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鲸在月下分开红海

作者: 宗城

你所拥有的正是你并不拥有的

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T.S.艾略特《为了到达那儿》

垃圾桶又吃了几样东西。可乐罐、旧报纸、一张寻人启事。

宁小雨从强光处走到地下,尾随的是一位穿红色无袖上衣、黑色长裤,背白色帆布包的长发女士。这座城市的楼房随着地势起伏不定,沿着螺旋状的青石板路,身后是骑楼、椰子树和各式商铺。阳光打在身体的部分渐渐稀疏,地下走道潮湿、狭长,积累了许多店面逼仄的小空间。宁小雨和种种来路不明的人擦肩而过,人字拖与高跟鞋蹚过同一片水洼,宁小雨和红衣女士在一家绿色漆面灯牌不亮的小空间停步,像是个酒吧,没有人专门坐守前台,只有一个模样懒散的瘦削青年,皮肤的色泽是热带人待久的质感,他的侧脸有一种柔和的忧郁,面孔俊俏但不苍白,不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生成的俊俏,而是粗粝的、朴野的,像那种会和权威唱反调的青年。

“寻人启事上面的靓仔就是他。”

宁小雨翘着腿坐在木椅子上,说话时并不郑重其事。她见红衣女士杵在门口,想起还没有介绍彼此名字,她补充道:“林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我的语文老师,她叫顾家月。顾老师,这位是林树,我的好朋友。”

像是一只猫进入新家,顾家月的肢体语言表现出紧张。林树坐起身来,脸色红红的,桌上有一罐打开了的酒,他说起话来并不局促。

这年秋天,顾家月决定回到家乡冬港。

缘于父亲病重,母亲的一通电话,让她不知所措。那位曾经照耀她的父亲,野蛮与慈悲并存的南洋小男人,在那年轰然倒下,如枯枝败叶般衰朽地散落在床上。

她返乡后去了一趟正在挂牌出售的老屋,那阴森的走廊随时可能会有老鼠窜出,空荡荡的客厅墙角上挂着蛛网,一只丑陋的绿色苍蝇挂在网上,顾家月抬头望着那只苍蝇,蓦地流露出悲哀的神色。她去到浴室,打开久未用过的水龙头,布满锈迹的龙头,流出浅红色的水液,她却没有立刻关上。

回归故里,她在一所高中教语文课。这所学校被朋友形容为“收容残次品”,朋友的刻薄令她不悦,但学校里无心念书的青年不在少数,有一些孩子是被父母强塞到学校,他们贪玩、厌学、向往夜蒲和网吧,父母管教不来,又怕他们出社会后很快变坏,于是找一所学校让他们好好待着。

无望的气息笼罩在这座学校的高墙上。来到这里的教师起初充满干劲,逐渐脸色麻木,接受自己的到来顶多改变几个学生,不会对大环境有一丝一毫的撼动。顾家月在正式授课之前也收到过类似忠告,她没有抱太大幻想,笑称能改变一两个孩子,让他们上到更好的大学也不错。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她回故乡教书也绝非为了什么神圣理想,不过是在省城生活不顺、爸爸病重等多方因素交织下的自我选择。

她在学校上的第一堂课就遇到了挑战。一位穿得很社会的纹身男,当着她的面怂恿同学逃课。她叫住纹身男,请假需要提前出示假条,纹身男不屑地看向她:“假条是吧?这里有。”他只是在一张白纸上写请假这两个字。

身边的跟班仔说:“老师,班主任的课我们也这样的。”

“在我的课不行。”顾家月强硬地回绝。

他们不顾反对继续走。

顾家月说:“谁未经允许走出教室,这门课按零分处理,通报家长。”

纹身男停下来,打量这位新来的老师。

“家长?老师,你知道我的家长是谁吗?”

