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云城有故人
作者: 耳环1
我送完孩子去幼儿园,回到家,见乔林还在电脑前,有些意外,这时候他应该去上课了,怎么还没出门?他见到我,解释说他的课被临时调换了,今天不用去学校。一面关闭了电脑站起身来,语气和软地跟我说,来云城大半年了,一直没时间带你出去转转,难得眼下有空,快说想去哪里。
听他说要带我出门,还问我想去哪里,我不由脱口而出,去水镇!
乔林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目光里现出惊疑,随即,喉咙里响起两声轻咳,一个艰涩的声音问,去水镇,为什么?我只说,来了云城,哪能不去水镇看看。听我这么说,他的脸色有所缓和,只是还在用犹疑的目光看我,说不定在猜测我去水镇的用心。我便以坦荡的口气说,水镇是大江边上的一个古镇,听说大江和古镇都很美,早就想去看看了。
我说完,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会。还是他先闭眼睛,闭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一面点了点头说,那就走吧。
说走就走,他取了车钥匙,又提醒我,江边风大,带条围巾。听了他的话,我也就取了条长围巾,搭在了脖子上。上了车,他驾驶,我坐副驾驶位置,习惯性打开车屏启动导航,他却说去水镇不用导航。看来,对于从云城去往水镇的道路,他是很熟悉的。不过既然导航已经打开了,也就开着。喜欢听导航指路的声音,特别喜欢导航者的这一句——今天走过了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从地图上看,云城真像一朵云,是一朵平躺的蘑菇云,云蒂在东面,云身朝西扩张,然后渐次收缩,收出伞尖。连接云头与云尾的,是一条叫浮云的大街。浮云街的名称,应该来自浮云山,浮云山就在云城东郊,山上有怪石悬崖,崖上有座铁索桥,铁索上挂满了各式锁具。我们的居所也在云城东头,去往水镇,由东向西,沿浮云街一路直行。驶出浮云街,再过一座桥,便是通往乡镇的公路。
一旦出城,再不见密布的高楼,不见拥挤的车辆与人流,顿时觉得天地开阔,心情也敞亮了许多。
通往水镇的乡镇公路应该是新修的,崭新的沥青路面,双向两车道。道路上不时迎来车辆,东奔西走,刹时交集,又错身而过,继续驶向各自的前路。路的两边有杨树梧桐之类,眼下已是深秋,树上枝头的叶片已经落去了大半,只有一些稀薄的残叶,继续在风中摇摆。见树后的沟渠间长着大丛的风车草,在秋日里,茎叶还呈现出浓厚的青绿色,大大小小的叶瓣,一个个飞旋的样子,看着有趣。再远处是田地,眼下的田地间不见碧草芳禾,只见大片枯黄与焦黄
我了解过水镇,一座濒临大江的古镇,因为水系发达,所以被称为水镇。古镇规模不大,只有数万人口。镇上有座中学,就叫水镇中学。沈蕙曾经是水镇中学的一名老师。
沈蕙是乔林的前女友。
行途中,我想跟乔林说点什么,可以说的话题很多,比如路况,比如杨树梧桐或者风车草,再比如眼前的田野与来春的碧草芳禾等。只是几次启了启嘴唇,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扭头悄悄瞄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的脸色平静,目光专注,看起来专心在开车。
难道,眼前这些景状,不能让重归故地的人回忆起什么吗?
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无聊,便伸手在车载屏上点了几下,想找首歌曲来听,点开时,一个女人嘶着喉咙喊叫——我用尽一生去挣扎去牵挂,你为什么负我不负她……听着更加无聊,赶忙关闭了。
这时听到了乔林说话,他说,以前去水镇的路哪有这么好,那时候是沙石公路,路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大巴车一路开过去,一会颠上,一会颠下,就像屁股下面架了张蹦床,车辆也不限载,车厢里挤满了人,又没有空调,满鼻子都是酸臭味,想打开车窗透口气,窗外的灰沙扑面就来。
他的话,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着,像说给我听,又像不是,更像沉浸在回忆里,自言自语。我也只是听着,没有接话,一面掏出手机,低头胡乱地划了几下。或许他说话没有得到回应,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安静了片刻,他又开口,这一回,他竟然说,沈蕙,她是个好姑娘。
听了他这句话,我感觉自己的身子一下绷直了,抬起头,双眼直直盯着他,如果我的目光是钩子,恐怕能在人身上勾出肉丝。可是说出了这样的话,脸上竟然还没什么表情,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一时间,我心里开始发胀,一团气鼓鼓地要冒出来。面对眼前人,我该怎么说?骂他?咒他?嘲讽他?可他在开车!所以我抿着嘴角斜着眼盯着,狠劲盯着。在我眼睛里出现的,除了他没有表情的侧脸,还有车窗的外面,各色景象一道道飞掠过。这飞掠的景象,在我的眼里化作了一块抹布,薄却严实,捂紧了我的嘴巴和鼻孔,让我越发觉得憋闷。
这时乔林扭头扫了我一眼,又很快转过头去,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去水镇,因为那里有我的旧踪迹。
听他这么说,我再也不憋了,大声说,是啊,那里有好姑娘沈蕙!
