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贴

作者: 池上

1

凤栖苑的位置实在是好。它地处杭城市中心,用老杭州人的话说,这块地在老城门(武林门、艮山门、凤山门、清泰门、望江门、候潮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和庆春门)以内,属于正宗的杭城。就拿凤栖苑边上的那块地来说吧,轻轻松松就拍出了杭城新楼王的价格。一平米动辄十几万,好家伙,谁听了不得惊叹一声。

可是话说回来,凤栖苑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地段了。和大多数拆迁安置房一样,凤栖苑的外墙涂有一层淡黄色的涂料。站在公寓外看,还勉强过得去,可是往里一走,立马就露出馅来。房子每层为两梯八户,本就不高的楼层内黑压压地挤着八户人家。电梯轿厢很窄。有次,穆瑾心进去正好碰到两个小男孩。他们每跳动一下,电梯就跟着晃动一下,直到她出了电梯仍心有余悸。

穆涛的房子在五楼。一个客厅,一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加上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阳台。说是阳台,却几乎见不到阳光。因为两栋楼之间的间距小,对面那栋高楼把光挡得严严实实。阳台的窗户又高,加上防盗窗,要踮起脚才能看得清外头。厨房就在客厅里。偶尔,从厨房那扇窄小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瞥到一两辆汽车极其小心地开进来。凤栖苑没有地下车库。也因此,当这里的住户陆续买了车,小区地面的停车位骤然紧张起来。而等小区地面再没了可争抢的地盘,“战线”便延伸到了路面上。

穆瑾心穿双夹趾拖鞋,她有些后悔。刚刚她把车停在了离凤栖苑一站以外的建国北路上。她不是不知道这里停车难,偏偏今天出门给忘了。等想起来,车子早开过了一半的路程。

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她出门没有带伞,她加快脚步,总算到了穆涛家。穆涛不在。她在那扇老式的防盗门前敲了一阵,也没人来开门。昨晚,她打电话给穆涛,穆涛说他腰痛。这是穆涛的老毛病了。她想着过来看一下穆涛,再不行就带他去医院。可穆涛出去了。她正疑心穆涛会去哪,电梯门开了。

“是穆大伯家吗?”女人约莫四十出头,一双尖头细高跟在水泥地面上踩踏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她穿一件橘黑色的条纹两用衫,一头棕红色的短发,短发末梢被烫成了小卷。

“是。你是?”“我来给穆大伯送鸡蛋。你是穆大伯的女儿吧?”穆瑾心这才发现女人手里拎着东西。“送鸡蛋?”“是啊。我们福缘堂开业活动,免费送鸡蛋。大伯的这份,我给送来了。”“哦。”这种把戏,穆瑾心见多了。“谢谢你,鸡蛋你拿回去吧。”“拿回去?”女人一脸惊讶,“这可是本鸡蛋啊。白拿的,又不要钱。”“真的不用。”“好吧。”女人没想到会在穆瑾心这里碰钉子,悻悻地离开了。她前脚刚走,穆涛后脚就到了。

“爸,你去哪里了?不是说腰痛吗?”穆涛也不回答,他闷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将一盒鸡蛋摆到了餐桌上。原本摆满了各种日用品、药品的餐桌更局促了。

“幸亏我在楼下碰到小陈,要不然,这盒本鸡蛋就没了。”穆涛气鼓鼓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小心到时候被人骗。”她尽量平和地说。“人家是正规公司开业搞活动。这鸡蛋总是真的吧,还有这扇子总是真的吧。再说,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以为我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穆瑾心这才看到餐桌的一角还有把扇子。扇子插在一堆药中间,正中央印着三个红色大字“福缘堂”。下边是一行白色稍小的字:家门口的养生专家。

“你不知道现在的传销有多厉害,他们就是看准了老年人爱贪小便宜。你忘啦,上次你脚的事。”之前,穆涛脚痛得走不了路。他也不跟穆瑾心说,自己跑去家附近的一家洗脚店。花了五百多块钱不说,还丝毫没有起色。穆瑾心劝他,他也不听,还说老钱的脚病就是去了那家店治好的。一个月后,穆涛在报纸上看到新闻,有个女孩到了一家洗脚店,治疗不成反而部分组织坏死。穆涛慌了,赶紧让穆瑾心陪他去医院。医生诊断是扁平疣,当场做了冷冻。不久,穆涛的脚恢复了正常。前前后后花了还不到五十元。

“这事和那事不一样。”穆涛振振有词。“怎么不一样?”“好了好了,我有数的。再说,我就是真的花点钱又怎么了,我又不是花不起。”穆涛的退休工资有四千来块,算不上多,但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也不算少。

