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人咧嘴笑
作者: 金意峰1996年秋天吧,乒乓球运动员、前世界冠军庄则栋应一棉集团文化体育基金会成立之邀来吴,他的日本籍夫人佐佐木敦子随行,一起陪同的当然还有吴市的大小政府官员、体育官员。记得那次剪彩活动相当隆重。红地毯从厂门口铺到办公楼门前足足三十米,子弟学校的女生穿着统一的裙子,举着小红旗夹道欢迎。我们的董事长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像个日本人一样使劲地鞠躬握手,脸上的笑容放飞了一般。我们厂一年前升级为集团,产品供不应求。“舜江”牌纱锭远销省内外,甚至印度、毛里求斯等地。也是啊,人活一世,吃穿两事。衣服就是一个人的门面。衣服啥做的,不就是我们厂纺机上日夜转动的一管管纱锭?所以,我们的纱锭支撑了我们的信心也支撑了这个重要的行业。相比而言,市政府官员、体育官员算什么?我们的董事长根本没拿他们当回事,却偏偏把庄则栋请来,像日本人一样点头哈腰。为啥?人家是世界冠军嘛。每个人都有为国争光的需求与冲动啊。
办公楼前的开阔地后面竖着一尊织女飞天的雕像,她是我们国棉一厂的象征。雕像坐落在一簇簇假山中,平时算是观赏的一个景点。现在,观赏的功能被实用化了,成了会场的一部分。厂里的工人与家属拖儿带女,站立的,倚靠的,踮着脚的,前扒着的,都嘻嘻哈哈看热闹,领导讲话间隙大家还由衷地鼓起掌来。更多的时间会场声音嗡嗡的很混沌,不排除七大姑八大姨趁机说些家长里短的废话。主持人不得不喊麦:“喂,喂,请大家安静。”可群众的洪流马上把他声音淹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天我站在那尊雕像的胳膊下,努力支棱着耳朵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我的师父许大炮站在我附近,隔了五六个人的身位。我们电工班组的人特意放下手中的活,来一睹世界冠军的风采。
许大炮是许思安的另一种叫法。这个宽脑门的矮胖子长得潦草,基本上是往横了发育,很对不起思安这么文雅的称呼。最主要嗓门洪亮,说句话一里路外听得见,且常有惊人之语,与远射程的大炮确有一比。这天人群中的这门大炮撇撇嘴,轰出了一句话:“也不咋样嘛,瞧他都快谢顶了,还讨了个日本娘们,这不白抗日吗?要是人家许世友在,还不一枪毙了?”许大炮平时没事就喜欢唠叨,爱把自己往许大将军身上扯,好像他是他们家亲戚,族谱里的叔伯。许大炮掌握许世友将军的历史典故,并善于引为谈资,而我们乐得以此消遣。这或许是许大炮出于对同姓先辈的敬仰。“如果没有许世友,老山自卫反击战一定玩完。”他说,“知道吗?越南女兵婊子养的,靠脱衣服诱惑我军战士,最后许世友发了火,下命令说统统杀光,一个不留。”我师父当时是电工班的大组长,很多人为了分配到轻松的活,常投其所好,要求听讲许世友将军的事迹,许大炮常常乐颠颠地中计。这些人中,只有我的师兄傅士康思路清晰。傅士康瘦而高,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贯以进步青年自诩,事实上也是大家公认的学习积极分子。傅士康总认为师父在放卫星,但他不说话,不说话不代表没想法。他私下对我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的意思我明白。傅士康的志向远大。他虽然是一个普通的电工,却时刻在加紧学习。他手中常备一个小册子,都是参加厂里各类培训的记录,前不久他还报名参加了团委的工作。庄则栋来剪彩那天,我师兄也在场,而且就在我身边。我听见他撇了撇嘴,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炮,又轰。”