他的蛮横撞到沉默。纹身男一股子想爆粗的劲头,马仔使了下眼神,拍拍他的后背,一副认怂想当和事老的样子。纹身男古惑仔做派,佬势势,不敢真的做什么,嘴上逞功夫,阴阳怪气道:“老师,您可真是负责任。”

纹身男故意制造麻烦,第一堂作文课,他直接交了白卷,不但自己交,还怂恿别人,五十多个学生,收上来十几份白卷。顾家月没有服软,纹身男被家长教育了一顿,他被要求公开向新老师道歉。一些女学生看着暗爽,就像是强盗撞见了阎王。

被麻木气息笼罩的学校,增添了些许活力,顾家月不只有强硬,她也会讲柔软的故事。有一堂语文课,她分享给同学们一个童话,名叫《小王子》,不是课本上有的,也不算在考点,可她把这个童话讲出来,并说自己介绍的部分,不如童话魅力的百分之一。介绍完后,她走到纹身男面前,将一本《小王子》放在他的桌上。

整治调皮蛋,她有自己的方法。她在职校见过更调皮的孩子,子承父业的,计划出国的,还有生活是一摊烂泥无法振作的。在最初的热情散去后,职校教师余下的是责任感与周旋琐碎。顾家月工作时会默念:“不是我生的,不关我事。”“钢就是钢,铁就是铁,不要恨铁不成钢。”话虽如此,她还是放不下这些孩子,希望他们好,一个个都能有好的前途,尽管她知道,这样的概率非常渺茫,他们身处这里,已经注定了他们未来的人生要比名校学子更加艰难,而现实是,许多孩子在学校里已经提前过上了一种“摆烂”的生活,认为自己在学校继续努力也是没有希望的。

那阵子,网络上流传着“二本学生”的讨论,顾家月的学生是被高考筛下来的,学历比二本更低,他们像是社会的暗流,偶尔被光打到,长时间不被看见。返乡后,老友霍小玉问起顾家月那些学生的变化,她说,有一个女孩,家里条件挺好的,自己开了一家小店,卖柠檬茶和车轮饼。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深圳搞家教,赚得不少,但可能有吹嘘的成分。有一个男孩子还在坚持考试。

在故乡,她知道有些孩子就是她会在职校里遇到的人,这些坐在同一间教室的孩子,即将被分到不同的道路。顾家月心下怅然,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邮箱地址,提醒喜欢写故事的学生可以发给她看。下课后,她留下五本《小王子》,告诉同学们可以自取。铃声响起,她在恍惚的心绪下度过上午,中午,她疑心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下雨了。雨伞和日记本落在了办公室。

她回到六楼,办公室的窗帘紧闭,门也锁上。六楼无人,她从裤袋中掏出钥匙,忽有声响,她沉默,好让办公室的声音更清楚,但雨声霏霏,不凑近耳朵,很难听清。她像小时候捡起海螺一样,把耳朵凑近,终于听到了细细微微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阴雨密布,充满水分的天空,像个久经世事的老奶奶在对她微笑。

毫无防备,回忆缚住了她。她看到一个微小的女生,捧着课本,被一股浊流淹没,女孩惶惑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她的视线里停留,伴随着一个危险的腔调。那个促使她决意离开的夜晚,再度在她眼前浮现,她的身体颤立,直到雷鸣电闪。

“顾老师,顾老师…….”

年级主任姚乃谦先生站在她面前。

“姚老师,您怎么在这?”

“这句话我还要问您呢。”

“我……刚和一个调皮学生谈完话。”

“您多费心了,我听其他老师说了,他们都夸您,说您特别认真负责。”

“没有啦,这是我的工作。”

雨势转缓,顾家月告别姚主任,独自下楼。玛丽珍女鞋的声音在回廊响起,伴随着姚主任疑惑的眼神,那个雨天封存在她的内心。她找到一处避雨地,等待雨停。

那日正午,一个女孩也跟她一样,在楼下躲雨。

顾家月认识那个叫宁小雨的女生,至今回忆起那段教书岁月,其他孩子的面目多已模糊不清,但宁小雨的眼神,始终像一把细细的小刀,在她的记忆中凿出岩缝。

宁小雨并不是外表张扬的女孩,也没有洛丽塔那样罂粟般致命迷人的早熟性感,某些时候,她一个人背着笨重的书包,不声不响走过门卫的关卡。宁小雨不怎么爱社交,在课上也不积极发言,但她写起文章来,却有同龄孩子无法媲美的早慧和想象力。

两个年龄悬殊的人在那时建立友谊。在老师和学生之外,她们达成平等的交流关系。顾家月意识到,宁小雨是一个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人。除了上课和邮件交流,她对宁小雨知之甚少。这或许是那女孩令人羡慕的地方,有时,躲藏也是一种天赋。