话说到这份上,她知道没法再管。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只好按下情绪。“爸,你腰怎么样了?”“今天早上起来好多了。我刚刚去老钱家了,我们约好了等会去游泳。”穆涛说得轻松,她却听得心惊肉跳。她应该想到的,这些年,只要天气允许,穆涛雷打不动都会去游泳。

“这种天,你还游泳?”她一急,话有些冲。“泳么总是要游的。我们看过了,这天还能撑会儿。”“那也等你的腰好点再去吧。”“都说了没事。”“没事?你当你几岁?你都七十六了。”穆涛把一块毛巾和一条泳裤塞进一只塑料袋里,往右肩上一甩。“七十六怎么了?我要是连泳都不能游,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2

房间里散发出老黄的光。这么多年过去了,穆涛家的灯仍是那种老底子的灯泡。灯泡底下一切如旧。一个衣柜、一个小书柜,一张书桌,还有她睡过的那张床。

穆瑾心搬出去后,穆涛并没有搬进房间。他仍旧睡在客厅的那张钢丝床上。穆瑾心劝他把钢丝床扔了,搬进去,好腾出一点空间,他也不听。整个房间就像是被尘封了,尽管房门仍开着,但她和穆涛都鲜少进去。和房间相反,家里其他地方东西则越堆越多。客厅、卫生间,本就巴掌大的空间,简直快没有落脚的地儿。

如果她没有执意搬出去住,这里是否会好一点?她不知道,但很快将这个想法否定了。就算她没有搬出去,这里至多回到他们搬进来时的样子。何幼晨离世后,穆瑾心还在外地念大学,整套房子的装修便全权由穆涛负责。等房子装修好后,穆瑾心回来一看,不禁哑然:地板的颜色太红,墙纸的花纹相当俗气,还有家具、电器的款式全过时了。

要是何幼晨还在,家里的装修一定不会这样。从小到大,穆涛就是这个家的“透明人”。穆瑾心吃的、穿的就不用说了,有关她的学习,穆涛更是一问三不知。穆涛的工资是全部上交给何幼晨的,每个月,何幼晨会象征性地给他发零花钱。那点钱,仅够他买两包利群湖牌香烟,而等他俩双双下岗,连这点零花钱都被充公了。恰好何幼晨的一个远房亲戚让穆涛帮忙跑五金销售。简单说,就是从诸暨店口拿五金货源,再跑到杭州市底下的各个县、镇出售,赚点差价。

是辛苦活,但好在上家和下家都是现成的,不需要额外拓展业务。但穆涛只跑了一次便叫苦不迭,原来有个五金零件他拿错了型号,白跑一趟不说,还被下家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刚开始做,搞不清也正常,等业务熟了就好了。”何幼晨劝穆涛,可穆涛死活不肯再跑。眼看这块肥肉就要掉入别人嘴中,何幼晨索性自己接手。才半个月,她把所有的五金型号记得一清二楚,又把上家下家拾掇得服服帖帖。一年下来,居然赚得近一万元。

收到五金尾款时正是年关,何幼晨特地去解放路百货商场买了条项链。项链是18K金的,底下配有一颗心形的包金翡翠。当何幼晨戴着那条项链走进弄堂的老房子时,邻居们哪个看了不啧啧称赞?

老实说,何幼晨算不上第一眼美女。按说,这何幼晨的五官、身材都没说的——她很高,有一米六八。一张白皙的脸上长有几颗淡淡的雀斑。鼻梁很挺,不大的眼睛透出一股子灵气——可奇怪的是它们合在一起,便算不得漂亮了。何幼晨的整体面部线条太过硬朗,使得她有一种和女人违和的男相感。。

可眼下,年龄似乎赋予了她年轻时所没有的美。原先的违和感消失了。这并不是说她的男相感消失了,事实上,她的男相感更加突出了,但奇怪的是这种突出的男相感反而同她整个人无比地贴合。也因此,当她戴着那条金项链出现时,人们只觉那条金项链衬得她的脖颈更白皙,背脊更挺拔。而一旁本就不高的穆涛,看上去则更是矮了一头。穆瑾心是过了会才注意到边上的穆涛的。

只可惜五金生意只持续了两年。五金生意淡下去后,何幼晨又四处打听,寻得了一个活:做蚕宝宝的结茧房。穆瑾心那时已经读五年级,每天放学做好作业,她第一件事便是帮何幼晨。她把四根横的纸板条分别插入五根竖的纸板条,交给何幼晨,何幼晨再糊上外壳,拿去交货,换钱。