傅士康比我早进电工组三年,嘴巴甜,脑子灵,人缘好,最关键是工作上有想法,说得时尚点是脑瓜里有创意。但许大炮只是笑笑,认为前者华而不实,属于小聪明。比如工厂的电动机隔三岔五需要检修加油,端盖螺丝、地脚螺丝大小各异,扳手调换相当不便,傅士康就特意做了一把万能套筒扳手。他搜集了型号各异的内六角螺丝,把它们圆头朝外,底部分叉焊接,形状颇似基督教的十字架。这样,松紧螺丝时可任意选择相应套筒使用。班组里的其他师傅皆仿效。傅士康当然很得意,每回干活都捋起衣袖,炫技一般把万能扳手转得飞快。但师父在旁冷静地观察片刻,不屑地说:“有个屁用。”傅士康的信心就受到了打击。他斜睨了一眼师父说:“我又哪儿错了?”这句话是我师兄的口头禅,听似委婉其实是抗争。毕竟我师父是班组中的技术权威。师父看了他一会,叹息说:“倒也不是错了,而是过于机巧。”傅士康也算是青工里的佼佼者,厂里的技改能手,当然不会服气。我听见傅士康的声音微微变得尖细:“师父,那你说说看哪儿机巧了?”许大炮倒笑了,说:“士康你想想,这个万能扳手巧则巧,但实用性不大,我们工厂电机设备分布各个位置,很多都在犄角旮旯,把各档螺丝高度集成,按需选用,想法是对的,但实际运用却互有妨碍,倒不如单件操作省事、顺势。”傅士康张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师父瞥了他一眼,又说:“做人也一样,力量有限,就得吃自己碗里的。”师兄的脸当时就红了,但他还是坚持把电机上的螺丝逐个卸开。几天以后,我发现那把万能扳手被丢弃在值班室的畚斗里。
那只不过是发生在我师父与师兄之间的一个小插曲,或者说龃龉。多数情况下师父对傅士康还是赞赏与鼓励的。厂刊里登载的《怎样把单相电动机改接在三相电源上》一文据说就是师父授意师兄所写,也是厂里作为师徒合作的优秀典范。但我总觉得傅士康对师父保持着一点距离。师父兴奋之余讲许世友将军的故事时,师兄的嘴总是不经意地歪着,好像那上面停留着一丝冷笑。有时我猜想,许大炮这个叫法或许最初就是师兄发明出来的。刚来那会儿,每当别人这么称呼,我的脸就发烧,我为师父愤愤不平。众所周知,师父可是靠技术实力出名,每年春检厂区避雷设施的安全性能,师父爬电线杆像猴子一样灵活。师父配线安装的配电箱整齐规范,简直是一件售卖的商品。问题是,师父好像厌倦了自己早先的名字,有一次喝醉酒,他乐呵呵说:“大炮就大炮,当年孙中山就是大炮,人家叫他孙大炮。”又说,“本家许世友也是耿直脾气,说话像放炮。”
师父住在家属宿舍里。那套房是厂里分的,因为当年他在省青工技能比赛中获了个二等奖,算是给一棉厂露了脸。领导一高兴把他家双职工的顺位放在前面,第二年住房分配时有了抓阄的机会。但他的手气不怎么样,抽签抽到了公厕旁边的24幢,且是一楼,潮湿,终年飘散着屎臭味,为此没少遭师娘的数落。但许大炮涎着脸诡辩说:“这是好事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咱有屎尿跑得快,犯不着憋裤裆里嘛。”师娘也只得以白眼示之。一棉厂的家属筒子楼系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外观虽规整,内里却简陋。因缺乏储物空间,楼梯口、楼道内侧堆积空酒瓶、煤饼炉、纸板等杂物。每个套房面积锁定为44.5平米,正负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五。这44.5平米的容量涵盖了客厅、厨房、主卧、次卧、阳台。这几部分功能单位以折线方式紧挨在一起。对了,还缺少一个重要的模块——所有套房都没有卫生间或者厕所,所以大清早的会看见公厕旁人影招摇,伴以刷洗某种器皿之声。这房子也太精致了,每次我去许大炮家就会产生跑到阳台喘息以缓解压抑感的冲动。