五月下旬的下午四点,老六推开小七的家门,又推开一道防火门,独自下楼。

老六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有情男女在争吵过后,一方轻轻掩门而去,后果比摔门严重得多。摔门是一时激愤,冷静下来,尚有月圆可期,而轻轻掩门,极可能一去不返。老六的情形比较特殊,没掩门,没摔门,推开,松手,迈步,身后咣当一响,吓自己一跳。

出响声的是防火门。

老六下楼,沿步道,向南百米,左转,横过马路,穿一小巷,过一铁制步桥,至回头河右岸。

回头河自南向北闯入瓦城市区,至亲民广场南侧东转,至街心花园,似乎悟到个啥,复又掉头,向北,荡荡而去。老辈人还记得,回头河一度垂柳夹岸,清波潺潺,鱼虾与人,畅游其中。一言概之,曾经,它是一条真正的河。而今情状大变,在钢筋水泥的加持和管束之下,叫它排洪渠才对。

曾经叫回头河的排洪渠,宽度四十多米,如倒置的梯形,渠中有渠,渠中渠的两侧,各有十几米宽的步道。一年四季,渠中步道上,都有跳广场舞的、骑休闲自行车的、跳绳的、跑步的、刷手机的、散步的、卖呆的,以及不知散步还是卖呆的各色人等。

老六也在其中。

回头河右岸,铁制步桥附近,有成片的毛白杨,沿回头河延展百米以上。看似年岁不小,每株都粗过老六的大腿,每株都将近四层楼高,树干上密布菱形气孔,生有好多圆睁的大眼。眼是独眼,黑少白多,居高临下,瞪过老六,也瞪过小七。老六和小七每次路过,它们都要瞪一瞪。不过这回,是单单瞪了一眼老六。

风起,毛白杨叶片翻动,“啪啪”响个不停。古诗里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老六念及此句,不由得心头一凛。

一众毛白杨之侧,往四点半钟方向,卧着一条老旧的柏油路,宽度可容两辆卡车并行。左手高墙,右手矮墙。矮墙外,有狭长的菜畦。韭菜,生菜,小白菜,都长得娇嫩。畦边间或有乔木挺立,有桃、有李、有杏、有香椿。四月下旬,老六瞅见头刀韭,溢出满口涎水。小七瞅见香椿嫩芽,同样涎水满口。嫩芽香椿头刀韭,都是欲说不能的初春美味。小七作势欲摘,老六慌忙扯住。两人调头回城区,逡巡街边菜摊,寻韭寻香椿,却四处不见。

小七说,矮墙里边有不少老大娘。老六说,不对吧,老大娘之所在,应该还有老大爷。小七止步,转身,握拳,捣蒜般捶打老六。小七爱在散步途中捣蒜。老六也爱让小七捣蒜。

走过高墙矮墙,老六在心里哀哀自叹,捣蒜的日子,怕是不再有了。

老旧柏油路沿途,矗立两座厂房、一所幼儿园和一所小学,其余都是乡村景象。幼儿园和小学,规模不大,却都用了大词,一个叫曙光,一个叫新世纪。

杏花与梨花相继绽放之季,老六和小七沿这条柏油路散步多次。十里酒馆所在的自然屯,叫杨树林,向南绵延,依次又有饮水湾、董家沟、吴店、盛家沟。应该是在饮牛湾,一片开满杏花的斜坡下,老六遇见过一个熟人。都愣住,几乎同时说,你咋来这了?熟人说,我妈家住这。老六指指小七,说,我跟她散步。这话等于没说。熟人一脸狐疑,挥手而去。

就在这条弯曲的杏花路上,小七有时会跟老六说起她遥远的家人,说更爱小八的母亲,说母亲每次跟她通话都谈论小八,说比小八小十岁的女友,说小八跟女友火样的恋情,说自己的过往,上树,挖野菜,采蘑菇,读大学。还说她差一点去了重庆。

老六还记得那天他对小七说,挖野菜,可以,采蘑菇,也可以,去重庆不行。说话时手指用力,紧了紧掌中的小七。

老六一路想着他跟小七的过往,不知不觉走到十里酒馆门前。老六抬头瞅瞅如心情般阴郁的天色,弹去手中烟头,踏了进去。没到饭口,店中空旷,服务台后边,貂小蝉低头刷手机,空气里响着佛乐禅音。

两道海鲜,四瓶啤酒,老六开喝。貂小蝉亲自端菜,问老六,要不要把音乐关掉。老六摇头,说,好听。貂小蝉笑笑,回服务台后边,继续刷手机。

老六眼前有酒菜,耳侧有佛乐,脑袋里却还是小七。

小七爱吃凉拌藿香,老六爱吃野蒜蘸酱。双休日,两人曾去乡下采藿香挖野蒜。先去西吕沟,后去东屏山。去早了,藿香嫩芽才黄豆大小,索性也弃野蒜于脑后,改采挖为踏青。

那天是两人第一次结伴去野外。

老六常去东屏山,不知去过多少回。每道坡,每道坎,每道沟,都熟得不能再熟。油松林苍翠了一冬,还依然苍翠。坡上,坎上,沟中,满眼都是浅绿鹅黄。杨柳风轻抚老六,也轻抚小七。走过松林,倚住一方石笋,两人挨膀坐下,也看风景也对谈,心境被淡绿色的风景染得年轻起来。

小七说到三个关键词:前夫,王小米,父亲。

小七说到父亲,没几句,不说了。老六扭头,见她泪流满面。老六拍拍她的肩,小声问一句,怎么啦?小七哭出声来,说,爸爸不在了,说时泪珠爆滚。

那天老六吻了小七,情不自禁。

事后老六还一阵阵恍惚,东屏山怎么会有映山红?那么多年都没见,小七一来就有了?

倘若没有那株映山红,老六会不会吻小七?难说。

孤零零一团粉色,挺在斜坡上。粉色花瓣,被浅绿鹅黄衬得显眼。老六转身,正对小七,说,我有礼物送你。

小七说,礼物?

对,礼物。说罢,老六匆匆奔向那团粉色。三枝枝杈,老六掰下一枝,想想,又掰下一枝,快速返回,递给小七。

随即一吻。

小七愣怔片刻,待真魂回窍,大声说道,你引诱我。

小七用的是肯定句。

手牵手,穿过松林下山,去山下的农家菜馆午餐。土炕,方桌,杀猪菜。老六半跏而坐,酒后,将小七探到他膝前的一只白袜捏了一捏。

小七说,臭。

老六在十里酒馆自斟自饮,满脑子都是他和小七的第一次。酒罢,到服务台扫码,貂小蝉问他,你信佛?老六没说信不信,只说,读过佛书,听过佛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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