在躲藏这件事上,顾家月是一个不及格的考生。在一些时刻,她情愿自己是个小孩,这样她就可以躲在父母的庇护下,不用去承担责任,也不用害怕失去。

那个夏天,陶然是和宁小雨最有共同话题的男生。有一天,宁小雨没有去上课,陶然问她原因,宁小雨说,她来月事,身体不舒服。陶然听说月事很疼,会让女生心情烦躁,可他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生,这时能帮到什么,除了说一句多休息、喝红糖水,他能想到的,似乎就是放学后去超市买点东西,送到宁小雨家楼下。

宁小雨拒绝了这份好意。收到信息时,顾家月就在她身边。

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蓝色枕头。电视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画面中是一众男性领导人,正在视察工作。

“如果重选一次,你还想做女人吗?”

“男人也很累的。”

“至少他们不用生育。”

“你害怕生育吗?”

“如果不用做妻子,我大概不想生。”

“结婚很可怕吗?”

“结婚对你来说还太遥远了。”

“我爸妈是离婚的。”宁小雨续道,“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婚姻。”

她们听了会电子乐,在乐声中入睡,醒来时,午后的阳光穿过绿荫打在她们脸上,窗外有鸟鸣,一切安稳而沉静。顾家月问:“小雨,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宁小雨光着脚起来,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狄金森信件选》。她回问,顾家月包里是一本邱妙津写的《蒙马特遗书》。她说:“我在看这本书,写得很好。”

“不如,我们看完后交换彼此的书籍吧。”

“交换?”

“对,你读狄金森的信,我读《蒙马特遗书》。”

送走顾家月后,宁小雨一个人在家,她的身上沾了些尘土气也沾了些酒气。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毛茸茸的小狗狗,正在调皮地舔舐她的脚内侧。宁小雨躺在沙发上,聆听空调吹风的声音,意识中群鸟飞过,森林的色彩混沌起来,激流、河水,源源不断的水声,她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衣服里,想象自己醒来时在热带河流的孤舟上,四周没有城市,没有建筑,只有树林、天空和看不到尽头的流水,小船平稳地航行,她的脸感受到热风吹拂,含着嘴唇,微微有海水的咸味。那天下了一场太阳雨,她的手划过耳朵、肩胛骨,沿着乳房、肚脐……

雨水掩盖了呼吸的声音。

当她闭目沉思时,顾家月正在医院照看父亲。父亲躺在医院某栋楼的八层,房号807,那一层都是治疗癌症或肿瘤的病人,大多数时候,楼层被护士和家属谈论的声音覆盖,从病室窗户往下看,能看到市内繁华的大道。父亲被输液管控制,在他旁边还躺着一位苍白的老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色。

父亲的喉咙变得很痛,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卡着,即便喝液体,也会感到锥心的痛苦。很快,他把头发剃光了,整个人也消瘦许多,躺在床上,像一个在暴晒多日后虚脱的沙弥,手上脚上都布满了粗糙的纹路。父亲不语,承受着药水味的煎熬,有时太难受了,他的手会紧紧抓住床单,两只虚弱的眼睛,无助地看向女儿,那阴翳中的双瞳,仿佛深夜里的求救信号,而顾家月守在病室里,除了陪伴,却不能做到更多。

夜晚,她并不能很好入睡,明知第二天一早有课,她到晚上十二点还清醒着,直到深夜一二点才睡觉。

那夜入梦,她回到了骑楼老街,听阿妈与邻居大婶对话。

大婶问:“你家女仔工作没?”

阿妈说:“当老师,博士毕业后就去大学教书了。”

大婶说:“大学老师好啊!稳定。”

她们一言一语,在街角絮叨起来。顾家月在远处看,走过去时,她们幻灭无踪。

海雾袭来,覆盖整座城市,吞没了她的梦境。她在记忆的时间轴里游荡,医院里,室内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

诊断报告:肝多发占位,伴腹水。

妈妈说,囡囡,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爸爸得肝癌的消息,是顾家月从妈妈的口中知道的。

从肝硬化结节到癌变只需要三个月。在结节还不明显的时候,沉默的肝会让你误以为一切正常,直到连续几天低烧,躯干出现隐痛,说明癌细胞在肝部盘踞多时,倘若肝癌侵犯了肝脏包膜,向其他神经发起进攻,医生会问:“你们家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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