问题是,这种冲动还不好付诸行动,因为许大炮家的阳台上若隐若现漂浮着某种异样的气味,憋久了我只想跑掉。可也有安之若素的。比如许大炮本人就习惯了。我东张西望的时候,许大炮就拉着我师兄傅士康下棋。我看出来了,傅士康一样心神不定,他不想下棋,但师命难违。师徒俩下的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跳跳棋,我们又叫懒汉棋。摇摇骰子,根据点数决定你前进的步数。这是我师娘在厂里举办的一次跳跳棋比赛中获得的奖品。师父与师兄勾头弈棋之际,往往是她施展厨艺之时。厨房门口一句“吃饭啦”是我思想解脱,也是师徒俩硝烟散尽的时刻。
然后他们就聊起了我的事,聊我的事前有个小过渡。师娘一般先问那师徒俩战况如何,这方面她有发言权,说话像李铁梅一样铿锵有力。如果师父与徒弟脸上都笑嘻嘻的,就表明气氛和谐,但师娘还是要问,好像这么一问气氛就升级为喜气洋洋。可这次师父脸色发青,师兄蔫头耷耳,师娘这么问就是在拷问在审查了。师父闷闷地说:“落子无悔,刚才趁我低头吹茶叶末时他偷走了一步。”师兄说:“我哪敢呀,这是师父诬告。”师娘从地上捡起撒落的玻璃棋子放回棋盒,翘着指头笑:“两个大男人还为这赌气,吃饭吃饭。”这个过渡不那么愉快,可话题很快转移到我身上。师娘说:“小温,你考虑得怎么样?”我问:“啥怎么样?”师娘说:“哟,装傻?我是说你个人问题,你看,士康跟朱灵成家后卿卿我我的,你就不羡慕?”我感觉脸发红,因为师父与师兄都把目光递过来,那里面有无尽的怜悯。最主要的,那个对象还是师娘介绍的,我竟然没什么感觉。望着师娘殷切的目光,我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说点啥。
师娘给我介绍的那个姑娘叫玉兰。一听名字你就基本可以断定是来自农村的。当然我也是个农村孩子,可年轻的我向往城里的生活。从内心说,我没打算一辈子待在一棉厂,我看不上那局促简陋的筒子楼,看不上师父一家人的44.5平米,更看不上弥漫在空中的若隐若现的酸臭味。我期望像我的师妹,即师父的女儿一样去外地。当然她是以读书为由,可我认为自己总能找个别的理由。玉兰在这一点上与我完全不同步。她说她是花钱买了户口才好歹进厂成了细纱挡车工。我认为这分歧很严重,会导致彼此前进方向的差异。
玉兰的女工宿舍我去过。她是个腼腆的姑娘,独自坐在床头织毛线。看见我,也就笑笑,继续坐在床头织毛线。因此在我看来,她好像过分热衷于手中的这项民间编织艺术。至于我俩一问一答,又好像过于程式化。不久我就有点疲倦了。我突然想起傅士康的老婆朱灵。别看她已为人妇,可一笑一颦都顾盼生辉,更不用说开口说话。我想但凡玉兰有一点呼应,我就能把气氛嗨起来,看起来也就像师娘说得有那么回事了。可我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喘气声与她小桌上闹钟的嘀嗒响。我不得不假笑着告辞并迅速冲出走廊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你看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事,得慢慢找个感觉,啥事都得顺势而为,小温对不对?”师父在旁边劝导。我则瞟了眼傅士康。他只顾抓紧红烧鸡翅啃,不会想到师弟的脑海掠过一丝倩影。
可师娘显然不服气,兀自嘀咕道:“我说错了吗?人家小姑娘忠厚、实在,肯干活,将来肯定顾家,有这样的老婆是前世修来的福,小温你不要有眼不识金镶玉。”我憋不住回敬道:“一天到晚织毛线,木头人一样。”师娘一愣,哈哈笑了:“你毛头小伙懂个屁啊,真是得福不知。”我张张嘴,想说我也不一定老待在这个地方,可最终没说出口。