纸板条上每隔一定的距离需要开口。这开口是用锯子锯的,很费力气。穆涛只锯了三天,便把腰给闪了,只能躺在床上。距离交货的时间仅剩一个礼拜,何幼晨原想找别人帮忙,转念一想,请人来少不了给钱、吃饭,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开销。索性咬咬牙,自己顶上。可这活实在不是女人吃得消干的,何幼晨一连干了五天,腰酸背痛不说,手上还磨出了水泡。穆瑾心心疼何幼晨之余,更加看不起穆涛。

依着穆瑾心的性子,她必然会对这套房的装修炮轰一番,但她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说。何幼晨走前,曾把他们父女俩叫到她病床前,嘱咐她“要好好听你爸的话”,又说,“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心心。”这是对穆涛说的。

有那么一秒,穆瑾心怀疑何幼晨糊涂了。且不说她已经大三,不需要人照顾了,单论一点,穆涛能照顾好她吗?但她旋即明白了何幼晨的意思。不管她承认与否,这个她曾经看不起的男人,将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从此,她将和他绑在一起,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

3

何幼晨大概忘了,穆瑾心初三那年,她也是这样交代穆涛父女俩的。都说初三这一年要紧,何幼晨在这种时候离开实在不得已。碰上下岗潮,市面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一时间,何幼晨竟然连零工都找不到。恰好她外甥打电话来,问她能不能到上海帮忙带孩子。她几乎没怎么考虑,便同意了。

何幼晨去上海的第一天,穆涛给穆瑾心做了三样菜:青菜太咸;水蒸蛋蒸过了头,太老;红烧肉切得太大,根本没入味。穆瑾心吃几口便吃不下了,只能对着白饭干啃。

这事说来也怪不得穆涛。过去,家里的饭菜都是何幼晨做的。何幼晨做的菜入口,她还会随着时节变化变着法子做各类时鲜菜。春季的马兰、香椿,夏季的丝瓜和夜开花,秋季的土豆和南瓜,冬季的荠菜和冬笋。她还会做各种小吃,馄饨、饺子、粽子、清明团子,而腌菜、酱鸭更是不在话下。穆涛就不一样了。穆涛会烧的菜就那么几个,与其说是烧菜,更不如说是把菜烧熟。

起初几天,穆瑾心还啃上几口干饭,再往后,连饭也不吃。上课的五天,还好对付过去(中午可以在学校多吃点),可到了双休日便只能饿肚子。偏偏穆涛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每天吃完饭后他都会问上一句“饭吃饱没有”。天晓得,她吃这么一点,怎么可能吃饱?但凡穆涛有点眼力见,就会看出问题,但也许穆涛就是看出了,也无力改变什么——他不可能像何幼晨烧出美味的菜,也不可能带她到外面吃(外面太贵,又不卫生)。所以,他就只能象征性地问上一句“饭吃饱没有”,就像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问她“老师讲的听懂了没有”“作业难不难”之类,毫无意义,纯属浪费时间。

何幼晨去上海的第二个月,学校动员大家参加晚自修,冲刺中考。于公于私,她都决定报名参加。晚自修结束,她和一帮女孩子推着自行车呼啦啦地往外走,冷不防看到了穆涛。穆涛扶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的把手,那架势颇像个门神。

“爸——你怎么来了?”放眼望去,整个胜利中学校门口就只有穆涛一个家长,穆瑾心觉得丢脸。“来接你回家。”穆涛一脸正色。

先前还在说笑的女同学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叫道“瑾心爸爸好”便飞一般地离开了,只留下穆瑾心一个人生闷气。

“爸,我自己可以回家。你不用来。”“没事。”穆涛并没有察觉到穆瑾心的不悦。“你没事,可我有事。”她气呼呼地说道。可第二天晚上,穆涛照旧来。

好不容易等到月末,何幼晨从上海回来,穆瑾心把这事告诉何幼晨。“我本来和同学好好的,他非要来。”穆瑾心告状时并不避着穆涛。“你爸也是不放心你。”破天荒地,何幼晨帮起了穆涛。“可别人的爸妈都不来,他来多奇怪。”穆瑾心边说边睥睨穆涛。“也不全是吧?”穆涛突然开了口,“你妈有次不也去学校接你?”穆涛说的是上学期,穆瑾心上体育课时肚子疼,老师打电话给何幼晨,叫她接穆瑾心回家。

“我那是特殊情况。再说,妈才不会像你这样天天没事瞎来学校。”一想到穆涛居然敢在何幼晨面前反驳她,她都要被气炸了。

“我瞎来?那我问你,要是你妈真的天天来接你,你会怎么想?”“你……我都说了妈才不会像你……”“好了好了。别吵了。你这段时间还得你爸照顾呢。”何幼晨说完,又对穆涛说,“你也是的。我在外头还不够累啊,回来还要看你和孩子闹脾气。”“行。”穆涛别过脸,“我不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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