他听我这么说,似乎并不惊诧,依旧用平淡的语气说,我知道,不是因为今天我提到沈蕙的名字,你才知道她的存在,你早就知道她了,因为老家的长舌妇什么都同你说了,不过她们同你说过之后,随即又把事情跟我说了,还谎称在你面前说漏了嘴。我当然明白她们的意图,乡间无聊,想找人唱戏给她们看。我想等你先开口,再跟你解释,可你真是沉得住气,把话放在肚子里,一直放到现在。
照他这么说,我和他,在数年的婚姻里,好像各自心怀鬼胎。
人在车上,车在途中,无论如何我不想说一些过激的话。
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平复心绪,再试着用平静的语气说话。我说,水镇养出的女子,一定是一朵水灵的花,要是你乐意,我也想见识见识。
乔林也就开起了玩笑,说,那你叫她姐姐,还是她叫你姐姐?
听到他这样的口吻,我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又开始大声地说话,我说,几年前我看过你的一篇博客,其中有一篇叫《我欠女友一架琴》,不过内容清空了,只剩标题,现在我想说,你要是真欠了人家什么,到了水镇,还回去啊!
乔林听后,用有点不耐烦的声音说,人家早就离开水镇了!
2
知道乔林和沈蕙的旧事,还真是来自长舌妇。
说说我和乔林之间的事吧,我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早先从没想过,靠着一面之缘,会与他走进婚姻。而我之所以加入受年轻人嗤之以鼻的相亲队列,原因在于我曾经真情错付,也就错过了最美的花季。被人抛弃后一度心灰意冷,坚持了多年的单身,直到眼看成了大龄剩女,在家人的再三催促下,才抱着应付的态度,接受相亲。
在茶座或咖啡店,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与人面对面坐下。在我的对面,一个个陌生的男子,或油头粉面,或大腹便便,也有衣冠楚楚的。而我,知道自己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无可救药的颓废女。也因此,这些陌生的男子,优秀或不优秀,在我的眼前乍现又逝,就像行驶车辆的窗外风景,看与不看,都不过是一个影子。直到,乔林出现。那天已是黄昏,他在我对面坐下时,一缕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正好落在了他的发梢,让他的发梢蒙上了一圈黄亮的光影,柔和又通透,恍惚间就像禅晕。也因此,我不由坐正了身姿,睁大眼睛朝人家多看了几眼。
再说说当日见到乔林给我留下的印象吧,一张长条形的脸,脸色又黑,像极了锅铲,不过鼻梁高挺,鼻梁上架副眼镜,看上去也就显得比较斯文。就他的容貌,实在不算理想中的类型,不过呢,我在他的眼睛看到了异于常人的一点东西,那是眼底一抹蓝黑的颜色,深深幽幽的,如同一口不知底里的水潭。我就想,要将这样的蓝黑色定义为一个人的涵养与情绪,那便是沉稳与忧郁。而我自己,我的眼中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底色,只是跟人家比起来,应该浅淡了几分。
随后,我端起咖啡杯,朝他微笑。他朝我点点头,同样微笑着。
接下去,两个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聊这夕阳的余晖真好,附在什么东西上,什么东西也便都有了一层暖意,包括一个人的心情。聊有的人哪怕错过了一起看日出的壮丽时光,不过能一起平和地看日落也不错。聊许多人的人生或许都不够完美,但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让自己的人生相对完整。
之后,两个人吃了点东西,交换了联系的方式,也便告别了。离开他之后,我心里有点轻微的难过,因为介绍人说过,他是大学里的讲师,而我呢,我先前也是公职人员,却把工作给辞了,四处游荡多年。边游边拍一些短视频,写写游记,偶尔也写小说,然后投稿,说好听点是个自由职业者,说不好听,也就是个闲散人员。要是,他想找个职业相对稳定的人,那我可就不合适了。而且我的年纪也不轻了,之前又有过恋爱经历,这些,他又会不会在乎?瞧我,才见人家一面,竟然有些患得患失,是不是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起了心思?并且还在一点眉目都没有的情况下,照社会上男婚女配的一些常规法则,在我和他之间进行检测丈量,唉,看来自己真成俗不可耐的恨嫁女了。