我对自己当前的处境颇为忧虑。我知道这样不好,人要随遇而安。可凭什么都是一个技校出来的,人家同学能在城里写字楼工作,我就非待在山旮旯里。国营一棉据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创办的。我们的先驱者是一群光有干劲没有文化的穷工人。城里的地皮买不起,他们就找了一个挨近农村的三面环山的地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渐渐就盖起宿舍、厂房、食堂、电影院、卫生院……形成了一个独立王国。但这个“王国”跟外面可没法比啊。相当于一个城郊结合部或者城中村。故而有点积蓄的工人都悄悄在城里买房,或者托关系把子女送到城里读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这话不一定对,可也不一定不对吧。我倒也不是非去城里,我主要担心埋没“才华”。是这样的,我喜欢翻小说书,读技校那会就偷偷看。有一次上电机原理课,我的眼睛一直在瞄桌肚里那本《红与黑》,让老师逮住了。那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没为难我,皱着眉头翻了翻那本书,还给我说了一句话:“年轻人你来错地方了,你的才华在别处。”满堂哄笑。我就这么成了技校里“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或许是书读多了中了蛊,我还特别相信别人的话。所以有时候我心里确实犯嘀咕,就像此刻,或者未来的此刻,我在想,自己大约真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吧。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个结论,进厂之后我就更为疯狂地阅读,但我清楚,与其说是勤奋,不如说是对未来好奇。而且,仿佛为了加持这种古怪的好奇,诚如师娘所言“得福不知”,我又一度不满足一厂温水般稳妥的环境,简直想即刻飞到外面去兴风作浪。
广播室的空间位置好,它在办公大楼的顶层,即五楼最靠西的一个小屋子。沿着走廊,左右呈树状结构发散开去的,是平日几乎无人问津的仓库、资料间、小型会议室,最东边是一个多功能厅,有重大接待活动时启用。这近乎死寂的环境极适合朱灵静心练她的普通话。她是国棉一厂的“喉舌”,除了周末休息,每天都会通过厂区各个位置的播放设备,按时晓喻众生。每当厂区大道上空回荡着播音员朱灵声情并茂的语音,工人们如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汇入厂房,我迈动的双腿就感到格外有力、安详。我面带微笑,侧耳倾听。喇叭里的声音柔美婉转又高亢激昂,她在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哪些是好事,哪些做得不那么好。这不光是咬文嚼字的工作,更是一块思想阵地。
跟着傅士康去过一两次广播室,我却不愿去了。脑海中原本那层光辉的形象也黯淡下来。那里面显得局促,仅十来个平方,一张“老板桌”上摆着一个调音台,跟角落里的功放、音箱啥的连着线。一把简单的仿皮椅子。一口立柜倒是高大,上下分成好几格,放着一些杂物,还竖着几本书,《如何做好广播员》、《普通话考核要点》等。傅士康从桌肚拖出一张折叠沙发,展开了,大得可以当床睡。我们就坐在那儿,围着桌子吃瓜子、闲聊。先是朱灵问我与玉兰谈得怎么样,看我一脸茫然,她就笑笑,转而跟傅士康商量去杭州游玩的事。他俩挨得很近,简直耳鬓厮磨,我就不自在起来,正要告辞,傅士康忽然把朱灵的手挪开,打量了一番屋子说:“这儿来的人多么?”他板着脸,眼神有点怪,好像经过深思熟虑,突然清醒了、冷静了。好在朱灵也知道傅士康这个特点,语气不以为然。她说:“嗐,五楼,工作,能有多少人来呢?”傅士康说:“那不一定,我就爱来。”朱灵说:“也就是你啊。”说完她就吃吃地笑了,眼里闪着光。