不过很快接到了乔林发来的信息,他说,我们试着交往吧
那就,试着交往。
说实在,大龄男女通过相亲奔向婚姻的过程,跟少男少女谈恋爱有着很大的不同,少男少女送一束花收一束花是两颗朝着对方扑扑跳动的心,相亲男女送一束花收一束花是给婚姻路程安插个标记,少男少女牵个手就能给自己也替对方打开七彩天五彩地,相亲男女牵手不过是完成必要的婚姻前奏,少男少女约会时缠缠绵绵,相亲男女约会往往照着章程走,这个章程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切的存在,该吃饭时吃饭,该逛街时逛街,有板有眼,有条有理。相亲章程里还有一个固定的段落,那便是阐述自己的过住与聆听对方的过往。其实,对于彼此的过往,说是说了,真切不真切,只有说的人清楚。听的人,如果想继续往前走,就算怀疑,也会装装糊涂。反正也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每走一步,都像是往脚下丢一块砖,要是这些砖块能铺成一条路,说不定就走到婚姻的门前了。
我在和乔林交往之初,率先把我的过往跟他说了。我和我那前任是大学同学,算是绿树芳草间的校园恋,其间送花接花时的扑扑心跳有过,七彩天五彩地也见过,缠绵呢喃少不了。毕业后他进了企业,而我谋得了一份安稳的机关工作,眼看到了花开蒂落的时候,也该一起迈入婚姻的门槛了,却没想到,他临门一个转身,独自跑了。据说,是为了升高职位,找到攀梯了。我可以涕泪双流问他为什么,也可以想方设法挽留他。但我没有,既然你可以将前事一把抹去,那我也可以将你一把抹去。不过痛也是痛的,闷痛,好像砸来一记闷棍,被砸中的还不是身体,是心。心痛,还要忍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这样坚持了一阵,到底坚持不住了,便顶着家人以及周边人的不理解,辞了职,然后甩手出门。或许都以为我辞职游荡,为的是借用山水治疗情伤,其实也不全是这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想趁此机会,摆脱呆板无趣的工作,去广阔的天地间放飞自我。北国的冰雪,南国的鲜花,高原雪山,沙漠无人区,都曾一一涉足。其中也有没必要跟人交待的小事,那便是后来还接到过负心男的电话,他说他错了,哀求我回到他的身边。我当时冷笑着说,除非你立马赶到三千里外来见我。他有没有去三千里外,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只在三百里外。我心里清楚,被一条狗咬了一口,是不幸,被同一条狗再咬上一口,那不是痴傻就是犯贱。
当我游走多年,累了乏了归来后,还愿意接受相亲与婚姻,说明那段不堪的往事,已然成灰。
乔林也说了,他说他也有恋情,两段,一段交往了一个月,还有一段不到一个星期,还说不存在谁抛弃谁,只是情深缘浅。他说还是少谈过去,我们之所以能走在一起,就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所以不如多谈谈现在和未来。
之后,我们闪婚了。倒也不是大龄男女对婚姻生活的急不可待,而是家人促成的。具体说,是我婆婆促成的。乔林对我说,他父亲已经病故,只有老母亲在山里守着破房子,生病了,却哪里都不肯去,连医院也不去,整天就念叨一句话,就是要儿子乔林带女朋友回家。所以乔林跟我说,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还是早点想带你回一趟老家。一听老人病了,我理所当然奔赴探望。坐了一天的车,才进了深山里的家门。两间低矮的旧房子,跟随乔林走进去,到了房里,果然看到一位老妇人躺在床上,呻吟连连。乔林叫了声妈,又把我拉上前,将我介绍给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